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lal 作品

第 111 章 番外 金风玉露一相逢(3)

沈诀的手握紧。

畸长尖锐的指节前端陷入到男人的心脏里。

宗凛发出一声闷哼。

他本是半跪着要为沈诀眼睛吹去沙子的姿势,面对沈诀猝不及防的攻击,第一反应并不是躲避,而是右手迅疾抬起,掐住了这妖魔的后颈。

“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宗凛沉声问。

梦魇开启半个月,他一直在观察着沈诀,却并没有发现对方出现过什么大的变化。

这大概是因为少年总是很安静——总是一个人安静待在病房里,有人来探望的时候还像个活物,没有人探望就静坐着发呆,比起人,倒更像是雕塑家手中线条优美的雕像,或者橱窗里摆放着的漂亮玩偶。

沈诀:“你猜?”

大概是因为脖颈被捏着,沈诀说话有些困难,几乎是从喉咙里溢出来嘲讽的气音。

他的头被迫仰起,黑漆漆的眼眸望着碧蓝天空,看着远处的高楼、飞鸟。这个感官中近乎真实的世界。

在这个梦魇的世界之中,他被宗凛强制“设定”为了一个普通人。记忆的复苏让他恢复了些许能力,但并不多。

毕竟对方才是这个梦魇世界的主导者。

他知道宗凛一直在借医生的身份监视着他,只不过出于这个梦魇制造得还算合他心意,他乐意与对方玩这个游戏。

现在,游戏结束了。

宗凛不再说话。

少年脆弱的脖颈就被握在掌心。而他的心脏也被对方紧握着。

他们的姿势如此亲密,已经远超医生与病人之间的距离。

心脏被捏碎的声音和颈骨被折断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少年的身体软软歪倒在高大男人的怀中。

男人心脏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草坪。

整个世界开始剧烈摇晃、崩解。

沈诀的意识从少年的躯壳中强制脱出的时候,忽然回头看了医院一眼。

这个时间,他想,老人和沈芃应该还在武馆。小雅和沈阿姨平常来探望的时间大多是周末,而今天是周三。

他们不会看见他的离开。

所以,也无需告别。

眼前的场景彻底崩塌,变成一片漆黑空间。

沈诀的灵魂正被密密麻麻的苍白锁链捆缚在空间的最中心,一个白骨制成的巨大十字架上。

每一根锁链上都燃烧着炙热的火焰,纠缠着灼烧进他的灵魂里,想要将他的意识彻底碾碎、磨灭。

宗凛此时就站在他面前,身形比最开始时候已透明了一些。

男人身上生命的火光正在消逝,更准确一点说,正在以同归于尽的方式,要将他也一起燃烧成灰。

沈诀被锁链捆缚,分明是一个囚徒,眼神却依然显得高高在上,满是漠然。他看着宗凛,仿佛在问——“你还能坚持得了多久?”

宗凛与他对视。梦中安静乖巧的,叫做“宝儿”的少年,与眼前乖

张邪戾的妖魔,仿佛分割成了完全不同的两面,又在眼前重合为一体。

宗凛走上前,捏住了这妖魔的下巴,额头与对方相碰出脆响。

精神触须狂暴且不计代价地入侵到对方意识领域之中。他绯红如血的瞳孔里同样有着不死不休的狠绝与疯狂。

“到你死为止。”他说。

……

白鸽飞过王国的天空,阳光覆盖着整片大地。

教廷审判所外聚集满了喧嚣的人群。

审判庭中央,一个黑色长发青年站在那里,双手被束缚在身后。

他的旁边站着十几个浑身戒备的神殿骑士。

人群窃窃私语。

“听说这一次审判庭抓回来的是一位藏身在我们国度的魔王候选人。”

“魔王候选人?”有民众发出震惊的“嘶”声,“它是什么魔物?亡灵?鬼魂?还是巫妖?为什么可以藏匿魔气不被神殿的祭司发现?”

“听说只是一个魅魔和人类的混血种,依靠着施展魅惑人心的法术,蒙蔽了当地祭司和骑士们的眼睛。”

这时候,一个穿着神殿审判官黑色制服的男人来到了审判所外。男人身后还跟随着随庭记录员和几位审判庭骑士。

喧嚣的人群霎时一静,随即纷纷为男人让出一条通道来。

男人大步通过人群,走进审判庭中,只留给民众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等到男人的背影离远,人群的声音这才重新响起。

“是审判长大人哎。”

“审判长大人来了。”

“这次的罪人居然惊动了审判长大人?”

“毕竟是一位魔王候选人,虽然隐姓埋名,名声不像其他几位那么穷凶极恶,暗地里干过的坏事也肯定不少。”一位民众道。

旁边的民众插嘴道:“恐怕不是它故意想隐姓埋名,只是因为实力太弱,为了逃避其他候选人的追杀才不得不躲在人类城邦里的吧。毕竟只是低阶魅魔和人类的混血种,在魔物里面肯定不怎么受待见,想要统领魔族军团就更不可能了……跟其他那几位血统纯正的候选人相比差远了,能活到现在,。”

另一个民众道:“不过魅魔的话,虽然实力弱,伪装人类和施展幻术的本领应该不低吧,是谁把它抓出来的?”

“听说是审判长东巡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隐藏在教堂里的魔物。它用幻术蒙骗了老祭司的双眼,不但让老祭司将他收作了养子,以一身污秽血统待在了教堂里,甚至还接任了老祭司的神职,成为小镇上的新一任祭司,也不知道这些年来,祸害了小镇上多少信徒的纯洁信仰……”

这时候,审判庭里传来助手骑士的冷喝。

“肃静!”

