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和沈宁原该小睡一会儿的,后边才有精神背着东西翻山,但许是马上就得走了,心情颇不平静,躺在床上也愣是没睡着。
好不容易撑不住了,困意终于上头的时候,院外又响起两声敲门声,兄妹俩个又噌一下坐起来,精神了。
桑萝没辙,也不管了,她自己不也没睡着嘛。
和沈烈一起出去,听到是许掌柜和东哥儿他们,打开院门,悄声把许家几人迎了进来。
沈安和沈宁这会儿已经穿上棉袄下了床,和刚进门,背上背着包袱,手上抱着包裹的许家表兄妹三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兄妹俩个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要多三个小伙伴了。
两边简单介绍认识了一番,小孩子们自己慢慢接触,许掌柜则细问回头他把粮食往哪送,具体怎么交接。
征兵在即,沈烈一行人不可能因为他们耽误行程,今夜必定得离开的,这会儿自然是没办法也没人手帮许家人挑粮,只能留个接头点,约定个时间,由许掌柜带人把粮食送到,并守着,等沈烈带人接手运走。
而在这之前,许家人手中只有几包袱的干粮肉干果脯之类的东西,粮食运到之前先得借沈家的粮食。
沈烈和桑萝是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别看他们家粮食不是五家里最多的,但她们家人口是五家里最少的,所以论起个人占粮的比例,反倒是五家里最富裕的。
如果说一样的吃法,沈烈桑萝带着两个小的,粮食少说比其他几家能多撑近一年。
那所谓的接头点,靠说的话是说不清的,许掌柜几人少不得要跟着他们走一趟,东哥儿小跑下山打发车夫先回县里。
小院里陆陆续续出声了,从村里到沈家这小院,愣是没弄出什么动静。
许家人看着同行之人一家家的来了,都还来不及紧张,桑萝已经把被子被褥卷卷,利利落落收拾好了。
陈婆子拿出一袋药粉,分发给众人让往绑腿的布条里塞抹,轮到许老太太几人,呃,虽然明显是买了普通的衣裳来穿着的,但绑腿没有。
桑萝到自家包袱里翻了翻,就给翻出一大卷布条出来,交给许家众人,教着她们把绑腿打上。
一是防蛇蛇,二是护腿。
许家人还真不懂这个,好在五家人也热心,一带一、一帮一的,三两下弄好。
这就准备出发了,四更天都没到。
直到这会儿许家人才发现,沈烈他们这一群人看着青壮不算多,但竟然人手都藏着武器。
放在背篓挑筐或是提在手上的各种铁器农具刀具就不说了,魏清和认出沈烈和那位卢二郎、卢三郎手中那是军中的刀和弓箭,而其他妇人和孩子手中也都人手至少一张弓或弹弓。
许家三个孩子都看愣住了,寡言如王云峥,看着比他还小的一帮子小孩,人人背着一张弓,身上斜挎着一个不小的布袋,布袋里鼓鼓囊囊的,他听表弟问了那个叫沈安的男孩,才知装的全是石子儿。
而几个和他一般年岁,或是大他一两岁的男孩,身上背的甚至就是弓箭,竹制的弓箭。
魏清和正懵逼着,被沈烈问道:“会用弓箭吗?”
