白孤生 作品

第八十九章

定国公府,两座威武的狮子石像陈列左右,就连匾额与台阶,都做得比寻常人都要气派。盖因老定国公劳苦功高,先帝多次褒奖,定国公府这才有今日之威。

而今定国公府早不如当年那样气派,不过,有着定国公夫人——昭敏公主在,只要定国公不行差踏错,还是能保府上无忧。

守在阍室的门房昏昏欲睡,听着哒哒的马蹄声醒来。

急急出门来,门房看到陈少康的身影,惊喜地叫道:“小郎君,你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和夫人,可都等得着急了。”

陈少康翻身下马,身后两个书童跟着一起,几匹马都丢给门房牵着去。

“我何日不回来?祖母与母亲,也太过紧张。”陈少康略略皱眉,“父亲和大哥可回了?”

“国公和世子已经回府。”

陈少康匆匆点头,就要跨门进去,一看就是不打算回正院的。

门房在后面追着说:“小郎君,老夫人和夫人,可还在等着你呢。”

陈少康:“书墨,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去书房找父亲和大哥。”他随意点了个书童,自个儿L则是一溜烟朝着前院跑去。

书墨苦笑了声,只得认命过去。

这两位大佛想听到的,可不止一声通传,而是想要仔仔细细看过小郎君呀。

陈少康可谓府上长辈的命|根子,无时无刻都想放在眼前,每次回府都会被过问数次,这般宠溺,得亏没把小郎君的脾性养歪。

“父亲,大哥?”

前院,书房里,定国公陈东俊与国公世子陈正康两人正在说话,陈正康早早听到了脚步声,颇为无奈地看向门口。

陈少康自门外探出脑袋,笑嘻嘻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这。”

陈东俊板着张脸:“整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陈少康:“父亲这话,却是冤枉我了。”他根本不害怕陈东俊的冷脸,自顾自走进来。

“我今日来,可是有正事。”

陈东俊:“若是想要去玉石关,就莫要再提。”

陈少康已经不是第一次想要参军,最严重的那一回,差点被他成功了去,从此国公府盯他死紧,生怕他再胡来。

他最仰慕的是自家祖父老定国公,以及现在镇守玉石关的大将石虎,总是想着效仿他们征战沙场。

陈少康:“早晚有一日,我总会如愿的,父亲。”

陈正康看了眼陈少康,若有所思。

陈少康一年年长大,已经不再是一团稚气,而今说起这样的话,竟是能听出几分认真与笃定。

这给陈正康一种错觉……

说不定,这个幼弟还真能做到。

陈东俊自也是有所感觉,面色微沉,正要训斥他,就听到陈少康急急开口:“且不说这个,父亲,大哥,前些日子,你们在书房,是不是曾提过一回朝上的事?”

陈正康慢条斯理:“朝中的事日日都会提起

,你不说个清楚,哪会知道你在说的什么?”

“岑,”陈少康吐出这个字,“你们在谈一个姓岑的人。”

陈少康不想总是依偎在祖母与母亲的怀中讨欢,每每说来书房,才得以逃脱。父亲兄长也早已习惯,大多数时候都会默契为他掩护。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带着他谈一谈,只不过这两位也将他当做孩子,许多正事也不同他说。

那日,陈少康来书房躲懒,路过窗边,隐隐约约听到房中两人在谈话。

“……而今后宫空虚,竟是由着一介女官负责宫务……”

“这或许是个机会……”

“……已是查出,那人该是当初黄庆天案里,岑家唯一的遗孤岑文经……”

那个时候,陈少康停下脚步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原因,是为了“岑”这个特别的姓氏。

……岑良。

陈少康其实已经找到了岑良的行踪。

虽然很难,不过他最近除了去工部上值外,空余的时间陆陆续续都在外晃悠,到底是找到了些许痕迹。

不管是酒楼,还是岑良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半点行踪,陈少康是靠着自己的记忆想起曾经去酒楼买东西,那时的小二曾与掌故闲聊,被他无意间听到,岑良好像原本是同州人氏。

一想起这个,陈少康就直接奔着车马行去,在找不到相关的租借记录后,他开始查那段时间离开京城的商队,最后找到了吕家商队身上。

城门口曾有人见过,有几辆新的马车跟随在吕家商队身后。

这些应当就是商队出行前,会求助于商队力量,一起走一段路的普通行人。

尽管陈少康没有证据,不过他猜想,岑良与其娘亲要是离开了京城,大抵是要回同州去。

只是同州这么大,要怎么找?