审判开始了。

拥有着白发长发的审判长注视着眼前的魔王候选人。

眼前的青年,长着一张在魅魔里也算过分出众的面容,还拥有着一双魅惑妖冶的紫罗兰色眼眸。

审判长想起

自己刚到那个东边小镇(),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混血种青年的时候?()?[(),对方坐在教堂的长椅上,黑发垂腰,穿着一身缝补过的破旧祭司袍,正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晨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打在青年白皙的脸颊上,让他看起来像个静谧的天使。

如果不是随后他发现对方在偷偷摄取前来的信徒身上的生命力,还将侵蚀的魔气注入信徒体内,恐怕也发现不了对方竟是个隐藏极深的混血魔物。

“对于在人类疆域所发现的魔物,本所规则一向为当场格杀。但鉴于其拥有一半人类血统,故将其带回神殿进行审判。”

审判长开口,声音威严而冷。他右手执着长枪,左手拿着审判案卷,道:

“此獠隐瞒身份躲藏于小镇教堂,妄领神职,亵渎神灵。此为罪之一。”

审判长一条条细数妖魔的罪状。

“此獠夺取信徒生命力,又以魔气施加污染,夺其性命,使其化为魔物,此为罪之二。”

“她本来也活不久。”魅魔忽然开口道,“与其痛苦地在疫病中死去,不如让我赐她以一副不惧疾病侵扰的身体。本来,她的母亲天天带她来教堂祈祷,所求不也是这个吗?我不过只是实现她们的愿望而已。”

魅魔抬起紫罗兰色的眼眸,唇角仿佛有些冰冷的嘲讽,道。

“审判长大人,我难道做错了什么吗?还是只错在我的血统,与你们人类不同。”

它的发言引起了围观民众们的愤怒。

“这还没有做错?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活生生变成吃人的怪物,还理直气壮说自己没有错?”

“果然魔物就是魔物!不知悔改!一点同理心都没有!”

“死刑!必须处以死刑!这样的魔物留在世界上只会是祸害!”

审判长抿了抿唇。

魅魔紫色的眼眸与他对视。并不像他以前审判过的那些混入人间吸□□气的魅魔,面对审判者的时候,常常会以色-诱与媚术以图逃脱惩罚,与他对视的这双眼睛里,不含一丝妩媚与示弱。

——眼前这魔物,确确实实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枉顾他人意愿,强行抹灭他人意志,事发后仍矢口否认,不思悔改,此为罪之三。”审判长道。

“综上,”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判处剜骨禁魔之刑,关入罪之塔顶层,终生□□。”

不是死刑。

周围的骑士和愤怒的民众们都愣了一下,这出乎了他们预料。

然而面对着审判长多年以来积累的威严与声望,在场没有人敢出声反对。

骑士们很快拿来一条秘银锁链和一副秘银镣铐。

剜骨禁魔之刑,是将刻有禁魔封印的锁链贯穿罪人的肩胛骨,将其力量封印的刑罚。

禁锢的时间一长,锁链就会与罪人本身的骨头慢慢长到一起,之后再也无法挣脱。

施加刑罚的是审判长本人。他拥有着大陆上最为锋利的审判之枪,能够刺破所有魔物的防

()御。

魅魔被审判庭骑士们按在了刑椅上。

审判长举起苍白的骨枪。

只是,他在即将洞穿魅魔肩胛的时候,却犹豫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沉默着的魅魔的脸,却忽然想起当时伪装成祭司的对方将手放在小女孩头上为她祈祷的时候,静默温柔的面容。

就仿佛一个真的悲天悯人的祭司。

直到小女孩异化成魔物,妇人不敢置信地惊叫,他闯入攻击阻拦的时候,魅魔脸上最先露出来的表情,竟是不解。

倘若对方真的是故意作乱,为什么会露出那样无辜的表情?

审判长不明白。

苍白的长枪贯穿魅魔的身体。旁边骑士们立刻将刻满封印的秘银锁链从前面穿了过去,又从背后扯出来,之后锁链两端被装上镣铐,扣在了魅魔的手腕上加以固定。

除了一开始出声反驳,魅魔始终一声不吭,也没有任何反抗,脸上的表情很是漠然。

只是在被长枪贯穿的时候,它稍稍偏过头看了观审席一眼。

那里坐着一位妇人。

——她是老祭司的女儿,小女孩的母亲。那位年迈的祭司,大概是因为年事已高,今天并没有来观审。

在审判长操控下,刑罚以极快的速度结束了。

魅魔是混血种,半个人类,流出的血液并不是魔物纯然的黑色,里面夹杂着鲜红,将身上破旧的祭祀袍浸染。

失血让它脸色苍白。

审判庭骑士们要拉着它前面的锁链把它扯起来,却被审判长抬手阻止。

审判长道:“还能站起来的话,就跟着我走。”

