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场秋雨,一至九月,盛京过了寒露。
万恩寺枫叶红了大片,丹枫台处,游人不绝,从此处观景,恰可见大片红枫似血。
太师府的菊花一夜间全开了。
下人挑选新鲜菊花用来酿酒制茶,做菊花糕,清香扑鼻。
陆曈走到戚玉台屋里时,戚玉台刚砸掉一壶菊花香茶。
金黄菊瓣被沸汤煮过,拂落在地时,便不似傲立枝头般美丽,如团碾碎肮脏秽物,黏黏哒哒跗在织毯上。
陆曈抬脚,从一地残藉中迈过。
戚玉台正满面怒容,一见她,脸色登时现出一抹狂喜,三两步上前:“你来了!东西呢?”
陆曈转身放下医箱,低头拿出装着金针的绒布,不疾不徐开口:“戚公子,你再沉不住气,当心被戚大人觉出端倪,那时,可就真一点余地也没有了。”
言罢,轻飘飘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婢女和护卫。
戚玉台语塞。
自打他病好后,屋中这几双眼睛不曾停过一刻,纵然戚玉台抗议多次,仍然无果。
他心知肚明,父亲不信陆曈,所以派人监视。
但这两双眼睛不仅盯着陆曈,也盯着他自己。
令人心生烦闷。
戚玉台忍耐片刻,直等陆曈随他进了里屋施行针刺,才低声询问:“东西呢?”
陆曈:“没有。”
“没有?”戚玉台脸色大变,一把揪住她衣领:“怎么没有?”
整整五日了,陆曈没再给他带药散。
戚玉台快疯了。
药散虽不像寒食散那般药效猛烈,他一开始也觉寡淡许多,直到五日不曾服食,虫子啃噬的滋味愈来愈烈,才惊觉,药散毕竟是药散,纵然瞧上去劲头不大,但也会上瘾。
他再度犯了瘾。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戚玉台咬牙,“你想用这东西吊着我,也要看有没有这个命!”
陆曈并不在意他威胁,只淡淡开口:“戚公子,明日就是祭典大礼,戚大人对此次祭典十分看重。不可出半分差错。”
“我每日进府前,皆要由贵府婢女搜身,若被察觉,对你我二人都没好处。”
戚玉台脸色阴鸷。
陆曈说得没错。
不仅是被搜身,这几日,除陆曈外,父亲从府外请来的其他医官也会每日上门为他行脉,怕的就是他在祭典中途出什么意外。
毕竟整个祭典期间,百官尽至,与胭脂胡同不同,若在祭典上发病,流言再无可能平息。
即便戚玉台一遍遍对父亲解释,他并没有病,但父亲不信。
对戚清来说,太师府的脸面更重要——
“少拿这些借口诓我!”心中躁狂无处发泄,他便将怒气全发泄在眼前之人身上。
戚玉台一伸手,陆曈被他推得往后一撞,脊骨碰上身后墙壁,顿时蹙眉。
这难受劲反而取悦戚玉台。
他冷笑:“你不是挺聪明吗?想办法骗过搜身对你有何难,你根本就是不想!”
屋中静默一刻。
过了一会儿,陆曈道:“府上搜查严苛,门口又有人盯得紧,下官不敢冒险。”
戚玉台冷哼一声,正欲威胁,又听得眼前女子话锋一转,“不过,下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戚公子如今疾症未消,戚大人爱子之心正浓,因此平日只让公子在府中调养,公子不得离府。但天章台祭典,公子可寻到空隙。”
戚玉台匪夷所思,“你让我在祭典上服食?”
“祭典是皇家大事,一旦被发现是重罪。你想害死我?其心可诛!”
他看向陆曈,眼神霎时充满怀疑。
“非也。”
“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陆曈道:“宫中祭典大礼,祭典之前,白日有水殿争标,诸君百戏。祭典过后,傩仪完毕,听说陛下登楼台,百官共阅烟火,大傩仪前,可得空隙时机。”
大傩仪原本是春日吉庆,每至年末,皇城亲事班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后梁明帝登基,原本已将傩仪取消,但今年苏南蝗灾,为驱瘟避疫,索性将大傩仪与天章台祭典并在一处,不比从前隆重。
戚玉台打量一眼陆曈:“你还知道大傩仪?”