见他摇头,直接塞给他一把斧头插进他挑着的大箩筐里:“那用这个,带着防身。”
没错,魏清和现在除了背着自己的包袱,还帮着沈家挑了点东西,一边是大箩筐,一边是一个竹制的鸡笼,里边关着三只鸡、三只鸭。
鸡鸭并不那么乖觉,也会因为紧张发出些声音,但因为沈家住得偏,还真不要紧,别说村里听不到,听到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五家之中,倒只有沈家尝试着带活鸡活鸭的,其他几家早些日子就趁着是正月,悄悄杀了,制成肉干了。
沈烈看着差不多了,人也都到齐了,从一筐早就做好的火把里取出两个,用屋里的油灯点燃,而后把油灯一吹,一点残留的灯油倒了,把油灯用东西裹一裹塞进背篓里,这才低声与众人道:“走吧。”
火把在陈婆子和卢老太太两个年岁大不用挑筐的老太太手中,一前一后给大伙儿照着脚下的路。
沈烈和桑萝带着沈安沈宁在最后,亲手掩上小院的院门。
桑萝摸了摸木门,看了看夜色中的小院,叹息一声,让沈烈卸了外边的锁头带走。
四人汇入队伍,沈烈和卢二郎对山林最是熟悉,一个在前,一个压后。
转过山梁,也不知是前边的沈烈先停的脚步,还是中间的周村正先停的脚步,众人都驻足回望。
十里村。
他们这里大多数人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却得走了。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更不知到了那时,这十里村还是不是十里村了。
眼前不觉就湿了。
周村正一抹眼,扬起笑:“走吧,咱这是奔活路去的。”
~
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夜还黑,但五家人里,老老少少这两个月都有着意锻炼,孩子们经常天蒙蒙亮就被领着出去操练了,背着半背篓的石头都能照样上山下山,背得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累,至少这会儿不会那么快就累。
而虽是半夜,但因为打了火把,和平时天蒙蒙亮训练时比也不差什么了,甚至还更亮一点,并不太影响。
要说唯一跟不上的,应该是许家人。
没办法,从老到小,压根就没吃过这份儿苦。
但大家也关照他们,许家几人是被五家人夹在队伍中间的,且因为有许掌柜和东哥儿兄弟跟着,帮着许老太太和几个孩子分担了几个包袱,倒也勉强能跟上大家的步伐。
火把的亮光弯弯绕绕,最后完全隐没在山林里,带着这一群人,渐渐消失不见,十里村近山这一片又只剩了黑沉沉的夜和藏在草叶里不知哪一种虫的低鸣浅唱声,一如从前的每一个夜。
~
沈金也像从前的每一个夜,到近五更的点就醒来。
两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睡到这个点就醒。
沈家没有可以看时辰的东西,这偏远的小村也没有敲更的更夫,沈金不知道时间,就闭着眼竖着耳等那几声‘鸟鸣’。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等得他都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还没怎么睡就醒了,以至于醒得太早弄错了时间?
但想着想着,他瞧着窗户外好似透出微微的天光来了,不过还是暗,可能是错觉?
然后沈金听到村里的公鸡也开了嗓。
总不能公鸡也起早了?
他按捺着,心里嘀嘀咕咕,长了草似的时不时朝窗的方向瞧瞧,又等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然后惊觉,天真的有点儿亮了,平常天色到这样的时候,大家都开始集合了吧?
沈金觉得,沈安没准把他给忘了。
他悄悄摸起来,给自己套上棉袄,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极轻极慢的一丝儿一丝儿打开门,能容他身子过去的时候,身子就一侧,溜到了门外,再一丝儿一丝儿的掩上房门。
堂屋门,院门,如法炮制,就为了不发出动静惊动他爹娘,从自己房间溜到院外,大冷的天,给沈金愣是累出了些微的汗意来。
出了院子,沈金就撒欢的跑了,也不去别的地方,直奔大哥最常带着他们去的那座小山头。
但他满脸兴奋的奔到山脚,却没听到一点儿动静,就着晨曦那一点天光往半山腰上看,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他愣了愣,抬头看看天色,不应该啊,天是开始亮了啊。
沈金噔噔跑上山腰,又绕山腰转一圈,再跑到山顶,没人……
他自己在半山腰大家常休息的石块上坐了会儿,还是没等到人,终于忍不住了,又噔噔跑下山,熟练的一转一绕,朝大哥家的方向跑去了。
从山脚往上看,小院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他跑上去,原是想敲敲门的,哪料得手一抬一敲,那木门竟被推得动了动。
门没关?
沈金将大门推开一点,探着脑袋:“小安,阿宁?起来了没?”
问过一声,院里仍没有声音,沈金有些奇怪了,推开院门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院里太静了,静得沈金忽然觉得有点儿心慌,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心慌是为什么,只是脚步慢了下来:“小安?阿宁,在家吗?”