魅魔抬头瞥了他一眼,慢慢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只是身形有些虚弱踉跄。

审判长走在前面,稍微放慢了步伐。

面对民众们看向异类的、愤怒仇恨的视线,有些甚至手里已经举起了烂菜叶和鸡蛋,却又因为审判长的存在而不得不缄默守礼,魅魔忽然有些想笑,于是勾了勾唇角。

正午,阳光刺眼,风扬起尘沙。审判长带着他的囚徒穿过人群,走过王国的街道。

熙攘的人声慢慢被他们抛在了后面。

罪之塔位于国都的西侧,是一座石制的高塔,专门用以关押王国的罪人。

越是高层关押的罪犯危险程度就越高。

而今天,最顶层的囚牢里住进了一位魔王候选人。

魅魔跟随着审判长走进牢房,看向里面的陈设。

实在是……简陋。

顶层的房间还算空旷,却只在角落里放着一张只够一人平躺的石床,上面摆着一个破旧枕头,还有一张脏兮兮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薄毯。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灰色的石墙上雕刻了层层叠叠的魔法禁制,唯有床边开了一扇十分狭小的拱形窗户用来通风,光线甚至不足以将整个房间照亮。

审判长道:“这是你以后的房间。”

他声音顿了顿,又道:“既然已来到这里,就不必再想着逃跑。罪之塔的周围都是禁空禁制,你身上还戴着禁魔锁链,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脱这里。假如被发现逃跑,罪上加罪,到时候就不只是被关押那样简单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发现魅魔已经走进去在床边坐下了。

它的后背被禁魔锁链穿透,与反剪身后的手腕上的镣铐连接,行动不便,只能用肩膀靠着床头,长发披散着,看向石窗外的白云和蓝天。

一副懒得跟他说话的样子。

审判长:“……”

他皱起眉。魅魔此时的姿势固然不会磕碰背后的锁链,却明显挤压到了右边肩膀上的伤,祭祀袍上血迹洇散得更开了,而魅魔本人却似乎对此无知无觉。

是因为太痛失去了知觉,还是因为它本身就不在乎这点痛楚?

审判长不知道。

他把人带到了地方,本该转身就走。至于囚徒的后续管理,自然有罪之塔的守卫负责。

只是……审判长看着那抹血迹,眉皱得更深。终究还是忍不住,抬步走了过去。

男人的阴影落到了身上。魅魔终于抬起眼睛看向审判长:“?”

审判长不爱说废话,只是直接将手放在了魅魔的伤口上。白色的光亮从他的掌心涌出——这显然是个小型的治愈魔法。

和专司治疗的牧师当然无法相比,但让伤口止血还是能够做到的。

“哦?没想到审判长大人还会治愈术。”魅魔道,语气里没有丝毫感谢的意思。

审判长显然也没有寻求魅魔感谢的意图,把手收回来,淡淡道:“只是每年魔法考核的基本技能。”

魅魔瞥他一眼,忽然道:“你身上已经被魔气侵蚀得很严重了,这点力量,还是留着你自己压制魔气用比较好。”

审判长并没有想到它能看出来,一时间有些惊讶。

是的,因为常年与魔物进行斗争,他的身体被魔气入侵,已经十分严重,意识常在理智与疯狂之间挣扎。

但就连身为传奇法师的教皇也没有看出他的问题,眼前这魅魔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在抓捕这魅魔的时候,对方的实力只是一名高阶法师,这实力在魅魔中虽然已经算是相当不错——大概率还依靠了它那一半人类血统中的魔法天赋才得以达成,但对于教廷顶尖的法师骑士而言,却还远远不能称得上是对手。

对于魅魔的实力而言,它不该有这样的眼力。

但对于一位魔王候选人来说——又似乎能够解释得通了。

魔王候选,是黑暗神殿的祭司通过预言挑选出来,具备资格成为统领魔族之王的魔物。

这些预言五花八门,魔王候选人最开始一共有一百多位,历经多年激烈的厮杀之后,现在仅存七位。

除了魅魔之外,其他都已经是魔域里赫赫有名的君主。

本来,审判长也是出于魅魔的身份考虑,才将它关押在罪之塔

的顶层。尽管他不清楚为何黑暗神殿的祭司为何会将一个天赋与实力尽皆不显的魅魔列入魔王候选。

但现在看来,就算只基于魅魔本身,或许也有此必要。

魅魔仍在用那双妖冶的紫眸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明明被锁链牢牢捆缚着的是对方,审判长却觉得自己好像望进一片神秘瑰丽的紫色漩涡之中,忍不住想要往更深处去探寻。

他退后了一步,强行从漩涡中脱出。

如果不是禁魔锁链已经确确实实贯穿了魅魔的身体,他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对他施展了什么鬼魅的幻术。

或许魅魔本身就是魅惑的化身。

审判长想,他该离开了。

他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里。

只是,当审判长转身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熟悉的前兆让他瞬间意识到——因为刚才动用了体内的治愈魔力,身体里的魔气侵蚀竟然提前发作了!

往常发作时间都是在深夜,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往往会将自己关在神殿的地下室里硬熬过去。

可是现在,他没有时间赶回地下室。

审判长只能将囚牢的门猛地关上,绯红的眼珠看向房间里面唯一的活物。

“……待会无论发生什么,别靠近我。”他说,太阳穴青筋浮现,冷峻的脸表情因强忍失控而有些扭曲。

他后退了几步,不顾灰尘与肮脏,靠坐在距离魅魔最远的角落里,抬手覆住了自己的眼睛。

魅魔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又继续转过头看窗外的天空。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变得极其安静。

但是安静只持续了片刻,角落里就传来了男人的嘶吼。很快,嘶吼渐渐变成近似野兽般的咆哮,伴随着指甲与地面大力抓挠的声音,脑袋与墙壁的剧烈碰撞声。

等魅魔终于看腻了窗外的风景把头转回来,就看到角落里的白发男人还在嘶吼挣扎。

那身属于审判官的黑色制服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长长的白发沾了灰尘和血迹,看起来倒是比他这个囚徒还要狼狈了。

只不过魅魔丝毫没有去帮助这人类的打算,甚至交叠起双腿,有些百无聊赖地欣赏起男人此刻的痛苦模样来。

如果不是行动不便,它大概还会走过去抬腿碾上那么几下——魅魔本人并不是一位吃了亏默默忍受的主,即便这一次审判与刑罚,是它故意领受的。

“为什么非要挣扎呢?”