更重要的是,找到了又能怎么办?

陈少康清楚自家是个麻烦,更明白,就算他再喜欢岑良,这件事对她来说都是个负累,要是真的找到了人家,对岑良来说反倒是危险……毕竟,她都不怎么认识他。

不管如何,心上人的姓氏如此特别,陈少康不经意听到屋内也在说“岑”,他不免驻足听了几句。

然而,屋内的人声音压得更低,也不知在说什么隐秘,陈少康见听不清楚,就没再停留,快步离开了窗外。

那一瞬的记忆,若非与岑有关,陈少康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今日在鹿苑,听得那人自称岑文经,陈少康只觉得无比熟悉,然大多数精力都沉浸在“景元帝怎么会在这”“还好那个刁蛮郡主不在这”“我的脑袋还在吧”之类的想法里,等到骑马出来吹了凉风,他这发热的脑袋才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回想起来——

这个岑文经,不会就是父亲和兄长在书房提起的那个岑文经吧?

听到陈少康的话,陈东俊和陈正康对视了眼,由着陈正康说话:“少康,你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那日陈少康路过,屋内的人自然知晓。

不然为何压低声音?

这定国公府上,上到祖母,下到世子,但凡是年长陈少康的,都无不宠爱他。也正因此,谁都把他当个孩子,不愿叫他历经危险,知道太多麻烦事。

陈少康清楚大哥现在的表情,那是“乖乖听话不要多问()”这不是你该管?()_[(()”的那种脸色,他端正了态度,“大哥,我没有与你开玩笑,这很重要,我今日就遇到了这个岑文经。”

陈正康:“当真?!”

陈东俊:“在何处遇到的?”

陈少康沉声:“在鹿苑。”

鹿苑?

陈东俊微眯起眼,为何去哪里?

陈少康:“我原本和几个友人去鹿苑跑马,一不小心越过了障碍,险些被护卫拿下,是岑文经过来拦住他们。他看起来不太熟练骑马,我就教了他一会,离开的时候,陛下过来接的他。”

他三言两语,就把今日的事情带过。

省略掉自己其实是被乌啼的美色蛊惑才冲动的缘由。

陈正康皱眉:“你这太危险。”

景元帝既在,那就是被圈起来的禁地,陈少康误闯,要是陛下心情不虞,现在他可未必能够回来。

陈少康回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

若非岑文经出面,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

“那岑文经看着,是个怎样的人?”陈东俊见陈少康的脸上真的流露出后怕的神情,这才缓声说道,“他是去鹿苑练马而已?”

陈少康:“是。”他先回答了父亲后一个问题,然后才说起前头的,“他长得还挺不错,态度和善,很爱笑,性子也很平和温柔,不是什么坏人。”

陈东俊哼了声,看起来不怎么喜欢这个岑文经。

陈少康瞥了眼陈正康,那眼里赫然是“你就算不说我也会去追查”的执拗,世子爷叹了口气,“岑文经就是那个……陛下传闻中的男宠。”

虽然陈少康已经有所猜测,但是听到陈正康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哇哦了声,“还真是?陛下看起来很喜欢他。”

陈正康挑眉,“何以见得?”

“陛下来寻他的时候,我和岑文经正在说话,一抬头就看到陛下那张冷脸,我与其他人都吓得滚下去叩拜,但是岑文经骑着马就过去了,与陛下说说笑笑的。”

人那一瞬间本能的反应,是最足以说明其关系的微妙。

岑文经见到陛下,不下马不叩拜,态度甚是亲昵宽和,甚至于从景元帝亲自来寻,而不是侍卫来请这点上,已经足以说明许多。

陈东俊阴沉着脸:“这等谄媚君上之徒,真是将陛下的心思都蛊惑了!”

陈少康不免出声:“父亲,以我今日之见,岑文经不是那种人。”

陈正康笑了声:“你可知道,岑文经的出身?”

