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的窝棚区,沈家窝棚外围了许多人。
许掌柜跟着许叔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家三房住的窝棚区附近密密匝匝的人群。
许掌柜远远看到,有些纳闷:“怎么那么多人?”
许叔叹气。
他千瞒万算,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阿郎想着夜里就能走了,今儿一早看到他要出门,倒想起沈家三房那几个孩子了。
当日原是要跟过去看看沈家人的落脚处,但主街各铺子的掌柜都被衙役找到,请到县衙去了,所以那天是许叔一人跟了过去,许掌柜只后来听说沈家三房住在县城附近的窝棚区里,具体在哪,并不清楚。
所以一早看到许叔要出门,惊觉许叔晚上要是回得晚的话,一回来他们就得走了,因而把人叫住,让许叔领着他往县学附近看看沈家三房的情况。
许叔仍是忍住没提昨日的事,只是劝他,沈家三房那两口子人品不行,这关头就别去沾惹了。
许掌柜自然知道沈三夫妻为人,道:“没事,远远看看情况就行,他们之前换了些粮,要是日子暂时还熬得过去,咱们不用也没本事插手,真出去了如果能碰上沈烈,我这看过一眼总不辜负他的托付。”
主仆俩就这么来到了县学边,看到这闹闹烘烘的,也有些奇怪。
许掌柜挤到了人群最后边,问旁边人道:“老丈,这是怎么呢,都挤在这?”
被叫老丈的人侧头看他一眼,见是个一身粗衣的中年人,想着应该也是住在附近窝棚区的,道:“不知道,挤不过去,听说是两口子相杀,夫妻俩都没了,死相惨烈,剩了三个孩子,有两个离饿死也不远了。”
老人家情绪低落,说着听是三个孩子,倒没往沈家三房那边想。
许叔心里却是一个咯噔。
李氏昨天那疯魔崩溃的样子在他眼前闪过,沈家最小那个孩子已经没了,现在可不就是剩下三个?
剩下三个孩子,有两个离饿死不远了。
许叔心里突突的跳,侧着身就往人群里挤,一直喊着:“麻烦让让,让让。”
路上还不太赞同许掌柜过来的人,这一反常态自己快速往里去了,许掌柜一愣,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下一个咯噔,也跟就往里挤。
人群围住的中心点,果真就是沈家三房的窝棚,人还没往里进,已经闻得到浓重的血腥味,许叔呼吸有些紧促,这会儿竟一步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许掌柜跟着过来,站定在许叔身侧,看到许叔神色,他嘴张了张,咽了咽口水才道:“这是他们家窝棚?”
许叔点头,喉头和耳际都有些发涩。
许掌柜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弯腰就进了窝棚里。
进到窝棚里看到的那一幕,许掌柜想,他这辈子应该都忘不了。
地铺上浅色的草席浸透了已经渐渐发暗的血色,上面躺着的人,即使是他,看了一眼也不敢再看第二眼。
进
城那日的一家六口()?(),
一个不见了()?(),
还在的五人中四个都躺倒。
一个在地铺上()?(),
头脸脖颈已经根本叫人辨不清面目了;离地铺几步远的地上?()?[(.)]??。?。??()?(),
妇人一身粗麻衣裳上六七个血洞,躺着的地方身下洇了一滩血色;小的两个男孩儿躺在当娘的不远处,一个昏睡中,一个许是觉察到有人进了窝棚,虚睁了睁眼,也仅能睁一睁眼了。
唯一个还能站起来的孩子,一身血迹挡在母亲和两个弟弟身前,警惕地看着进了窝棚的他。
许掌柜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十多天,再见会是这样的惨烈,他张着嘴,一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叔跟着进了窝棚,看到眼前这一幕,胸口急剧起伏着,鼻子不知被什么塞住了,喉头也哽住,张着嘴才透得过气来,哪怕眼里看到的画面和口鼻吸入的气味都叫人惊骇欲呕,可他心神被一整个慑住,根本不作想呕的反应,只剩触目惊心和不敢置信,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
沈金认出了他,一愣之后,防备的姿态微微松了半分,张嘴想喊上一声货郎爷爷,却又没敢喊。
娘闭上眼之前让他一定要带着弟弟们走。