陆曈:“祭典那日,下官要随医官院一同前往席上。”
崔岷已出事,医官院群龙无首,如今由医正常进代为处理一些事宜。崔岷窃人药方一事板上钉钉,自然而然的,陆曈当初停职三月的罪名也顺势解除。
自然,也有太师府在其中推波助澜。
“你真没动歪心思?”戚玉台仍有些怀疑。
“戚公子若能忍到祭典后几日,那是再好不过。下官也不必冒此风险。”
“为何还要等祭典后?”
“戚大人当初告知下官,务必在祭典前维持戚公子康健。戚公子如今病已痊愈,待祭典一过,下官回到医官院,也不便日日登门为戚公子行诊,太过反常也会使戚大人怀疑。”
戚玉台脸色一沉。
他病好了,陆曈的确不必日日登门。
但他的药瘾却离不得陆曈一日。
父亲监视他越发过分,他出不去,药散也进不来。仅仅五日便已难以忍受,更何况祭典之后往来不定。
“罢了,就信你一回。”
对药散的渴望最终还是战胜心中仅存的理智,他逼近陆曈,威胁开口:“你要是敢耍花样……”
“下官不敢。”
戚玉台盯着她半晌,见她神色坦荡,遂才轻哼一声坐了下来。
陆曈取针为他针刺。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戚玉台闭着眼睛,突然哼笑一声。
“只要我纳你进门,你我自然能日日相见。”
他恶意调笑:“比起给金显荣做妾,能做太师府的侍妾要好得多。是不是?”
陆曈不语。
戚玉台有些无趣,不过,一想到明日傍晚,傩仪前,或能服食一点药散一解狂瘾,不由心中期待起来。
唯愿,快些到明日。
……
白日过得很快,夜里天色暗下来。
秋日的夜已有了寒意,殿帅府中灯火通明。
诸班今日回去得早,明日一早宫中祭典,晌午时殿帅府中就没人。裴云暎进屋时,段小宴正打算回去,刚想叫他,一旁又瞥见萧逐风正对自己使眼色,于是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安安静静地出了门。
裴云暎近来很忙。
不轮值时,时常在演武场一待就是一整日。旁人都说他是对祭典大礼尽心尽力,殿帅府知情人却明白,这分明是伤了情借差事麻痹自己。
伤情哎!
纵然他每日看上去若无其事,该做的事一样没落下,但自打生辰夜过后,某些时候还是会让人窥出一丝端倪。
譬如他不再如从前那般爱笑,有时看起来还怪冷酷的。
院子里只有远处街边一点零星灯色余晖,栀子已经睡下。萧逐风收拾好桌案杂物,打算离开。
裴云暎叫住他:“萧二。”
“有事?”
“陪我喝一杯。”他道。
铜灯里加了灯油,方才微弱灯火又重新明亮起来。
栀子被院中动静吵醒,探首朝外嗅嗅,又缩了回去。
正是秋日,紫藤花被连日秋雨打落一空,花架下青灯如斗,石桌前坐着两个人。
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未免沉默,萧逐风拿起桌上酒盅喝了一口,随即皱眉:“茶?”
“不然?”
裴云暎给自己倒了一杯,语气理所当然,“明日祭典,你还敢喝酒?”
萧逐风一噎,复又盯着酒盅里的茶:“怎么又苦了?”
先前裴云暎脑子发病,把殿帅府的茶水全换成各种饮子熟水,甜得人喉咙发齁。眼前这壶茶水竟是苦的。
萧逐风许久没在殿帅府喝到苦茶了。
“不好吗?”裴云暎端起酒盅,“人生本来就是苦的。”
萧逐风:“……”
他悠悠开口:“不就是被心上人拒绝,何必苦大仇深?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
裴云暎看他一眼:“说得很好,如果你能不这么幸灾乐祸就更好了。”
院中风声飒飒。
过了一会儿,萧逐风问:“你之前不是说,要徐徐图之,怎么突然诉情?”