陈少康摇头。

陈正康:“他父母是襄樊人,早年襄樊遭灾逃了出来,后来其父岑玄因在户部充任小官。十几年前,岑玄因查到黄庆天渎

()职的证据,开罪了他,累得一家出事,自己没了命,妻女跳水,只剩下岑文经一人服了宫刑,入宫成了太监。”

陈少康忍不住打断了长兄的话。

“那这岑文经,岂不是倒霉透顶?黄家出事时,最初被呈上来的,我记得就是岑家案?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陈东俊瞪了陈少康一眼,他无甚所谓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岑文经进宫成了太监,无权无势,到底是怎么给自家人翻案的?”

起初或许想不到,近来太后刺杀案里,暴露出景元帝有个男宠的事,无疑惹来太多人瞩目。

有男宠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人,是景元帝。

景元帝后宫这般多美人,却多年没有子嗣,连去后宫的次数都寥寥无几,这么清心寡欲的人,却骤然在朝臣面前流露出某种狂热的情绪,纵然那一夜他们都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可是出宫后,却一个两个都在疯狂追查那个人,到底是谁。

一旦查到惊蛰,就是岑文经,那岑家的案子,就也跟着被翻了出来。

景元帝想要让黄家倒,有无数种方式,为何偏偏选用了这一种?在扳倒黄家的同时,还顺带给岑家洗脱了冤情。

陈少康:“……这说明,陛下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陈东俊看他的眼神,就仿佛他是个傻瓜。陈正康咳嗽了声,冷静地挡住父亲的视线,“少康,你觉得那位陛下,会是这样的人?”

陈少康犹豫了下,要是在这之前,他绝不会这么说。景元帝的做派,京城不论是世家还是权贵,就没有多少是喜欢的。

“我还是觉得,岑文经不是这样的人。”陈少康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觉得,如果没有岑文经在,陛下未必会这么做。可这件事,本来就是岑家受了难,他想要为自家洗脱冤情,又有什么问题?不论他用的是什么手段,他都为自家报仇了。”

说到这里,陈少康舔了舔嘴巴,有些犹豫地看向父兄。

“再则,你们是觉得,我不过与岑文经接触过片刻,就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太过随便可欺,可你们甚至连人都没见过,只单凭这些推测,比起我,难道就好到哪里去?”

最起码,陈少康可是见到人了的。

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纵然眼睛能够骗人,再怎么也比他父兄这样来得强。

陈正康沉吟片刻,对陈东俊说道:“父亲,少康这么说,倒也是不错。”

陈东俊皱着眉,不说话。

定国公之所以这么芥蒂此事,是因为定国公有意在下一次选秀的时候,将自家小女儿L送到宫里去。

凭借着这姑表亲的关系,陈婉儿L入宫后,待遇比起其他宫妃,定然是要好些。

眼下这件事,只有国公夫妇,以及世子陈正康知道。

陈正康不如父母那么热衷,看了眼陈少康,忽而说道:“如果你下午遇到的那个岑文经,就是传闻中那位,那你觉得,这宫里头可有人能与

他争宠?()”

陈少康皱了皱眉,不太喜欢兄长把这种语句套在岑文经的身上,虽然陈正康并没有流露出鄙夷的态度,然而论到争宠,无疑是有些瞧不起岑文经的。

这种事,来问我,怎可能知道?()”陈少康嘀咕着,“不过,应当是越不过去。”

至少这一二年间。

毕竟人心易变,谁也说不准日后的事。

陈东俊和陈正康对视了眼,不知有了什么交流。

陈少康:“父亲,您之前查出来的,关于岑文经的身世,能给我看看吗?”

陈东俊什么话都没说,陈正康笑了笑,将他手里一直拿着的东西递过去:“可以看,不过看完了,记得烧了。”

陈少康高兴地接过来,朝着两位行礼就退了出去。

陈东俊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

陈正康却是说道:“父亲,我却是觉得,少康已经长成许多,他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

他看了眼陈东俊,“祖母她们,不该这么拘着他。”

老国公夫人的性格比较强势,陈东俊也很难违抗自己的母亲,咳嗽了声,转移了话题:“倘若少康所言是真,那就不能让婉儿L入宫。”

他相信夫人也会这么想。

他们想让婉儿L入宫,的确是为了搏一搏前程,但也不是想送女儿L进火坑。

屋里头两人在说着话,屋外的陈少康则是一边走,一边看着手里头几张薄薄的纸。

关于岑家,还真是没什么东西可以挖,在他们出事前,岑玄因不过朝廷的小官,其生活可谓乏善可陈。

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关于岑家出事后,出事前只有寥寥几句……什么母柳氏,幼名惊蛰,有一妹之类的……

陈少康微愣,举着第一张看了又看。

柳氏,妹妹?

