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你肯信任我我真的很高兴。”范妃娘哪怕处于极度震惊中,这一点却极为确信。
她只是仍不敢置信,桑萝怎么会有造纸术?
而且,造纸术啊,就这么大喇喇给她看了。
她看看手中的纸又看桑萝,除那一句确信的话,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但不可否认的,这感觉实是好极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这是得逢知己的幸事。
她拿着那两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回,强忍着才压下了让人往前衙把曾三郎给请回来的冲动,“这方子,你是想通过我家三郎的手献给圣上?”
桑萝的意图并不难猜,尤其结合前几日她问自己的那些话,当时只以为是闲谈,而今想来,在那之前桑萝应该已经关注到朝廷缺纸的问题了,只是没办法站出来,风险太大了。
范妃娘本就是世家出身,越是清楚世家的手段,越是知道桑萝做下这个决定有多艰难,对她夫妇二人又是付出了多大的信任。
“是。”桑萝听得范妃娘的肯定,眼里柔和了笑意,沈烈说得没错,她其实早就选择了信曾刺史夫妻了。
范妃娘拿着那方子和流程图在屋里踱了几步,而后才在桑萝两步远站定,道:“你既信我,那就听我的,这东西不能明着献,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它和你有关。”
她看桑萝,道:“科举制,你知道碰触到了多少人的利益吗?在这节骨眼骆氏和窦氏一直不造纸出来,不知多少人乐见。”
世家里有她和曾三郎这样和陛下同理念的,自然也有老派恨不得世家永远压在皇权之上千秋万代的,且那才是主流。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王朝常有更迭,而世家却始终屹立,甚至于皇帝都没少被世家联手换过,往前数百年都是这么下来的,谁肯让这能撬动世家根基的科举制顺利推行?若非圣上手段了得,手腕也足够强,换了旁人轻易怕是都不敢提这事。
桑萝点头:“我明白的,所以这方子不是我献,是赠予你与曾刺史,由你们去献。”
她说到这里想到什么,问范妃娘:“不知对你们可有影响?”
范妃娘没承想她做的是这般打算,摆手道:“不需如此,我范氏和曾氏倒是不惧什么,但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这样大的功劳,我们占了是什么道理?我真拿了,也当不起你们夫妇二人的信任了。”
她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两人一直站着,拍拍自己额头,请桑萝入座,道:“你肯冒着风险为圣上分忧,我心下已经很高兴了,这是你对我们夫妻二人的信任,放心,这事我一定与三郎细商量,为你们周全好,必不会让你们为此涉险。只有一点,不能让人知道此事与你们有关,明赏暗赐眼下都不会有,不过圣上不会亏待有功之人的,待风头过了,往后自有机会补偿于你。”
想了想又道:“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与我说一说,若圣上问起,时机合适三郎也必为你争取。”
桑萝摇头:“不需要什么赏赐,最初琢磨这个也不过是因为外边买纸实是太贵,家里又有读书人,我便试着自己琢磨,做出来的东西称不得多好,只是朝廷需要,而我正好会而已。”
桑萝心下清楚,这方子眼下顶多算得个半成品的未完善方,因为她曾试过把多张纸迭在一起滤水,失败了。
这个时空她不清楚,看纸价那么高,许是技艺也算不得多完备,但就她自己那个时空而言,宋朝的造纸业应该已经颇为发达了,以当时科举的盛行,纸张的普及程度,桑萝不信那时的纸会是这样一张一张晒出来的,一定还有别的法子,只不过她没摸索出来而已。
“而已?”范妃娘是真的服气,道:“你知道你握着这个,纵使眼下不拿出来,待你夫君或是小叔子出人头地了再取出来,这东西能给你沈家带来多少利益吗?可供一个家族的崛起,惠及子孙后辈不知多少代。”
桑萝闻言轻笑,点头:“我知道,不过在我看来先是国好,才是家好,没有一片安定的土壤,似前几年那样,我纵握着多少方子家资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太平盛世里淡饭粗茶来得舒心,况且也谈不上粗茶淡饭,圣上赏了不少田地银两,我的日子很容易能经营起来,夫君和小叔也都读书,往后的日子还是可以期待的。”
她说到这里倒是垂眸想了想,道:“若曾大人真能说得上话,我倒确实有个念想,若是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个方子在圣上手中,往后的纸价能比之在世家手中更低一些,至少让更多平民百姓也能用得起纸,读得起书。”
事实上,桑萝自己按这个方子做过纸也知道,极耗时耗力,皇帝便是少赚,平民中也不是人人供得起读书人,但照成本算哪怕再加上利润,确实能做到比之前的纸价再降下一截来,似卢家那种条件,要供阿戌咬一咬牙也能供得起了。
至于更多,桑萝不奢求,眼下天子手头都窘迫,这方子如果可以稍缓了上头那一位的压力也算她功德一桩了。
范妃娘这会儿对桑萝是真的心折,她自觉自己在姐妹妯娌中算得异类了,心不在后宅而在外边的世界,但桑萝却是看得比她还更通透,也更舍得下资财,且许是心性使然,着眼处皆是百姓。
范妃娘是真喜欢桑萝,难得的遇到了知己,她笑了起,若有机会一定代为转述。”
话到这里事情便算谈定了,桑萝端起茶盏润了润口,看到杯中的水倒是忽然想起一事来,她一闭眼,放下茶盏:“差些忘了,你这房里可有笔墨纸砚?”