魅魔忽然道。

“放弃挣扎,成为魔物,对于审判长大人而言,难道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吗?”

“你有着强大的实力,成为魔物之后应该还能够保持现在的记忆,还能够获得一副比人类强大百倍的躯壳。如此美妙的新生,你难道就不动心?”

它的声音婉转动听,即使没有施加魅术,也似乎有着让人听从的魔力。

但审判长现在显然没有办法回答它的问题。

他的意识在理智与疯狂之间徘徊,只能通过痛楚维持片刻的清醒。魅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脑海,审判长在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你,不,懂……”

“我不懂?那就算我不懂好了。”魅魔轻飘飘地说,并没有冀望得到解答。它的视线掠过狼狈的审判长,又掠向窗外,喃喃自语,“可是,谁能教我懂呢?”

审判长重新恢复清醒的时候,时间已接近第二天的凌晨了。

魅魔靠坐在床边,闭着眼仿佛睡着了。那张脏兮兮的薄毯被它弄到了床底,颇有些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审判长揉了揉眉心,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他打开牢门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魅魔的声音。

“等等。”

它根本就没有睡。

审判长转过身,“什么事?”

魅魔说:“我饿了。”

审判长道:“我待会让守卫给你送餐。”

“送餐?你要那些人类守卫给我送什么餐?送他们自己么?”魅魔掀开眼皮,潋滟的紫光漫溢出来,“哦,那我还真要感谢审判长大人的慷慨大方。”

审判长的脸色变黑了。

他忽然想起来这些隐藏在人类领地的魅魔们平时究竟以什么为食。

——人类的生命力、灵魂……但更多的是,精气。

毕竟后者循环可利用,还不容易被发现。

罪之塔的守卫虽然也是王国顶尖的法师与骑士,但眼前这魅魔的诱惑力,他已然见识过了。即使魔力被锁链束缚,幻术无从施展,但魅魔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侵蚀源。

——所有和魅魔发生关系的人,都会受到魔气的侵蚀,日渐异化成为魔物,甚至时间长了还会因此成瘾,受到魅魔的驱使。

这也是这些实力不强的美艳魔物在这个世道能够得以生存的原因。

当然,普通的魅魔对守卫们当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眼前这个魔物,它不太简单。

这是一位魔王候选人。

审判长捏了捏眉心,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沉声道:“你想怎么样?”

魅魔歪头看着他警惕又纠结的表情,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胸腔起伏,目光戏谑,仿佛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审判长大人,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混血种。吃点人类的食物维持生计,倒也不是不可以。”

审判长:“……”

他确实忘了。

怪只怪眼前的混血魔物,比他见过任何一个魅魔都更危险,让人完全无法放松警惕。

虽然魅魔只是开个玩笑,但是出于某种警惕,每日给魅魔送餐的人还是变成了审判长自己。

罪之塔的守卫们一开始对此表示十分惊异,尤其是第一次审判长把魅魔关进塔顶之后,居然待了一天一夜才下来,而且制服凌乱,满脸倦容,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想。

但在审判长冷冽的眼神与强大威压之下,他们只能把疑惑锁

死在嘴里。

清晨。

魅魔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一睁眼就看到了门边杵着的审判长。

对方大步走进来?[((),将餐盘放在他床边。

今天的餐点还是两块面包,外加一小杯牛奶。

虽然人类的食物它从小就尝不出什么滋味,所以也从不挑食。

但在连续一个月的面包牛奶之后,魅魔还是忍不住露出嫌弃的眼神。

“早餐是方形面包,午餐也是方形面包,晚餐还是方形面包。您就不能换一种面包吗?”魅魔说,“我比较喜欢颜色鲜艳一点的,最好形状也捏得好看一些。”

审判长:“我以为你会说换一种食物。比如肉类。”

“哦,那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肉还比较难嚼一点。麻烦。”魅魔说。

它俯身垂下头,咬住了面包的一角,一点一点吃了起来。

魅魔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秘银所制的细链仿佛一条项链悬在胸前,又从背后延伸出来,与它双手镣铐相接,随着魅魔的动作晃荡出一些清脆的声响。

审判长沉默地看着它把面包解决,又咬着杯子边沿把牛奶喝了一些。

底下还有一点牛奶倒不出来。为了不把杯子弄翻,它只能慢吞吞地舔。

审判长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只懒洋洋的猫。

他忍不住道:“吃不完可以不吃。”

“我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魅魔说。

它吃饱喝足才直起身,舔了舔沾了牛奶渍的唇,随后脸又朝着窗台去了。

审判长端起托盘,右手伸进制服口袋里,里面有一把钥匙。

魅魔嵌在骨头里的禁制是取不下来的,但双手的镣铐可以解开。

下次,如果魅魔表现得依然乖巧的话,就暂时帮它解开吧。

审判长想。

审判长离开之后,房间恢复了安静。

魅魔看着窗外。

石塔很高,外面云海茫茫,浸染着金色晨光。风景还算美丽。

忽然有一只蝙蝠从白云间飞来。

罪之塔周围布满禁空禁制,这只蝙蝠也不知道是怎么穿过禁制到达这里的。

它飞到窗台上,竟口吐人言。

“陛下!陛下!”