岑。岑家。母女。

陈少康的心口突然狂跳起来,这世界上,偶然之事,到底有几何?



此夜,容府灯火通明。

离开鹿苑后,他们并没有回到皇宫,而是去了容府落脚。

容府一直被养护得很好,每次来,惊蛰都会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沐浴过后,惊蛰蹲在池塘边上,看着水里月亮的倒影。

窸窸窣窣,已有虫鸣。

这个春日虽然冷,然而寒冬过去,万物也随之复苏,各种鲜活的小动静也在夜里此起彼伏。

“穿上。”

一件厚实的衣裳砸落在惊蛰的脑袋上,将他眼前盖得一片漆黑,惊蛰顶着这片黑暗,轻声说道:

“我突然想到,如果你是皇帝,那我这钱,还要不要还?”

细微的衣裳摩擦声,惊蛰听到赫连容蹲下来的动静,然后,他的屁|股被狠狠掐了一下。

惊蛰吃痛,差点栽倒在池塘里,是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拦住,顺手抓住滑落下来的衣裳,这才免去湿透的危险。

()惊蛰:“流|氓!”

“没给你踹下水,已是仁至义尽。”赫连容的声音刻薄冰冷,“你还在偷偷攒钱?”

惊蛰理直气壮:“我攒钱买房子,哪里是偷,我是光明正大攒钱。”

另一边屁|股也被掐了一下。

赫连容下手好重,好痛。

惊蛰呜呜了声,被男人提了起来,被迫站稳让他穿衣服。

赫连容:“你总是对奇怪的事情留有执念。”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弄,那略有促狭的口吻,让惊蛰忍不住移开眼。

“你是皇帝嘛,我的月钱,还是你给发的。”

“不是我发的。”赫连容淡淡地说道,“取之于民,都是税钱。”

惊蛰琢磨了会,总觉得赫连容这不经意提起来的一句,很像是先生给他出的文章题目。

他不会真的偷偷把文章都看完吧!

惊蛰震怒了一瞬,然后被男人举起另一只手,将胳膊塞进袖子里。

“……你就不能让我自己穿?”

赫连容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是喜欢其他人伺候?”

“我更喜欢亲力亲为。”惊蛰努力暗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赫连容更加奇怪地看着他,“像你这样的人,直接动手好过督促你去做什么。”

惊蛰想起自己过往的事迹,挣扎了一下:“但也不用,事事都你来。”

惊蛰都快觉得,赫连容要把他日常的事情都包圆了。他真真要过上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颓废日子。

赫连容:“那不好?”

“那我要是以后,真被养成个废人,那该如何?”

“那也未尝不可。”

惊蛰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庞沉默了……这人不会真是故意抱着要把他给养废的想法吧?

惊蛰默默往边上挪了挪,过了一会,才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之前都收下一部分的钱,等回去,我要把剩下的都给你。”

他之前就决定,要还一半。

就算现在的处境与之前截然不同,不过惊蛰还是想要这么做。

赫连容想起之前存放银两的小箱子,那陆陆续续已经快要堆满惊蛰送来的东西,而今,怕是要再换一个大的。

惊蛰重新蹲下来,看着池塘出神了一会,“……我先前听先生说,你有意,想要让瑞王入京?”

赫连容:“他不会来。”

惊蛰笑了笑:“你这命令一下,就算瑞王没有那样的心思,也会让他左右为难。”

进京吧,生怕命没了。

不进京吧,就是违抗景元帝的命令,这也是死罪。

“就算是?”赫连容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惊蛰觉得,他有谋反之心?”

惊蛰抿着嘴角,低声说:“他肯定有。”

赫连容:“宫里先后两次出事,都以太后的手笔为要,瑞王并无留下太多的痕迹。”

惊蛰

侧过头,歪着脑袋看着还站着的男人,修长的身影在月下,显得越发优雅好看,“……要是你觉得他没有问题,就不会召集他入京城。”

“何以见得?”

“你并不在意平王。”惊蛰道,“他手里或多或少也有兵权,在太后动手前,你其实也没有对瑞王动手……”

赫连容幽暗的视线落在惊蛰的身上,锐利得仿佛刀锋。

“你原本……并不怎么在乎。”惊蛰说出这话,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你其实,一直都想要看到……这种场面?”

