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瑾 作品

第 92 章

除了不夜侯,没人能听到他真挚的祝福,那些浅白夹金的光点绕着小婴儿飞了一圈后,没入到了她的身体里。

她的小胳膊小腿好像变得更有力了,咿咿呀呀的婴语响得更欢。

忽然有双手伸过来,打开了育婴箱上的盖子,护士将婴儿从育婴箱里抱起。

她戴着口罩,但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却盈满了笑意:“又是个很健康活泼的孩子啊!”

婴儿的父母从护士手里接过他们爱的结晶,妈妈亲在婴儿有点胖嘟嘟的脸上:“宝贝走!我们回家啦!”

产妇和孩子都平安健康,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确认没有问题后,她们就准备出院了。

小声而欢快的语调从育婴箱附近一直到门口,让听到的人仿佛都对这样的幸福感同身受。

这所医院里聚集了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和生命要走到尽头的人,他们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唯有此处,是新生命的诞生,是起点,是幸福,也是唯一一处不同的亮色。

“遗憾吗?”

藏生忽然听到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欸?”他微微侧过头,白色的睫毛像是欲坠的蝶翼,“遗憾?”

“因为没人看得见我吗?”他想了想,然后又笑起来,“有一点。”

他在医院里游荡了十八年,见过生生死死,告别过很多诞生的孩子,送走过许多生命停滞的病人。

此处生,彼处死。

生与死,俱别离。

他说:“我已经习惯了。”

不夜侯静静地看着他,半透明的藏生,有一颗罕见的赤子之心。

他想到那本《成精猜想》,藏生的身份,好像在此时已经呼之欲出———

他是这所医院的灵。

无数人求生的欲/望与执念凝聚到这所不过建立百余年的医院上,造就出了他。

凡物生灵。

“不要用这么难过的眼神看我啊......”藏生忽然倾身戳了戳不夜侯的脸颊,让他的嘴角向上扬,“我是仁心医院的灵,这都是我该做的。”

如果医院的墙壁能够记录,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中,墙壁所能听到的祈祷与哭泣,大约胜过任何一座教堂、任何一间寺庙。

生与死的鸿沟前,生命脆弱得就像浮游或泡沫。

在藏生眼中,他唯一的朋友没有因为他戳他脸颊的动作而笑起来,他镜片后的眼睛里好像承载着许多东西,厚重、压抑、好像他整个人都被困住,没有半点挣扎的余地。

藏生不懂,可他却为他的朋友感到难过。

藏生抓住他的手,轻声道:“我带你去其他地方,好不好?”

半透明的灵简直有些手足无措,他只能拉着他的朋友穿行在看不见他的人群中,然后一直到医院最高楼的最高层。

他们轻而易举穿过落了三层锁链的铁门,铁门后是宽阔的天台,天边的太阳正在西坠,将云彩染得绚烂

无比。

“我最喜欢来这里。”藏生说,“可以看到医院外。”

从这里放眼远眺,占地面积极大的医院外是四通八达的马路,红绿灯前停着长长的车队,有人在过马路,有人在路边摊上吃东西,有人在散步,有人在聊天.......热闹的声音飘得很远,是和医院沉沉死气截然不同的活泼生机。

*

“汪呜?”

小灰发出一声茫然的叫,然后得到了一个温柔的摸头,但摸他头的人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小灰无聊地伸出爪子去勾那垂下来的链坠,却听到链坠的主人轻声自言自语:“我想请他喝一杯茶.......”

茶馆的契约有两种,一种是结善缘,一种是结恶缘。结善缘需要以茶为引,结恶缘则百无禁忌。

“.......汪?”

小灰不太明白,只是请人喝茶为什么要这么纠结。

虞荼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小灰顺着毛:“你不懂.......”

在确定藏生是医院的灵后,虞荼就知道那些浅白夹金的光点是什么了,浅白是藏生有形后自带的生机,细微到快看不见的碎金,是他救人的功德。

他固然可以请藏生喝茶,与他结善缘,弥补他的亏空,但前提是,他再也不能出手救人。

每溢散一个光点,他的生机就消失一分。世间的命运就如能量一样恒常,干涉谁的命运,就要背负谁的因果。

哪怕因果线细微到忽略不计,可常年日积月累下来,他已在茧中,再难脱身。

虞荼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开门到现在,最最纠结的一次。

小灰已经放弃了去挠链坠,转而去拱他的掌心,它总觉得虞荼的掌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熟悉香味。