“没忍住。”
萧逐风又问:“她为何拒绝你?”
“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纪珣?”
“也许。”
裴云暎喝了口茶,低头看着酒盅,酒盅里倒映着头顶花架。
花架不如夏日时繁茂了,没有花,枝叶伶仃,看起来有点凄凉。
“其实之前,我就并无把握她会选我。”
他自嘲一笑:“毕竟纪珣是君子,而我是个混蛋。”
“如果陆家没出那些事,如今和她匹配之人,应该就是纪珣这样的人。”
这话很是怅然。
“醒醒,”萧逐风漠然道:“你何时变得这么怂了?”
裴云暎笑笑,并不说话。
萧逐风看着他:“你之前不是说,就算她真喜欢纪珣,你也会拆散他们。这就让给那家伙了?”
裴云暎嗤道:“什么叫让?她又不是物件。”
萧逐风看不惯他这模样,讽刺:“那你要怎么办?在这里喝闷酒,等他们二人喜结连理后你再趁虚而入?连名分也不要了?”
“你是这样甘愿退到背后的人吗?”
裴云暎没说话。
夜风吹过,高梧策策。
裴云暎开口:“萧二,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匹马?”
萧逐风一怔。
裴云暎曾有过一匹红马驹。
由他外祖父亲自挑选给他的生辰礼物,活泼俊美,后来却因误食毒草死去了。
“我很喜欢那匹马驹。”
“因为太喜欢,难免炫耀,引得家中兄弟为马驹大打出手。它死的时候我很伤心。”
他平静道:“后来我发现,马驹不是因为误食毒草而死的,是我父亲亲自下令毒杀。”
萧逐风一顿。
他是第一次听到裴云暎说起此事真相,问:“为何?”
裴云暎笑了一笑,那笑容比秋夜更冷。
“因为他认为,此物有损兄弟情义,不如从源头断绝。”
裴云暎开口:“我不想她变成那匹马。”
萧逐风沉默。
若在半年前,萧逐风绝不相信会看到裴云暎这样一面。
养尊处优的世子也会为一个人从白日等到黑夜毫无怨言,又在被拒绝后卑微至此。
“陆医官这个人看起来像是断情绝爱随时会出家,很难想象她爱上你。”萧逐风宽慰好友,“其实你未必爱她至深,是因为你在她身上花了太多心思,所以放不下。”
“你好像忘了,一开始,你是去抓她归案的。”
裴云暎苦笑一声。
一开始他是想抓她马脚,到最后,反而是他被套得牢牢实实。
他一向潇洒,拿得起放得下,偏偏对陆曈总是担心,总是放不下。
萧逐风仰头饮尽杯中茶水,叹息一声。
“是不是殿帅府风水不好,亦或是你我八字有问题,也不只八字,”他沉吟,“加上老师,你我三人,情缘坎坷,怎么都是爱而不得。”
裴云暎无言。
这话说的极是,不过何瞎子的桃花符也并未起到什么好用处,甚至更糟。
“实在放不下,你就与她做朋友,”萧逐风倒茶举杯,“说不定有朝一日,她又变心了。”
裴云暎:“……”
“我喜欢她,怎么做朋友?”裴云暎嗤道:“以为谁都像你,忍到天荒地老。”
萧逐风“哦”了一声,“那你就别忍,明日祭典,一把火毁了纪珣的脸,没了脸,看他拿什么蛊惑你的陆医官。”
裴云暎惊讶:“你好恶毒。”
“你敢说没有一丝丝心动?”
裴云暎:“……”
萧逐风鄙夷:“虚伪。”
桌上一壶苦茶见了底,远处灯火又熄了几盏。
“算了,有什么事等明日祭典后再说。”裴云暎搁下酒盅,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也回去吧。”
萧逐风不满:“我安慰你半夜,你不知道说个‘谢’字?”