“惊蛰,我并无求死之心。”赫连容淡淡说道,“不过,相较于那平淡的日子,刺激些,的确会叫人更快活些。”

……那只是快活二字能形容吗?

身为皇帝,赫连容这无疑是在放纵他们的野心。

“你会知道平王,应当是张闻六与你说过。”赫连容淡声说道,“平王的野心不大,只要他的母妃还活着,他就不会做出让他母妃担忧的事。正好,他的母妃最是胆小怯懦。”

男人漫不经心地点评着手足。

“父皇留下的子嗣众多,有能力,也有心思的人,不过三四个。瑞王是有些麻烦,不过他近两年改了性,却是失了锐性,守成有余,却无进取之心。若要论下来,还是寿王,较有可能成功。”

寿王,这就是一个惊蛰不太熟悉的王爷了。

他决定等空闲下来去问系统。

赫连容多少知道他身上的怪异,惊蛰现在不太那么敢当着他的面跟系统眉来眼去。

赫连容提起那些个兄弟,如数家珍,对他们的情况知之甚详,让惊蛰有种哽住,莫名不上不下的感觉。

他幽幽说道:“你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做?”

“坐山观虎斗,难道不有趣?”

“可要是引火烧身,那该如何?”惊蛰没忍住,“一旦出事,战火连天,就未必是……”

“那与我,有何干系?”

赫连容的声音,尤为冷漠。冰凉的嗓音,带着残酷血腥的煞气:“为帝者,能保百姓安康,就已经足够。我做了该做的,倘若诸王要反,也是他们欲|望难平。”

惊蛰:“……那也是你的纵容。”

他明明都知道那些人的心思,却什么都不去做。

赫连容踱步到惊蛰的身边,学着他也一起蹲下来,丝毫不在乎名贵的衣裳擦过地面,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们想要这个皇位,我也该给他们这个机会。”

赫连容的趣味,是真的很恶劣。他将这一切,都当做儿L戏,统统不在乎。

惊蛰抱着膝盖,恹恹地说道:“那你现在,又做什么要调整自己的做法?”

召瑞王入京,不就打草惊蛇?想要让多方势力乱起来,互相争斗,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候吧?

瑞王想要闷声大大财,上折以退为进的做法,无疑是在恳求,也是在分割与太后的联系。

要依着景元帝的想法,不该是高高举

起,轻轻放下?而今点了瑞王的名,连带着其他藩王的心,也会跟着提起。

赫连容古怪地看了眼惊蛰,眼神带着难以琢磨透的情绪,“摊子铺太大,想要往回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惊蛰听着赫连容的话,只觉得有哪里不对,正想追问,就听到男人不疾不徐地抛出一个晴天霹雳。

“我派人去追杀他。”

惊蛰眨了眨眼。

惊蛰疯狂眨眼。

他抬头看了眼赫连容,低头看了看池塘,再抬头,露出痛苦的表情:“……真的?”

赫连容颔首,端得是矜贵优雅。

惊蛰:“……你,你一个皇帝,为什么做这种……”

“皇帝为什么不能这么做?”赫连容挑眉,露出一个有些压抑怪异的笑容,“惊蛰,瑞王让我不高兴,我为何不能杀了他?”

惊蛰抿紧了唇。

……为何不能?无数话堵在他的喉咙,譬如要依着律法铁条,比方还没有瑞王直接谋反的证据……倘若连皇帝都不遵循这世间规则,那岂非谁都可以肆意破坏这些……

赫连容冰凉的双手抚上惊蛰的脸,冻得他微微一哆嗦。

“惊蛰,张闻六的一些话,可以听,却不能全记在心上。”冰凉丝滑的声音带着怪异的律感,“规则制定出来,是为了束缚世人,而那些制定者,才是最大的破坏者。”

他的嗓音,几乎是贴着惊蛰的耳朵缓缓流淌。

“不要太乖,那只会为自己招惹太多的威胁。那些人,可不会因为你正直,仁义,就会对你手下留情。”

惊蛰觉得赫连容在说这件事,却又不只是在暗示这件事。他的眉头拧得几乎要打结,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赫连容摸着他的头发,就像是在摸着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早在除夕刺杀前,景元帝就已经悄无声息地下达了追杀令。

这远在除夕事爆发之前。

只不过,瑞王的确贪生怕死得很,将数支队伍派遣出去各处探听,自己却是藏匿得很,几乎不露头。

既如此,那就不要回去了。

在瑞王回封地的路上,有无数的阻碍在等着他,而诏书,只会比他更快抵|达封地。

景元帝倒是想看看,届时封地上要怎么交出一个瑞王来。

瑞王要是不在,那自然好,擅离封地,是重罪;瑞王要是“在”……哈,那更好。

那些“使臣”,会确保“瑞王”变成一具尸体。

就算真的瑞王,也再要不回这个身份。

惊蛰幽幽说道:“要是瑞王一气之下,直接绕过封地,带人起兵呢?”

