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进入似乎惊扰了什么,林间阴影处的几道人形迈着缓慢怪异的步调缓缓包围了他,如果说棪木只是神情有异,那围着他的异兽与异植,就是显而易见的不对劲了。
玉川看向左侧的诸怀,他头顶的四只角沾染了大片红褐,像是血迹长久附着的残留,角与头顶接触的位置长有指甲盖大小的肉瘤,密密麻麻簇拥在一处,眼中的神情与棪木如出一辙,但疯狂更甚。
玉川只在草木集会上与诸怀见过一次,那时的诸怀还在与薲草得瑟有关角的保养秘诀,四只犄角在阳光下亮得反光,他的神情也是放松的,透着一种随意的闲散。
可现在,诸怀眼神浑浊,抬手便是杀招,透着一种不死不休的狠劲。
他攻击仿佛是一种讯号,围着玉川的异兽异植同时发动了攻击,即使他们现在看起来神志不存,水准能力都大打折扣,但多年下来的本能还在,辅之以那种不要命的疯狂,一对六,玉川立刻落入了下风。
玉川不想取他们的性命,行动起来难免束手束脚,而之前与白泽进行的意识链接又对他消耗极大,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他没撑多久便险象环生。
相柳已经彻底打出凶性,直接幻回了原形,变回本体后,他身上也遍布如诸怀头顶的肉瘤,左一处右一处,如蟾蜍堆积的卵。
蛊雕继相柳之后第二个变回本体,它身上没有肉瘤,但本应有着黑亮羽毛的翅膀上却密密麻麻长着不应存在的羽管,诡异又恐怖,它振翅在玉川头顶盘旋,寻找着偷袭的良机。
“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櫰木基于本体的特性故而力大无穷,他在一次攻击时牢牢抓住玉川的胳膊,脸猛地凑近,他的脸上爬满如蛛网般的灰色纹路,连红色的眼瞳都蒙上了一层阴翳,阴翳之中倒映着玉川现在的神情,“你不想、活着吗......”
骤然靠近这张狰狞的脸,玉川的呼吸停滞一瞬,就这一霎的分神,他的背后猛地一痛,迷穀的树枝扎毫不留情地抽碎了他的肩胛骨,而櫰木的指尖隔着衣服陷入了他的胳膊———
“咔嚓!”
头顶传来断裂的声响,密不透风的树林上方突然掉下一长截断面光滑的树枝,枝叶间疏散了些,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月亮洒下了稀薄的光,零碎的光斑落在围攻玉川的异兽异植身上,他们的动作竟然开始变得迟缓。
不是月光在压制他们的怪异,而是月光好似唤起了他们正常的神志,离玉川最近的櫰木眼中淌出血来,他的
神色有种迷惘的痛苦,混合着疯狂嗜血,一并扭曲在脸上。
他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求死:“杀掉我、玉川、杀、掉我......”
玉川没空去回应他,他看着头顶树枝断裂的方向,无数翠绿藤条从他身侧破土而出,在蛊雕的攻击到来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树上结了个“茧”。
———卡着时间斩断那根树枝的不是别人,是苍龙。
人有软肋的时
候,也是最强大的时候。
意识上恢复了不少的裂痕开始重新出现,并沿着的曾经的轨迹一遍遍加深,玉川感觉头痛欲裂,他无法再维持人的形态,直接变回了本体,一颗苍翠高大的茶树突然出现在原地,他的根扎入地下,信息纷纷攘攘传递至他的意识中,又被习惯性地分拣整合。
强横的灵力以他为中心爆发开来,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山脉不同于以往的异常传递出很远很远,山脉的这一面,有了山崩的迹象。
......