可是小银和小铁都已经走不得路了,他力气太小,根本带不走他们,而且夜半的时候,小铁已经饿得四肢都冰凉了,他什么也顾不得,只能把落在地上那二十几颗带血的黄豆一颗不剩都捡了起来洗净捣碎,全都煮了给小银和小铁灌下去。
隔一段时间就灌一些,折腾着天已经亮了,哪怕他不吱声,浓重的血腥味也引来了旁边窝棚里的人。
虽然不知货郎为什么会出现,但这是最近为数不多的对他们兄弟有善意甚至帮助过他们的人了,沈金在求救与不求救间挣扎。
他不是没有求救过。
左右的窝棚里,就有曾经的村邻,先后都过没有粮食,也转身匆忙离开了,留下的人里,围着看情况的有,可其中几人,沈金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分明是贪婪,有着这种贪婪神色的人,围在窝棚口外的就有好几个,其中更有最叫他惧怕的两个。
县衙早就没有县官和衙役了,兵士们也根本管不到这里,他一步也不敢离开这个窝棚,不敢离开小银和小铁,轻易也不敢再张口求救。
他没开口,许掌柜却已经从第一眼的惊怔中回过了神来,急走一步就要看沈银和沈铁的情况。
看来人冲着弟弟过来了,沈金一把握住了旁边的菜刀,颤抖着挡住了许掌柜。
“你做什么?”
许掌柜见此,顿住了步子,想起这孩子根本不识得他,这才低声道:“小金对吧,我叫许元昌,和你堂哥沈烈相识,你堂哥进山之前托我照拂你们一二,你让让,我看看你两个弟弟怎样了。”
又怕沈金不信,指了指后面的许叔,道:“这是许叔,是我家里的人,之前就是为了能照看得到你们兄妹几人的情况,扮作货郎常往你们村里去的。”
沈金听到对方准确叫
出自己名字,又说出大哥的名字时,手已经抖了起来,再听到后边这句,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原来大哥一直有托人照看着他们,他低声哭了起来,又想到小银和小铁都很不好了,尤其是小铁,忙往一边让开,道:“求您,救救我弟弟,他们快饿死了,也吃了好些天的土饼。”()?()
一听土饼,许掌柜脸色变了变,他一步上前蹲下去看了看两个孩子的情况,额温和反应之类的,转身就招呼许叔:“来,帮着抱一个,马上去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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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与沈金道:“有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东西要带上的?”()?()
沈金根本没想到对方这样痛快就肯帮忙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胡乱的摇头,又忙点头,转头去翻出了一个布包袱背上,那里藏着大哥给他的小弓和他自己捡的石子儿。
看了看家里的东西,别的东西都顾不上了,只捡了菜刀拎在手中防身。
这就算是拾捡好了。
许掌柜和许叔已经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沈金临到要走了,看向躺在地上的李氏,颤抖着哭了起来。
许叔见了,心下不忍,低声道:“先救你弟弟们要紧,你娘这边如果后边还顾及得到,我再想办法来送她去火葬了,把骨灰捡回来吧,如果顾及不到,只能先顾着活人了。”
入土为安这四个字,在一座关着满是饿疯了的人的县城中,已经完全无用了。
沈金点头,哭着抹着眼泪道谢。
许叔又看了眼沈三,想问什么。
沈金看到了,却低了头没接话,什么也没提。
主仆俩大致猜出了些什么,没再说话,许掌柜想了想,还是问了出不出来。
许掌柜想到沈家三房夫妻惨烈的死状,大致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拍拍沈金脑袋,抱着沈银招呼上许叔,带着沈金就匆匆出了窝棚。
窝棚外原本离着几步远围着的人群中,有几个正是十里村的村民,沈家从前的邻居,其中一个瘦削汉子见来了两个面生的人就要带这兄弟几个走,不,也不面生,有一个是常走他们村里的货郎,他上前一步问道:“你们是谁?带小金兄弟几个去哪?”
许掌柜气乐了。
站那看了半天热闹没见进去帮过半点,这会儿倒来问他。
“你又是谁?”
那瘦削汉子道:“一个村的,几个孩子平时也叫我一声叔伯。”
好一个叔伯,许掌柜没空与他废话,道:“沈烈的朋友,我带他们走你有意见?”