赫连容似笑非笑:“那更好了。”

平王可为此,早就做好了准备。

惊蛰喃喃:“我现在有点理解先生白日是什么心情。”这可真是一些,他不必要知道的事。

要是赫连容不与他说,或许惊蛰一直都不会知道这些。

“你不喜欢撒谎。”赫连容扬眉。

那就有问,必答。

惊蛰:“……有些时候,来一点也是无妨。”他看起来像是开了个玩笑。

不过不管是赫连容还是惊蛰,都知道他并不是在抱怨。

比起一直被瞒着,惊蛰的确更喜欢这种直白。

惊蛰蹲得脚都酸了,他哼哼唧唧地在池塘边磨蹭了一会,才抬起了手,晃了晃。

赫连容轻轻松松把惊蛰带起来,“去睡觉?”

夜色已经深沉,到了惊蛰平日休息的时候。

“你今日这么悠哉?”惊蛰说着,视线不知为何在几处阴影里流连,“你之前不是忙得几乎难以回来?”

住在乾明宫的日子,惊蛰才或多或少感觉到景元帝的忙碌,有些时候直到深夜,他才隐隐感觉有人躺下的动静。

赫连容对这么多事情都漫不关心,看起来根本不在乎会掀起怎样的乱世,可只要他在皇位上一日,还是会认真处理朝务。

这与他刚才血腥的话语又截然不同,真是怪哉。

赫连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太后惹来的麻烦,如今倒是不剩多少。”

冰凉的手指抚上惊蛰的侧脸。

“你在看什么?”

惊蛰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无事,我们还是去歇息罢。”

许是他看错了。

啪嗒——

惊蛰抬头,下雨了。



“汪汪,汪汪汪——”

惊蛰躺在床上,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雨水的声音里,还伴随着低低的狗叫声。

屋内只有他一个。

这是惊蛰小时候的住处,相较于正屋,他更喜欢在这里休息。不过,这张床不太能睡得下两个人,于是,赫连容就被他无情地赶到另一间屋去睡。

只是惊蛰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

外头下起了雨。

春雨珍贵,惊蛰听着那雨声滴滴答答,险些要睡着的时候,若隐若现的狗叫声,又让惊蛰惊醒。

他们家的确是有狗洞。

偶尔会有些猫猫狗狗钻进来,不过那多是一些浪荡的小兽,并不喜欢家养的生活,总是停留三两天,又很快离开。

惊蛰听了好一会,那汪呜的叫声不见。

他犹豫了下,坐起身来。

进屋前,他就感觉好像草丛里有东西,只是他们身边肯定跟着人,又没有预警,所以惊蛰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现在来看,那个时候在的,可能是条狗?

惊蛰没有叫人,他对屋子熟悉得很,摸索了会就找到烛台,又翻出了火折子点燃了。

豆大的烛光,得以让惊蛰看清楚脚下。

他换了件衣裳,就出门去。

雨势瓢泼,比入睡前还要大些,惊蛰光是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飘来的雨丝。他从屋后摸了把纸伞出来,眯着眼睛看向院里。

他没再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动静。

不过人已经出来,惊蛰还是打算去看一眼。他一手撑着伞,一手举着烛台下了台阶。

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惊蛰的衣裳下摆很快就被打湿,他倒是没怎么在意,学着刚才那只狗狗的叫声,“汪呜,汪呜……”他轻轻叫了几声。

窸窸窣窣,好像猛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惊蛰眨了眨眼,反倒是确定真有东西在。

他往墙角走了几步,扫过那些漆黑的暗影,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一只可怜兮兮蜷|缩在着的小狗。