蝙蝠道:“您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您在魔域那几个臣属快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魅魔道:“我说了,不要再来找我。”

“可您是我们的魔王陛下啊!”蝙蝠着急了,它看着房间简陋的摆设,还有自家魔王陛下身上扣着的锁链,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愚蠢的、狂妄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居然敢把它们的魔王陛下关在这么一座不像样的塔里!还给陛下戴上了禁魔枷锁!僭越!简直太僭越了!它回去就要发动血族军团进攻,把陛下从恶龙手里救出来!

“我似乎从来没有答应过要成为你们的陛下。”魅魔淡淡道。

()蝙蝠道:“可是、可是,三年前,大祭司耗尽生命用大预言术推算出的人,就是您啊!您是我们魔族命定的魔王!虽然为了保护您的安全,这消息我们还没有对外公布,只是把您暂时列为魔王候选,但只要您肯回去魔域,神殿立刻就可以让您登基为王!”()

你的提议很有诱惑力,但我还是想待在这里。魅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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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急道:“三年前我们找到您,您说您还是想要待在那座偏僻的小镇教堂里,等那位老祭司过世后再走,我们尊重您的意愿。可是现在,那些人类把您困在这么一个地方,击碎您的骨头还让您流血,您难道就不愤怒吗?”

“我也杀了他们的人。”魅魔说。

蝙蝠尖叫起来,“杀人?不!您那怎么能算是杀人?您将至高无上的黑暗源泉分给这些低贱的人类,分明是赐予他们新生!”

对于蝙蝠的尖叫声,魅魔皱起眉。

“你有点吵。”

它的语气还是轻飘飘的。蝙蝠抖了抖,想要噤声,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截鬼魅的阴影从地上扬了起来,把蝙蝠整个卷起,然后远远扔了出去。

世界恢复了清净。

……

中午。

当审判长再度端着餐盘来到高塔,发现魅魔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

审判长走进去把餐盘放下,从衣服里拿出了钥匙,道:“身体侧过去一点。”

魅魔侧了侧身。

审判长俯身过去,把魅魔手上的镣铐连接的地方用钥匙解开了。

魅魔转过头。虽然镣铐还扣在手腕上,但双手没有再被反绑在背后,让它能够活动的范围大了许多。

至少能自己拿起餐盘进食了。

“按照人类的礼节,我是不是应该说声多谢?”魅魔道。

审判长撇过头,道:“不必。只是让你能快点用餐。我的空闲时间不多。”

魅魔端起餐盘,发现这次的面包换了新花样。

黑色的是生可可面包?粉色的是……嗯,草莓?哦,还有橙子面包。

它用鼻尖在几块面包上轻嗅了一下,然后一如往常般低头去咬。

审判长皱眉:“为什么不用手。”明明都给它把镣铐解开了。

“很脏啊。”魅魔说。

审判长目光转移到魅魔托着餐盘的手,修长白皙,十分漂亮,看上去完全不脏——如果忽略已经一个月没洗的话。

他目光转动,又看到被魅魔给踢进床底的那条脏毯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混血魅魔,居然是个洁癖。

审判长忽然想起来,其实罪之塔内部是有专为囚徒们设计的浴室的,每隔三日,囚徒们会由守卫带过去进行一次统一的例行清洗。

只是他告诫过塔中的守卫们,除了每日巡逻,没有特殊情况,不要进入顶层魅魔的房间,与之有任何交流。

大概也因此,魅魔的清洗工作,也被守卫们搁置了。

()而审判长本人,除了给魅魔送一日三餐,也完全忽略了这点。

——这当然也有魅魔自己的原因。审判长有些不自在地想。

一个月没有清洗,这魅魔看起来竟然还是很干净。除了那件破旧祭司袍上沾染的血液已经干涸发黑之外。

“吃完午餐跟我去清洗。()”审判长说。

他把魅魔带去了浴室。

并不是例行清洗日,浴室里面没有人。

空荡荡的大浴室,旁边几个手持的大喷头。为了集中管理,平时守卫们大概就是把一群囚徒脱光了聚在一起,然后开启强力喷头给刷上一遍。

没什么人权。但罪之塔里的囚徒全部穷凶极恶,大概也不需要什么人权。

审判长的目光从大喷头落在魅魔有些瘦削的身形上,皱了皱眉。

出来。()”终究,他还是道。

没能立刻洗上澡,魅魔还觉得有些遗憾。它确实觉得脏了——虽然洁癖如它,每天晚上会用水系魔法自己洗上一遍,但这么洗并不痛快,身上脏掉的衣服也换不了。

“我想洗澡。有浴缸最好,没有也无所谓。”魅魔说,“最好能换身衣服。”

对此,审判长评价道:“要求太多。”

“这里其实也还可以。”魅魔回头看了一眼集体浴室,道。

审判长面无表情:“只有你一个人,太浪费水。”