青年后退几步,看着眼前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安慰得很好,下次别安慰了,谢谢。”
……
夜里起了雾。
白浊雾气似张大网,慢慢从地底,从远处升起来,悄无声息漫入屋中,把寂寞秋夜渗出一种湿冷的幽昧。
太师府里,忽有女子哭声传来。
戚清自睡梦中惊醒,听闻动静,披衣从榻上坐起身来。
他年纪大了,一向浅眠,一至夜里,府中需绝对安静,落针可闻,一向寻不到半丝声响,第一次在深夜被惊醒。
声音是从里屋传来的。
越近,越发显得歇斯底里,戚清推门走了进去,瞧见床榻之上躺着个人,四面都是接生婆子,一股浓重血腥气伴随药香扑面而来,一片忙乱。
床上人听见动静,倏然转头,见了他,红了的眼眶里陡然发出些生机,喊他:“老爷——”
叫声令戚清猛地回神。
淑惠!
他快步上前,握住榻上女子的手,那张娇美的、无限令人爱怜的脸不复往日美貌,显得面黄肌瘦。
“老爷——”
她又凄厉叫了一声。
这叫声令戚清心中发紧。
“我在。”他闻声道。
淑惠——他的第二任妻子,气喘吁吁地看着他:“我、我怕是不行了,若我活不过今夜,你要将、要将玉台好好养大。”
“不会的。”他温声安慰,替妻子拭去额上汗珠,“孩子很快就会生下来,你母女二人都会平安。”
话一出口,戚清自己也愣了一下。
孩子还未出生,他怎么知道这是个女儿?
“我不信,你发誓。”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像个鬼影不肯罢休,“你发誓,你会照顾好玉台,他是你儿子,你要对他好!”
心中莫名有些烦乱,戚清耐着性子道:“我发誓。”
妇人多虑,戚清不耐,玉台是他唯一儿子,太师府荣光将来系于玉台一人,他会如耐心浇灌幼苗般将他好好抚养长大,要他戚家的儿子,成为盛京人人羡慕的儿郎。
她又在操心什么?
正想着,耳边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
“真的吗?你真的会照顾好他,哪怕他只是一个疯子?”
疯子?
戚清蓦地低头,不由毛骨悚然。
那张美丽的脸不知何时已贴至他跟前,原本清亮柔美的双眸布满血丝,神经兮兮的模样,分明是发病时的样子。
发病?
她怎么会发病?
耳边传来人声轻唤,戚清猝然睁眼,从梦中惊醒。
管家站在眼前,忧心忡忡唤他。
戚清按住胸腔,那里,一颗心跳得飞快,他整个人宛如从水里刚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老爷可是身子不适?”管家问,“老奴即刻请医官过来。”
“不必。”
戚清抬手制止,心中惊悸仍挥之不去,片刻后道:“我梦见淑惠了。”
“夫人?”
戚清没有说话。
他第一任夫人是家中为自己所选,并无情感,又多年未出。夫人故去后,很快就娶了续弦。
诚然,是因为当时对方的身份与他成为姻亲对他颇有好处,但除此之外,他也是真心爱怜这位年轻的妻子。
淑惠活泼貌美,善解人意,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娇嗔,他也一并包容。戚清曾感谢过上苍,曾让他遇到这么一桩好姻缘,直到后来知道真相。
原来她是个疯子。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天定的姻缘。
仲家知晓一切却将女儿嫁给他,甚至后来生下带病的玉台。他忍耐一切,直到权倾朝野,终使仲家得到惩罚。
报应。
淑惠死了,临死前央他照顾好玉台。因她这句话,他一时心软,不知是福是祸。
偏偏今夜入梦。
“老爷?”身侧传来人唤声。
戚清回神:“你去看一眼少爷。”
“是。”
夜色苍凉,戚清抬眸,仿佛又看见淑惠死前那一刻,披头散发地望着他,笑容凄艳。
戚清骤然合眼,握紧手中佛珠。
传言大傩仪前,鬼神四窜,需做法驱邪。
淑惠已经死了。
是梦。
只是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