一听沈烈两个字,那瘦削汉子心头一跳。
他倒是把沈烈忘了。
沈三和李氏死了,沈烈可还活着,真把主意打在这几个小的身上,以后遇不上沈烈还好,遇上了,事情要是传到了他耳中,他一家也别想活了。
长房和三房是断绝关系了没错,这几个小的可没少往长房跑,也没见沈家长房的人赶过,照样带着。
他心下一抖,往后退
了退:“阿烈的朋友啊,那怎么没早来?”
看许掌柜盯着他,又忙摇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你们走吧。”
许掌柜也不耽搁,见他让开道来,抱着孩子拉着沈金就走。
小孩儿手还颤着,整个人都绷得厉害,许掌柜也顾不得安抚他,在人群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时快步往医馆方向去。
离了人群,沈金几乎是小跑着才跟得上许掌柜和许叔的脚步,一路小跑,一路还不时回头去望,没看到那人跟上来才放松一点,他这时才抬眼和许掌柜道:“许,许伯伯,刚才守在我家窝棚外的人,有两个人,他们吃,吃……”
吃人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他喘息了几声,道:“我妹妹就是被我爹抱给了他们,你们要小心。”
肿得跟桃儿一样的一双眼,说起甜丫得并不多清楚,却不妨碍许掌柜和许叔把意思都听明白了。
果然是他们猜的那样。
连亲生女儿都送出去当肉食,怪不得沈金临走看都没看沈三一眼。
许掌柜往后望了一眼,问沈金:“人跟上来了吗?”
沈金摇头:“现在还没有。”
许掌柜点点头,道:“好,知道了,我们不认得那人,你要多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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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里这时候最多的是伤兵,来这里看病的百姓几乎没有,许掌柜几人进来就显得格外打眼。
老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许掌柜看了一眼,转而走向正处理轻伤兵的医馆掌柜。
能开医馆的,哪怕请了大夫来坐馆,掌柜自己也是懂医的,而许掌柜在东福楼多年,县里的人脉是不差的。
他上前,唤了他一声方掌柜,那方掌柜一回头就认出了人来,诧异道:“许掌柜?”
视线落在主仆二人抱着的两个几乎没什么动静的孩子身上:“你这是?”
许掌柜道:“这两个孩子饿很久了,还吃了好些天的土饼,劳你先帮忙看看,还救不救得,怎么救。”
方掌柜一听这话变了神色,不敢耽搁,和那正换药的伤兵说了一声,即刻把许掌柜往一边诊台那儿领,一番把脉望诊,又掀了两个小的衣裳看过两人腹部有没有鼓胀,按了一通,细问了两个孩子近来都吃了些什么,具体吃了多少土饼,吃了几天。
等沈金一一答了后,他略松一口气。
“万幸,土饼吃得很少,虽饿得狠,送来得还算及时,这会儿倒还救得,要是吃多了土饼,我就真的没辙了。”
他看看许掌柜,低声叹道:“不瞒你说,我这儿几乎没剩什么药了,好在他这样不吃药也行,回去给灌点儿盐糖水,有法子的话给点米汤,慢慢再喂些清粥,有条件养一阵子的话是能好的。”
沈金听得弟弟能活,激动得手都抖,只是这激动在微偏了头发现医馆门外一道人影后转成了惊吓。
他不敢往外看,小心拽了拽许掌柜的袖子,声音微有些颤,压低着声道:“许伯伯,有一个跟来了,在医馆对面靠墙站着。”
许掌柜了然,也不往外看,只低声与方掌柜道:“怕是要借你们后门离开。”
从袖里摸出小块碎银递了过去,道:“你们这儿有麦芽糖吗?说实话,家里现在拿不出这东西了,县里能入口的东西现在有银钱也没处买去。”
方掌柜没想到许掌柜这会儿连点麦芽糖都拿不出来了,点头,道:“有的,不多就是,我让药童给你们拿两块带走。”
沈金小声说的那句话方掌柜也听到了,知道许掌柜几人怕是碰到了点儿麻烦,他也是人精了,没往外看,高声招呼药童:“领他们进去,化点儿盐糖水给灌进去先,我一会儿再开点药你给煎上灌下去,再行针灸。”
这声音很高,足够外边的人听清。