他把魅魔带到了守卫们值夜使用的休息室。休息室有独立的浴室,里面有浴缸。

他把浴缸放满了水,一转身,发现魅魔居然已经在脱袍子了——锁链连着它的衣服和骨头,正常脱是脱不下来的,因此魅魔直接用手去撕。

审判长警惕起来,迅速退后几步,一直退到浴室外——门没关,也不能关。

按照罪之塔关押犯人的规则,犯人在离开囚牢后,就绝不能离开守卫的视线。

以他现在的角度,可以看到魅魔的背影。

氤氲的雾气中,对方乌黑的长发摇曳,露出一截雪白细窄的腰,还有一双难以忽视的、修长笔直的腿。

审判长继续后退,直到后背撞到了休息室的墙,才惊觉后面已经没有路了。

然后他就收获了魅魔扔出来的……破布。

好好一件长袍,被撕成十几条碎布也是不容易。

审判长觉得它是故意的,存心是想要换一身新衣服。

出于对魅魔本身和罪之塔其他人的安全考虑,他绝不可能让洗完澡的魅魔裸着出去。

于是只能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套自己穿过的法师长袍。

浴室里雾气更大了,水声流淌,但以审判长远超常人的视力,穿过雾气看清楚里面的景象不是难事。

但他宁愿自己看不见。这样就不会被魅魔的表象所迷惑,产生任何不该有的动摇。

洗完澡的魅魔看起来肤色莹润了许多,他换了审判长递过来的衣服。

相比于他自己的身形,这袍子

()显然有些宽松了,让他显得更加瘦削。()

他的头发还湿漉漉滴着水,秘银锁链被藏到了衣服里,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年轻瘦弱的法师,很需要被骑士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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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魅魔并不是法师。他也不是骑士。

对方是魔物,是囚徒。

而他是它的审判者、行刑人。

审判长把魅魔重新带回到顶层的囚室。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当审判长要离开的时候,魅魔忽然道。

审判长:“说。”

魅魔道:“当初审判的时候,您说我枉顾他人意愿,强行抹灭他人意志,事发后仍然矢口否认,不知悔改,此为我……罪之三。”

审判长沉默了一下,道:“是。”

“可我并没有打算抹灭她的意志,”魅魔道,“只是,比起莫须有的所谓‘意志’,难道不是活着,才更加重要么?”

魅魔抬头向他询问。

审判长看着魅魔紫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浓妖冶,美丽惊人,却也空空荡荡。

“活着当然重要,”审判长道,“但作为‘自我’而活着,却更加重要。一个人如果丧失了自我意志,她还会是原本的人吗?”

魅魔道:“怎么不是?躯壳、灵魂,都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形态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改变而已。”

审判长本来并不想和魅魔多言。刚才带对方去沐浴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审判庭的工作繁忙,他实在没有多少时间能耗在这里。

何况魔物的思维与人类截然不同,它们残忍、好杀,没有同理心,总是被愤怒和怨恨所充斥。和它们讲道理,一般是讲不通的。

只是,他看着魅魔明明好奇的表情,却仍显空荡的眼睛,忽然很想问一问这魔物。

审判长道:“你拥有过‘自我’吗?”

魅魔眨了眨眼,“自我?”

审判长:“……你对自己的认知,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你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存在,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活着。”

“我以前没想过这些。”魅魔说,“我是个混血,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为此费尽心思伪装。活着对我来说,就只是活着而已。”

它沉思了一下。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还挺想知道,像个人类一样活着,究竟是什么感觉。”

“审判长大人,您能教教我吗?”

教一个魅魔如何去当一个人类?

这未免有些过于荒谬。

审判长觉得魅魔只是在开玩笑,可是鬼使神差地,他竟答应了一声,“……好。”

自此之后,他们之间的对话变多了起来。

大多时候是魅魔在问,他回答。

比如说——

“人类的父母养育子女,被称之为爱。人类的伴侣互相结合,也被称之为爱。这两种爱有什么不同?”

审判长揉了揉眉心,道:“当然不同。一种是血浓于水,

()人生下来就有的羁绊亲情,而另一种……”

另一种,他自己也不曾有过。只是他曾远远看到过,强大的骑士为拯救自己的爱人而亲赴险地,羸弱的法师为复活战死的爱人不惜发动禁术。他们义无反顾,生死相依。

“另一种,是无根之水,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因缘际会走到一起,相伴滋生的感情……大概。”审判长道。

魅魔笑了,“审判长大人也会有不清楚的事情么?”

审判长拒绝继续回答这个问题。

又比如——

“嗯,这本书上说,人类和魔物相比较,不会被低等的欲-望驱使,更能用理智去思考,克制自己的欲-望,以作出合理的……抉择?”

魅魔翻着书——这是它觉得太无聊,委托审判长随便带给它的几本书籍。

当然,审判长带来的也不会是什么有趣的闲书,大多是各种法条拓本和生物辨别指南。

“所以审判长大人,也会有产生所谓‘低等的欲-望’的时候吗?”魅魔问道。

审判长绷着脸看魅魔。

他分不清对方究竟是在故意嘲讽,还是在有意无意地在引诱。

出于对罪之塔规则的遵守,魅魔每三日的清洗工作被审判长一丝不苟地执行。

而魅魔本身大概确实具有魔性。很多时候,只要他还是个正常的成年男人,一些反应就实在不可避免。

审判长只能在把魅魔关回去之后,自己再去洗上一个冷水澡发泄,以图清醒。

魅魔大概也是发现了,每次看着他关门匆匆离开时,表情都会有些似笑非笑的揶揄。

而这一次,魅魔在问完问题之后,又道:“如果有的话,您平时是如何缓解的呢?可以教教我吗?”

教一个魅魔缓解欲-望?