“大哥。”
“大嫂?”
无人应答。
整个小院里沈金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会儿,他已经走到主屋门口了,屋门留了一道缝,并没有从里面闩着,照从前,沈金不会冒然去推门,因为大嫂家这间屋子大家都不会进。
但今天,一种说不上来的慌,让沈金莫名就抬起了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房门。
出来时才只能勉强看清人影的晨光,这会儿倒善解人意的亮了些许,至少够沈金把整个房间一眼看清。
除了帮大嫂抬粮食那回,这是沈金第二次进这间屋。
但是,太空了,空荡荡的屋子,空到那两张床上的席子被褥枕头全不见了,只剩了铺在床板上厚厚的稻草。
沈金整个人愣在那儿,揉了揉眼,再看,还是一样。
他转身就往灶屋跑,灶屋里也空空荡荡只留了些带不走的东西,又奔出小院,发现院子外的鸡棚、鸭棚、鹅棚都成空棚了。
怎么会这样?
最近大哥总教他应对流民,说流民进村会怎样会怎样,沈金第一反应,流民把大哥家里抢了。
但不对,抢得太干净了,而且大哥他们人都不见了。
沈金想到什么,撒丫子就往山下村子里跑,为了不叫他爹娘撞上,还特意绕了个大弯,周家、施家、卢家,最后才是陈家,一家家看过去,院子乍一看都是关着的,其实去推的话都能推开,无一例外,全都人去屋空了。
走了,都走了……
他愣愣的,都不知是怎么回到半山小院的,对着那空荡荡的院子发怔,那怔愣到最后就成了委屈。
都走了,全走了,只留了他。
鼻子眼睛,从酸到涩,到刺痛时眼眶里已经蓄起了泪,天光未白,沈金的泪影却泛起了一重白光,在睫边晃着晃着,晃到眼睫承不住重,就啪一下跌落了。
落下的这一颗泪像个信号,也像忽然崩盘的委屈,小孩儿大张着嘴,鼻涕和眼泪哗哗直往下冒,长长一串挂着,脸皱巴成最丑的形状,站在院里无助的哭着。
呜呜咽咽许久,哭到最后终于成了声。
骗子,说好一起练弹弓的。
那眼泪怎么也抹不净了。
大哥和小安昨天特意把他喊出来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每一句在昨天听来再平常不过的话,今天又过一遍,全都有另一重解释。
地洞,逃生,打猎,认能吃的野菜,毒草,进林子里要注意些什么,遇到乱民该怎么办,地洞多掏几个,多藏些粮食和水,包括那一句别怪大哥……
甚至从大哥回来后一直在做的事,也都可以串起来,再加上征兵征税,爹娘昨天先是吵后是叹,叨一晚上了,沈金因为跟着自家大哥听多了关于流民的事,格外关心,支着耳朵听,一家人吃晚食时,还听到他娘犹豫着问他爹,要不咱们跑吧,这么乱,还交税征兵。
被他爹斥了一句你疯了,流民那样好做的吗?
所以,大哥他们其实就是跑了,做流民去了。
沈金越发的伤心委屈,哭得不能自抑,哭到最后蹲了下去,因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小小一团团在那里,哭得身子直抽抽。
直到天快大亮了,他才想起什么,止住哭,把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勉强抹干净了,起身去把自家大哥大嫂家的房门、灶屋门都合好,出来小院,把院门也关上,这才往村子里奔去。
周家、施家、卢家、陈家,他悄悄推门去看过的每一家,都仔细检查院门关好了没有,没关好的帮着合上,这才快速朝自己家里奔去,把院门堂屋门闩上,溜回自己房里。
沈银正好醒了,睁眼看到沈金回来还愣了愣,压着声音问:“三哥,怎么这么早就回话,揭了被子就钻了进去,把自己团了起来。
沈银疑惑:“三哥,你干啥?今天不去练弹弓吗?”
沈金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不练,大哥他们去县里了,我再睡一觉。”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