说完了,这才低声与许掌柜道:“你自己跟药童说一声,拿了糖就从后门走吧,回家里自己化了灌进去。”
许掌柜道谢,又看看方掌柜,道了声保重。
方掌柜点头,他们这些医者现在都是被兵士看管着的,保重不保重的也是看命了,和许掌柜招呼一声,转头就去忙了。
许掌柜和许叔趁着和方掌柜说话的功夫,不着痕迹用余光看了外头一眼,把沈金说的那人模样给记了下了,从药童手中拿到两块麦芽糖,一行人就悄无声息的被药童领着从后门离开了,一路尽挑着小巷子七拐八绕的走,回到了城西旧宅。
魏令贞见他出去一趟,领回三个孩子来,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许掌柜等她把门闩了,才低声道:“这是沈烈托我照顾的那几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已经没了,他们爹娘昨夜里也没了,我就给领了回来。”
又把手里的用一小张油纸包着的麦芽糖递给魏令贞,道:“小的这两个饿得快不行了,我刚送去医馆看过,这是医馆换到的一点麦芽糖,你分几次化些盐糖水来,我给他们灌下去。”
转头看到沈金,又道:“多弄一碗。”
大的这一个,比小的两个其实没强太多,脸色并不好看,再饿个一两天怕是也要倒了。
魏令贞一听是沈烈的几个堂弟,忙把那麦芽糖接了过去,应了一声就快步往灶屋去了。
沈金这一路都绷紧着心神,直到进到小院里,才敢相信,自己和小银小铁真的脱了险,他也不说二话,往地上一跪,咣咣就给许掌柜和许叔嗑头。
许掌柜抱着人,也不好去拉他,只能口中唤着让起来。
许文泓提着一畚箕土打开主屋的门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许掌柜也解释不了那许多了,招呼儿子:“文泓拉你小金弟弟起来,带进屋来。”
自己抱着沈银就往主屋去了。
许文泓还不知道这怎么就多出个弟弟来呢,稀里糊涂的把畚箕放下就去扶沈金,又把人领着进到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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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令贞还在灶屋烧水,许掌柜和许叔就已经把两个小的先放到主屋地铺上安置好,先从主屋
出来了。
耽误了这么久,许叔该去城楼了,且先前他还应了帮沈金把那李氏的尸身给弄出来,这也得想想辙儿。
当然,他没打算自己去,沈家那边现在被几个不怀好意的盯着,尤其沈金点出的那两个,明目张胆还跟了一个在他们身后,他们主仆今天也被对方看到了脸,他再过去容易被人坠上。
许叔心里琢磨着怎么托这几日一起抬伤员抬尸的人帮个忙,他们这些人归属驻军管着,干的就是抬伤员抬尸的事,去抬李氏没人敢多问一句的。
正自想着,许掌柜叫他等等,自己进灶屋跟魏令贞低声说了几句,魏令贞回了主屋一趟,不一会儿拿出一个金镯子出来递给许掌柜。
许掌柜转身把那东西交给许叔,道:“沈家那边被几个不怀好意的盯着,今天也看见了咱们,你一会儿出去小心些,把这镯子拿去打点一下管事,寻个由头,看能不能今天就不去抬伤员了,也让兵士出个面把那李氏的尸身抬走焚了,骨灰帮着收殓一下,私下里取了就赶紧回来。”
又道:“李氏那事要是不好办也别强求,你自己回来要紧,我一会儿就接着挖地道,入夜咱们就走,莫再节外生枝。”
许叔自己脱身是最要紧的,至于那李氏,许掌柜并无多少好感,不过是许叔常和几个孩子接触,加之见她死状太惨,想是不落忍,应下了,能收殓收殓,收殓不了也是她的命了。
许叔接过那金镯,道:“有这个打点应该没问题了,我这把年纪了,再假托个腰伤,让容我休息一天应该不难。”
一个金镯,帮着收殓一个人,再给一天的假。
那小管事贪财,一个金镯对他而言算是不错的油水了,求的也不是大事,现在军中颇乱,应该是能安排得了的。
他也不多话,转身回去换了从前出城穿的那身流民衣裳,又把头发往下抓乱,遮了大半张脸,身形微比平时佝偻一些,这才开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