审判长觉得一只魅魔说出这话实在是有些欠教训。

一只成年魅魔,怎么想都不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更多可能只是想让他卸下戒备,走进对方精心编织的陷阱里面去。

审判长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最终冷声道:“想都别想。”

看着狼狈摔门离去的审判长,魅魔笑了一声,随即又皱起眉。

有一点它没有说谎,它确实不太会处理……这种事情。

它是个混血种,体内流着一半魅魔的血。

成年之后,这部分血统觉醒,许多本能也随之而来。只不过由于曾撞见过一些同类的荒唐行径,觉得实在太脏,所以用魔力将本能强行压制。

但是现在,它被关在这里,天天只能进食人类的食物,得不到其他任何能量的补充。魔力躁动不安,身体气血翻涌。

而审判长刚好又是一个气息强大的人类。

——这是对魅魔这个族群而言,是最好的食物。

食物天天在眼前乱晃怎么办?

魅魔靠着墙壁,闭上眼睛,有些迟疑、不太熟练地尝试着为自己解决问题。

许久,

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感觉,它是第一次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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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是很好,但也不算太坏。

终归是一次体验。

……

审判长已经一周没有过来了。

守卫们依然不敢上来。魅魔似乎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囚徒。

虽然他本身就不喜欢吵闹,也习惯一个人待着,但一段时间没看到审判长,居然有些不习惯。

……大概是想念对方带过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面包了吧。

魅魔想。

审判长没有来的第十天,魅魔决定去看看审判长究竟在干什么。

它撕了一片书页,折成一只小鸟。

很快,活过来的小鸟摇摇晃晃从它手上升起,扇动翅膀飞过狭小的窗台,掠过国都上空。

它最先去的地方是审判庭。

今天的审判庭依旧人声鼎沸,甚至比起那天审判它的时候,人还要多上好几倍。

小鸟落在审判庭外一棵视野不错的大树上,看向审判庭里面——审判长果然在那儿。

只是,令它意外的是,今天的审判长站的并不是上方审判官的席位,而是审判庭中央——那应该是被审判的罪人所站的地方。

审判长双手带着镣铐,苍白的长发凌乱披垂,手臂上有尖锐的骨甲滋生,刺破了黑色审判官的制服。

过于明显的魔化迹象,让民众议论纷纷。

“审判长大人居然被魔气感染了!他为什么不将自己的情况公布?非要等到情况严重到被人发现才送上审判庭?”

“听说是审判长擅用职权,与那只当初被他抓回来的魔物厮混成瘾,现在已经是被魅魔操纵的傀儡了……不公布情况,恐怕也是想要隐瞒他们之前的丑事。”

“怎么会这样……西边魔族大军一直在虎视眈眈,没有审判长在,那些异族岂不是能够放心发动战争,入侵咱们王国边境?”

“真是造孽,造孽啊!”

“没想到连审判长也扛不住魅魔的诱惑……”

“叛徒!人类的叛徒!”

魅魔在树上旁观,听着人们议论,心想,它可从没对审判长做什么。

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它就已经发现审判长被魔气侵蚀极深,并惊讶于对方居然还能着保持人类形态。

审判长能够坚持到现在才开始魔化,已经远远超出它的意料。

一片议论声中,审判开始了。

面对着昔日同僚罗列出的一条条罪行,审判长只是沉默不语。

他被判处剥夺审判官身份,并处死刑。

魅魔有些漠然地看了议论纷纷的民众们一眼,转身离开了这里。

刑罚并未来得及执行。

因为西边听到消息的魔族军团已经发动了进攻。

统领军团的是一位魔王候选人,名叫威斯恩,本体是一头能够喷出地狱之火的魔龙。

魔族军团一路肆虐过王国的

()大地,人类军团艰难抵御,步步撤退。

国都。

一个被厚布覆盖着的笼子前,几个军官正紧张地交流着。

“真的要把它放出来吗?”

“现在只有它有实力抵御魔龙了……”

“可是它的意识不剩多少了,你们就不怕它反过来攻击我们的人类军团吗?”

“毕竟是当初的审判长大人,应该不会对我们出手的……吧?”

天空中魔龙的咆哮越发近了,喷出的赤色火焰把天空染就猩红。

魔族大军压境,喊声震天。

有人下定了决心,拿着钥匙颤抖地去解牢笼的锁。

笼门被打开,一只满是骨甲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抓在钢铁栏杆上。栏杆瞬间扭曲,把开门的人吓了一跳。

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猩红眼瞳扫视过眼前一排人类,身后的骨翼陡然展开,以极速掠向天空。

他来到城墙之上,看到黑压压的魔族大军,正向着国都不断靠近。

与此同时靠近的,还有天空中铺天盖地的飞龙军团。最前面的,赫然就是那一只作为魔王候选,威名赫赫的黑色魔龙,威斯恩。

守军们忽然间发出惊呼。

只见魔龙的头上,竟然还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它穿着黑色法师长袍,长发在身后飞舞,妖冶的紫眸审视着底下惶然的人类。

“它是谁?”

“魔龙向来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容忍有人站在它的头上?”

“除非……它是魔王!是魔王!!!”

那张熟悉的面容让审判长瞳孔紧缩。

他握紧了手中长枪,双翼一扇,便往魔龙方向掠去。

魔龙咆哮着想要喷吐龙炎,被魔王抬手制止。

魔王看向审判长,露出一个微笑,道:“他们总算肯把你放出来了,审判长大人。”

审判长:“……是你。”

眼前不是魅魔又是谁?

魔王点了点头,道:“我猜你在这里留着应该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跟我走?”