它浑身的毛发都被雨水打湿,夹着尾巴,正呜嗷呜嗷地朝着惊蛰低吼,耳朵却是紧紧贴着脑袋,看出来非常害怕。

惊蛰蹲下来看它,它猛地又嗷呜了声。

惊蛰很耐心,直到它不那么怕,才慢慢将伞给挪过去,直到将整只狗都遮住,才斜着架在了树丛里。

那狗懵懵的,抬头看看,又低头闻闻,最后舔了舔惊蛰的手指。

惊蛰下意识抽回了手,寻思着要怎么把狗哄骗进屋,鼻尖就捕捉到一缕古怪的气味。

这味道在大雨的冲刷下,不是那么明显,若有若无的,是有点怪异的臭味。

惊蛰犹豫着,将手指凑到鼻子下,什么都没有闻到。

就算真的有什么气味残留,也早就被雨水冲走。

不过,这点古怪的异样让惊蛰起了警惕,他起身,打算去找另一把伞先,然而在动作间,他却隐隐看到了院子里的奇怪。

显然刚才这只狗在院里撒欢,将不少地方都刨出了坑。

原本还算干净的院落,变动泥泞潮|湿。

借着屋檐下的灯笼,惊蛰勉强能看到桃树下,好似被挖开了一个坑。雨水不断将那些刨起的泥土冲刷下去,到处都是污泥。

惊蛰淋着雨,叹了口气。

这种事,还是留给明天的惊蛰去懊恼,他现在冷得要命。

他只是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一件事。

惊蛰下意识摸向自己腰间,发现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他出来的时候着急,没来得及带上荷包。

“嗷呜,嗷呜……”

小狗低声呜呜,态度好像缓和了些。

惊蛰思考了下,转身大步走回去,趁着小狗没有反抗的时候,强行把它从伞下抱了出来,冒雨带着它小跑回到屋里。

屋内显然比外头暖和许多,就算小狗受了惊,却还是更喜欢这屋内的温度,不愿往外多走一步。

它就立在房子中间,疯狂地甩着自己的毛。

惊蛰痛苦地看着地上的泥点。

罢了。

他又看了几眼,确定它现在状态尚可,转身翻找了一下,摸出他的荷包,又寻了根棍子——如果有铲子会更好——就匆匆出了门。

反正已经淋湿,惊蛰就懒得换衣裳撑伞,他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桃树下,越是靠近桃树,他越是能闻到某种奇怪的味道。

那味

道,也不是臭,可就是若隐若现,仿佛某种怪异的指引。

惊蛰蹲下来摸索了会,终于选好一个地方开始挖起来。土壤被雨水泡湿,又被狗爪挖过后,显得松松软软,挖起来特别简单。

他不过捅了几下,棍子就好似抵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惊蛰眨了眨眼,将雨水眨开,用力敲了敲。

笃笃。

惊蛰索性抛开棍子,伸手去摸,果真在底下,摸到一个类似盒子的东西。他抓住一角用力,雨水太沉,泥水太多,将整个盒子浸得很重,惊蛰踩在泥坑边上,好不容易才将整个拖出来。

此时此刻,他看起来像是在雨水里打滚过的泥人。

惊蛰呸呸了两口,将不小心溅到嘴边的泥水吐掉,这才低头打量着这个木盒。

它看起来很大,大概有,九尺长。

不管长和宽,都是如此。

一个埋在桃树下的盒子。

这不由得让惊蛰想起很久之前,容九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个礼物,埋在你家池子边的桃树下,不过,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所以这钥匙交给你。()”

一个惊蛰不知道会不会喜欢的礼物?

他并不是真的完全忘记这件事,只是,那天容九说话的模样……有点危险,那种沉重而古怪的情绪凝聚在他的眼底,仿佛是一头可怕的怪物。

惊蛰没忘记,有时候容九会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相较于忘记,惊蛰更觉得自己像是……故意把这件事推开,放到一边,而不是主动去挑开。

那个时候,惊蛰很难出宫。

这就仿佛一个很难实现的承诺。

或许容九也知道这点,才会把东西埋在容府上。

这件事本身都透露着古怪危险。

惊蛰翻找了下,找到了木盒的挂锁,而后,他从荷包里找出了钥匙。

啪嗒啪嗒——

雨水小了点,不过对惊蛰来说,还是很冷。他在水里泡的时间太久。

惊蛰哆嗦着将钥匙对准挂锁,刚刚打开,身后就传来激烈的犬吠声,汪汪嗷——汪汪嗷——()”

那犬吠甚是狂躁,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敌人,又隐约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

惊蛰下意识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步下台阶。

他猛地站起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看木盒里到底是什么。

惊蛰感觉到惊悸不安,雨水冰凉刺骨,让他的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怎么醒了?”