“自是有的。”
衙门再缺纸,范妃娘自己带来的还是有一些的,也不唤婢女,自己取了端过来,就看着桑萝添水磨墨,现场给她画了起来。
桑萝的画技若从鉴赏来说自是称不得好,更偏实用,她下笔娴熟,一幅大图几幅小图不过一刻多钟就画成了。
“这是水碓,细节处我有单画小图,原理也都写在上面了,以水碓可借水力代人力完成捶打的工序,这是用在造纸上,用在其他地方如舂米捣药,凡是需要捣碎什么东西都可以用上这个。”
其实还有水碾,但这东西相对来说要复杂得多,桑萝之前只看过图片,具体什么样的还真不清楚,这个却是没法信手画出来了,便就不提。
范妃娘早在桑萝画画时就在一边看,这会儿目光粘在那张水碓图纸上都移不开了,等她看懂那运作原理后,第二次,第二次生出和当初的曾三郎一模一样的感慨。
“你是个女子,实是可惜了。”
桑萝笑看范妃娘一眼,半是打趣半认真道:“倒也没那么可惜,这不是遇上你和曾刺史这样良善正直、心系百姓的好官和好官夫人,让我有什么东西敢于拿出来,也能上达天听吗?百姓用上了就不算可惜。”
至于当官,桑萝没想,几千年封建,改变男女之地位又哪里是那样简单的事,不见便是范妃娘这般世家出身的娘子都不敢想吗?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桑萝提醒范妃娘可以把工序中的水浸时间缩短去试,三天、七天、十天都可以试试,把她当初是因为没有隐蔽安全的地方试制才浸得较久一事说了,道:“水浸时间长短的最明显区别在色泽,你们要把东西往上边送,在这之前应该会先试过吧?圣上急用,只是验证方子的话,能成纸就行,色泽倒不那么重要。”
确实是会试,这种事不是玩笑的,范妃娘把桑萝的话记下,事情讨论得差不多了,她便就着笔墨把之前说的抹墙灰的方子给了桑萝,道:“家里的方子,用着墙面洁白光滑,你建新宅正合用。”
明明相识不久,见面也不多,倒都大方,一个连造纸那样的方子都敢递,水碓也是随手就画,另一个把家里的方子说抄就给抄了,桑萝接过方子,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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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烈在褚其昌那里特意打听陈大山他们动向,多磨蹭了会儿,去接桑萝的时间倒是掐得正好。
曾刺史这边,直到傍晚下了衙回到后衙,范妃娘屏退左右,才知道桑萝又干了多大的事。
拿到那三张图纸的时候人是噌一下立了起来:“哪儿来的?”
等听明白了,喜得在屋里连连的转:“福星,真是福星!”