小灰乐颠颠不知愁地持续拱掌心,虞荼终于想起来被他遗忘的东西———他收起来带走的不化骨粉末。

“又不是真正的小狗,鼻子怎么这么灵?”虞荼戳了戳小灰的脑袋,戳得它差点从虞荼膝盖上滑下去,“不化骨粉末我还有用,暂时不能让你吃。”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漫画更新里,投影连线会议中,不化骨碎片第一次从长安学府中逃逸,也是十八年前———和藏生的意识从混沌中骤然苏醒的时间一样。

十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荼将手在眼前摊开,掌心泛起微光,由绿叶裹成的小包袱出现在他手中,包袱自动散开,露出叶子上的黑色粉末。

“不能吃———”虞荼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果断盖在了小灰脑袋上,被遮住视线的小灰四只爪子胡乱扑腾着,像只在岸上搁浅的小乌龟。

能量聚集到双眼,再去看掌心的黑色粉末时,一条似有若无的线凭空生出,弯弯曲曲,一直没入到虚空之中。

虞荼喃喃道:“在里世界........”

他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追逐着这

条线,去它的终点看一看。

虞荼单手将小灰放到地上,掌心的绿叶卷曲,包裹住了黑色的不化骨粉末,叶子开始变得枯黄,接着在他掌心开始燃烧,不夜侯的身影忽明忽暗,像水波一样散去了。

........

追逐着那条似有若无的线,时间好像变得很长,又好像变得很短,感知中,距离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呼吸之中慢慢模糊,人又在模糊中渐渐醒来。

虞荼感觉脸颊有点凉意,他睁开眼,九月的天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发梢、脸颊、肩上。

地上早已有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望无际的雪白中,不见半点生灵活动的踪影,唯有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同样被积雪覆盖的山。

掌心枯叶包裹着的黑色粉末已经燃烧了一大半,线的颜色似乎变得深了点,仿佛预示着目的地就在不远处。

虞荼在雪中跋涉着,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纷纷扬扬的大雪又很快将印记尽数淹没。

虞荼终于来到了山脚下,线连在一面山壁之上,能量在掌心聚集,空无一物的山壁上有了波动,虞荼一步迈进去———山壁之内别有洞天。

他看到了一片由冰雪构筑的世界。

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竖直冰棱,尖端锋利到似乎手按上去便会划伤皮肉血流如注,脚下是碎裂的冰块,狰狞锋利的冰块大大小小堆叠在一起,铺成了崎岖的路面。

弯弯曲曲的线在冰雪的世界里向前延伸,没入到更厚的冰层中。

虞荼一直在往前走,他不知道越过了多少块冰,拐过多少个弯,终于走到这条由冰构筑而成的道路尽头。

尽头的这方空间里,比人还粗的冰锁链交杂盘旋着汇向同一个中心,五米多高的冰台上,锁着一个少年。

他的眼睛紧闭着,皮肤比冰雪还要透明,好像只是吊着一口气,随时都会散掉。他右耳有一枚红色流苏坠,流苏很长,一直散落到他肩上,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

线到了这里便分成了两股,一股连向被锁住的少年,一股连向他脚下的冰台。

粉末几乎要燃烧殆尽,线也开始断断续续。虞荼将能量集中到双眼,他看到少年躯干中有一大团黑色,冰台中冻着一颗黑色的骷髅头,头旁散落着许多碎片。

虞荼微微睁大眼睛,他忽然意识到他跟着线进入到了何处。

漫画里说过,不化骨碎片第一次逃逸后,找回来的碎片和其他不化骨一起交给了昆仑镇守。

他现在是在......昆仑!

或许是他在冰台前站的时间久了,冰台上被锁住的少年忽然眼睫轻颤,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满目的锁链。

“呵.......”他嘴里吐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又慢慢地垂下了头颅。

他还以为......是有人来看他了.......

他的动作仿佛惊醒了他耳旁的红色流苏,流苏的丝线飞舞起来,径直扎入了他的脊背,血珠从他后背渗出,又很快被寒冷冻结为血红的冰印。

这是对他擅动的警告。

......

虞荼只觉眼前一花,目光所及之处的景物便熟悉起来———他回到了茶馆。

小灰在他的脚边转来转去,柔和的光线洒遍室内,袅袅雾气从茶杯中升腾而起,虞荼的掌心却空无一物。

枯叶也好,黑色粉末也罢,它们通通消失殆尽,只有那冰雪中所附带的寒意,仿佛还在身上残留几分。

不化骨,究竟是活物还是死物?

为什么以人身承载不化骨,那个少年却没有化作僵尸?

一个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虞荼面无表情地给自己灌了一杯茶,自己劝自己冷静下来。

开店赚能量的日子,真是太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