赫连容的身影从微亮的灯笼下,步入狂雨大作的庭院,他身上的衣物以飞快的速度被打湿,一张苍白冰凉的脸庞在雨里抬起。

“来看你半夜挖坟。”

惊蛰的呼吸微顿,慢慢地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你之前说过的礼物……”他极力忽略男人提到“坟”时的怪异,也下意识带过了那只狗在这里面的作用。

()莫名的(),惊蛰觉得赫连容不会喜欢。

赫连容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深邃得宛如深渊炼狱,他看起来是在笑,却带着冰凉的温度,异常专注地盯着惊蛰。

“……礼物,啊,是呀,一个礼物。”男人微卷的嗓音奇妙地弹了弹,“惊蛰想看,我叫人起出来就是,何必自己动手?”

惊蛰讪笑,如果不是那条狗,他未必会想起来。

“不过,你已经打开了吧?”

赫连容自然地走到惊蛰的身旁,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惊蛰,带着某种异样的低气压。

惊蛰嘴唇动了动:“你是,被吵醒的吗?”

……他记得,赫连容要是睡下后,应该是,不能被吵醒的吧?

“无事。”男人那声音丝滑得有些可怕,“只是如你一般。”

惊蛰:“……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没睡?”

赫连容微笑起来,那甚是好看,以至于惊蛰差点错过那轻柔的声音。

“我一直在看着你。”

那张白得有些病态的脸庞在雨水的冲刷下,虚幻得宛若冰雕,“一直。”

苍白有力的手掌压在惊蛰的肩膀上。

“你不是想看礼物吗?”

比起低头,惊蛰更想晃悠赫连容,让他早点恢复正常,听听那说的是什么话……就在这时,那种若有若无的气味,再一次袭击了他。

那种不似臭味,却又无比怪异的味道让惊蛰的神经刺痛起来。

惊蛰蹙眉,到底还是蹲下来。

他拨弄了下挂锁,将沉重的锁头摘下来,扑通一声砸落到泥水里,信手挑开了略有沉重的木盒。

……一张狰狞,苍白的脸,正正对上惊蛰的眼。

怒目圆睁的表情,突出的眼球怪异如瘤,一颗死状惨烈的头颅,就这么安放在木盒里,被埋在桃树下。

不知沉寂了多久。

……不管再过多少年,惊蛰都不可能忘记这个人,这张脸。

这是黄庆天的头。

——“你真的会喜欢?”

——“不会怕?”

——“记住你的话。”

一瞬间,过往无数的记忆翻涌而来,那些疑点,那些话语,在这一刻叫惊蛰全然明白过来。

赫连容能追杀瑞王,自也能袭击黄家,那肆无忌惮的残酷,从没掩饰过。

只是惊蛰没想过会连整个黄家,也……

“……是你动的手,也是你,让黄家人都……”惊蛰喃喃,带着惊惧的表情,“那不是……”

是黄长存做的,却也不是黄长存做的。

皇帝嗜杀,但少有牵连如此之广的范围……那些猜想好似有沉重的力道,正沉甸甸压在惊蛰的背脊上,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赫连容跟着半跪下来,冰凉的手指抚上惊蛰的脸,湿冷得很,直叫惊蛰几乎感觉不到那触碰的感觉。

他被迫抬头,不再看着那颗狰狞的头颅。

那头怪物,正在笑。

那只手掌分明苍白如玉,却莫名叫惊蛰闻到了无比浓郁的血腥味,那种味道伴随着怪异的气息,变得愈发无法忍受。

“莫要多想,”赫连容愉悦地、低低地说道,“其罪皆在我身。”

惊蛰几乎为此感到窒息。

脸上湿腻着,好似一双血淋淋的手,在摸着他。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冰凉刺骨的话,如同每个字句都带着浓郁的血腥煞气。

“不论是你想,却不能做到的,任何事。”

凡是惊蛰痛恨,憎恶的,他都会为他扫除一切障碍。

不论是不是惊蛰想不想要,但凡有过一瞬的恶意,赫连容都会清晰地捕捉到。

然后,为他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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