魔王朝他伸出手。

那是一只修长的、漂亮的手。秘银镣铐还挂在它的手腕上面,就像是一个精美的手环装饰。可怖的魔力在它周身汹涌流动——

拥有着这样的魔力,那条禁魔锁链,从一开始,对它来说就是无效的。

审判长道:“……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要隐藏力量被他抓回来,接受刑罚,被囚禁高塔?

为什么表现得好像对人类的世界懵懂无知,充满好奇,却又忽然间发动战争,让大地生灵涂炭,血流遍野?

“你问我为什么。”

魔王沉吟了一下。

他被老祭司收养长大。老祭司对它有恩,它却杀害了对方的孙女——尽管它并不认为那是“杀害”,但伤害已经造成。他们说它有罪,所以它需要赎罪。

于是它自缚魔力,

任由人类抓住。那条禁魔锁链直到现在还嵌在它骨头里,没有被它取出来。

它被审判长关押在高塔。按理说,他们应该是敌人。但是,当它在审判庭外听到民众对男人那些与事实偏差甚远的议论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不太痛快。

它不想听到那些议论,于是要他们闭嘴。

就是这么简单。

没什么特别理由。

全凭自己的喜好和欲-望做事。

毕竟他是个魔物,不是吗?

审判长将长枪举起,指向魔王。

魔王依然微笑道:“你要对我动手?好吧,当初小镇上我没尽全力,今天正好陪审判长大人好好玩一玩。”

魔王背后阴影涌动,凝结的黑暗如同长鞭向审判长挥击过去。

审判长双翼急扇,竟然不做防御,任由魔王的长鞭打在身上,手握着长枪就向魔王刺去!

他身上杀气凛然刺骨,让魔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紫眸变得有些冷。

下一秒,它直接抬手握住了审判长的长枪。

虽然魔力深不可测,但作为法师,魅魔的身体并不算坚韧,当初就能被审判长直接刺穿,如今,漆黑夹杂着鲜红的血液从它的掌心滑落。

魔王仿却佛不知道痛楚,握着枪尖的手没有放松,黑暗从它的身上顺着长枪向审判长体内奔涌。

——魔气侵蚀。

审判长本来被侵蚀已经很严重,此刻,他的神智在魔气入侵下再次变得混乱。审判长竭尽全力将长枪从魔王手中拔出来,截断了魔气的来路,随后,为了维持清醒,他竟将直接握着长枪,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魔王瞳孔收缩。

“……为什么?”这回却是魔王发问。

为什么被人类那样误会议论,却仍要保持人类的意志,不肯放弃挣扎?

审判长不答。

他站在血与火中,挡在人类最后的防线之前,仿佛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

血从他的胸膛往下不断地流着,他再度向魔王举起长枪。

攻击。

疯狂的、不知疲倦的攻击。

挣扎。

清醒与混沌不断交替。

仅剩的执念支撑着他不能倒下。

魔王被他激怒,攻击的动作亦变得狠绝。

当长枪穿透魔王的身体,魔王的手也握住审判长的心脏。

周围的世界开始崩裂,坍塌。

魔王畸长尖锐的指甲扣着男人柔软、炙热的心脏——恍惚间它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如此捏碎过对方的心脏无数次。

而这一次,它的动作却迟疑了一瞬。

在石塔上相处时候的画面忽然掠过脑海。

每天拿着五颜六色面包餐点过来的审判长,明明关心却撇过脸的模样;回答它各种奇怪问题时候认真思索的模样;被它戏弄时克制隐忍的模样;拧着眉的模样;摔门逃跑的模样。

还有那天高塔

上,对方深深凝视着它的眼睛,问他——

“你拥有过‘自我’吗?”

魔王的手放开,颤抖着垂下,退后了一步。

“够了。”它说。

……

魔王重伤,魔族大军从人类疆域撤退。

而魔王带回来唯一的战利品。

——是一位失去理智,时常发疯的审判长大人。

魔族领域。神殿。

王座上,魔王双腿交叠,垂眸看着铁笼里的抱头不断咆哮嘶吼的白发男人。

男人脖颈、双臂、大腿都被镣铐紧锁,连着锁链,动作间发出哗哗的声响。

当初的囚徒和看守者的身份完全对调,高高在上的审判长成为了魔王的阶下囚。

他上半身赤-裸,左胸心脏处有一处显眼的、已经疤痕,白色长发凌乱,五指在地上不断摩擦,鲜血淋淋。

魔王站起身,身体踉跄了一下。身体被长枪贯穿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血洇到黑色长袍上,并不明显。

它向来不是一个吃了亏会默默忍受的主,如果放在刚开始的时候,敢让它受这么重的伤,看到男人在地上痛苦挣扎,它大概会拍手称快,顺便走过去抬腿再碾上那么几下。

魔王拖着重伤的身体,走到了牢笼前。

男人抬起头,用野兽一样的赤红眼瞳看着它,喉咙间溢出低低的咆哮。

明显是已经不再认得它的模样。

魔王看着它,抬起手腕,指甲在上面划开伤口,然后从铁笼的缝隙里面伸了进去。

血滴答滴答地落下。

白发的野兽嗅到魅魔血的气味,第一反应是退缩,却又控制不住本能吸引,慢慢挪了过来,犬齿狠狠咬住了它的手腕。

“喝了我的血,就得快点好起来。”魔王说,“你说过要教会我,怎么去作为一个人类活着的。”

“……堂堂审判长大人,可不能说话不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