怕动静大了引人关注到桑萝身上,强忍到第二天才以巡视春耕带着范妃娘离了州城。刺史夫人作随从打扮跟着刺史下县下乡是常事,谁也没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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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烈和桑萝通过禇其昌指点买到不少青砖和瓦片,青砖一运回来,大伙儿就知道沈家这是要着手建房子了。
可不得建房子,圣上给赐了牌坊呢,还要供圣旨,总不能是那草屋。
都没等沈烈和桑萝张罗请人,从前山里那几百人,家家都抽出一两个青壮来,放下手边活计主动往大兴庄帮忙去了。
时人盖房多靠乡邻帮衬,也不用给付工钱,但需好饭好菜招待,陈婆子是知道桑萝有孕的,这事就被她和秦芳娘接了下来,卢婆子、甘氏、许老太太、魏令贞,就连刚出月子不久的冯柳娘都到了。
宅子是真大,但帮工的人也是真多,大兴庄热热闹闹开了工。
不几日,歙州城外的官道路口通往大兴庄的那条宽阔土路上一大早也敲敲打打热闹了起来,官府带着工匠来给大兴庄沈家立御赐的牌坊和圣旨碑文了。
碑文是用大石块做成圣旨状的,将圣旨上的内容原样复刻,立在沈家如今正在施工的新房选出的特定的位置上,工匠们甚至还要给盖个亭子,为这圣旨碑文遮挡风雨。
而牌坊则是立在大兴庄外,就在官道旁边通往大兴庄的那条土道上,那个位置,不管是在歙州城门还是在左右官道,远远的都能看到这座牌坊,极为醒目。
在没有机械的时代立牌坊,尤其这种御赐的大牌坊是个大工程,但架不住来的人极多,也都是做熟了的,看热闹的人不少,却都不让靠近,牌坊上的字也是红绸遮住的,等忙了半上午,那牌坊完全立起来时,鼓乐吹奏起来,负责此事的官员去请桑萝出来,城里城外已经不知围了多少人来围观了。
大兴庄民众和帮工的人也呼啦啦出来,桑萝和沈宁站的位置是最好的,爆竹响过,红绸揭下,桑萝抬眼看到牌坊上俊逸挥洒的四个大字,看清那上边写的是什么后瞳孔都缩了缩,心脏在心腔里怦怦,怦怦,直往她耳膜上震。
惠泽万民。
竟是用了这样高的评价。
沈宁呼吸急促,手心都泊动得沁出了汗:“大嫂,惠泽万民!”
识字的看得怔住,不识字的急急问:“写的什么呀?”
一群识字的激动的答:“惠泽万民,写的是惠泽万民!”
这是大兴庄的半大孩子们,是于有荣焉的兴奋与激动。
王茂林看着这原本属于他王家的大兴庄,在他手中只是个产粮的农庄,而今通往庄子的路口高高立着的御赐牌坊,与一旁的许掌柜道:“惠泽万民啊,大兴庄的运势要起了。”
而左右官道,左侧是‘下县下乡’刚回来的曾刺史夫妇,右侧是一辆刚到的马车,马车帘被人从里掀开,探出头来的正是从会稽回来的李瑀和岑内侍。四人在路的两侧几乎是同时抬眼看那牌坊。
李瑀:“这沈家有读书人吧?”
岑内侍道:“可不是,兄弟二人都穿的州学的学子服,但凡能考过州学考进京,这沈家就起来了。”
圣眷哪。
曾三郎也抬着头看那牌坊,想到今日刚做成的那东西,眼里带了笑:“惠泽万民,一点不错。”
夫妇二人相视一笑,并不上前与桑萝打招呼,左右官道上两方人马齐往歙州城方向去,在正中入城的路口上碰见了,曾三郎眉一挑,特上前去打了招呼。
回到了刺史府,方便说话了,曾三郎才问道:“李大人,这趟差事如何?”
提起差事,李瑀脸色实称不得好看,摆手只道惭愧,旁的一句不表。
得,这是圣上绝对不接受的条件了。
曾三郎一笑,道:“李大人也莫愁,或许回京便是柳暗花明。”
李瑀眉头一跳:“怎么说?”
曾三郎却也不说,只拱拱手,说他也有事要进京一趟,“李大人,我即刻就走,你与岑侍卫要同行吗?”
多少年的老搭档了,李瑀直觉曾子骞这不是随口一邀,大兴庄不大兴庄的也不细看了:“回!”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