从被熟悉的绿藤包裹后,浑身是伤的苍龙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意识到白泽的昏迷不醒很有可能是因为它后,惶恐、无助、害怕等负面情绪瞬间席卷了苍龙,浓烈的不安裹挟着它的思维,让它冲出了熟悉的小院。
它害怕听到其他同伴的责备,更害怕看到先生失望的眼神,慌乱之中,苍龙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跑,只是本能在告诉他,远一点、再远一点———只要它跑的足够远,它幻想里的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越过它所熟悉的那座山,它的直觉忽然对它发出剧烈的警告,心脏跳得飞快,仿佛这座山里有什么致命的恐怖。
幼崽未化形前遇到足以威胁生命的危险,大多有强烈的预兆。
它慌乱的脚步僵在了原地,撕扯掉鳞片的伤口缓缓渗出血迹,在风中带来一点微不可闻的血腥气。
它现在不能再往外逃了,这里好像有某种“宽进严出”限制,一旦它转身离开这座山的范围,就会立刻被发现。
苍龙只能凭借着自己这些年来存下来的生存经验,小心翼翼地在山里藏匿自己。它的进入或许是被感知到了,在躲藏一阵子后,它看到了一只熟悉又不熟悉的异兽———说熟悉,是因为曾在草木集会上有过几面之缘,说不熟悉,因为这只异兽现在的神情......像个疯子。
苍龙蜷缩着躲在一处石缝里,石缝外垂下植物将入口自然地遮挡严实,它看到异兽在石缝外徘徊了许久,最后才拖着
步伐缓慢地离开。
它缓缓松了口气,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它用阵法处理过了,还是有些疼,但并不影响行动,可它知道它不能在这个地方久待———它的实力有限,气息会随着在密闭空间里的停留而愈发浓郁,如果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即使足够隐蔽,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
苍龙只能卡着时间不断转移地点,但每一次转移都意味着未知的危险,而搜寻他的异兽,从一只变成了三只,再到后来,甚至多出了异植。
最后一次藏匿时,苍龙已经靠近了这一面的边缘,它躲在树上,灵力几乎已经枯竭了,但它仍在拼命收敛自己的气息———一直留在这里必然会被困死,它只能找几乎不存在的机会,怀抱着“也许能逃出去”的微渺希望。
透过枝叶间狭小的缝隙,苍龙看到了六道移动缓慢的人形,它在逃亡过程中发现,只要能让他们触碰月光,就能有效限制行动,苍龙屡次利用这一点,这才险险地捡回了一条命。
苍龙蹲守殊死一搏的时机时,突然感应到第七人的存在,一开始它以为是藏匿起来的新异兽,但万万没想到,“第七人”竟然是先生。
先生出现的那一刻,苍龙脑海里轰然炸开,根本就无需怀疑,先生深夜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出来找他的!
这一瞬间的震惊淹没了脑海,苍龙差点想冲出去和先生相认,但理智告诉它,它现在出去只会成为先生的累赘。
六对一,加上先生平素的性格,几乎没有什么赢的可能。
先生愿意来找他,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它已经很高兴、很满足了,苍龙想,先生本不该遇到这个危险,这个危险是它带来的,至少......他要为先生创造一个合适的时机,这样它才有价值。
至于暴露了之后会遭到什么,习惯了将一切都衡量到清楚明白的苍龙根本没去思考。
真正的生死危机前,或许它自己都没意识到,亲情在它心中不是用来衡量的筹码,所以不考虑利害,不计较得失。
在被熟悉的绿藤包裹后,苍龙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它将一节藤蔓轻轻地拽在手里,然后在灵力爆发的威势中昏睡了过去,直到被液体滴在身上的感觉唤醒。
意识复苏,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而是感知,它先是听到了细微的滴落声,然后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血腥之中夹着草木的清香。
苍龙眼睫震颤着,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先是看到了熟悉的衣料,可衣料已经被浸湿了,那不是水.....
.那是血!
它僵硬着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沾满鲜血的脸庞,先生的脸上没什么伤,除了左眼。
好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贯穿了他的眼睛,于是左眼的位置血肉模糊,鲜血好像流不尽似的,不断从中涌出来,它被先生抱在怀里,所以先生的血也流到了它身上。
苍龙几乎是软着身体从玉川的怀里爬出来,它想要给他用止血的阵法,身体里却只能压榨出几丝细微的灵力,灵力甚至不够连成阵法,就消散无踪。
除了眼睛,他身上还有好多好多伤,苍龙看着周围一片废墟,就能猜到究竟是场多艰难的战斗,苍龙痛苦茫然到根本流不出眼泪———
一棵树......一棵树.......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
身体里的灵力因为之前的压榨空空荡荡,经脉都生出了强烈的痛苦,但心似乎比身体上的痛苦更深,苍龙一时之间分不清哪个更痛,这种痛苦促使着它,鼓动着它,它的身上渐渐泛起光,光芒淡去后,原地出现了一个脏兮兮的、保留着龙类特征的小孩。
灵力好像伴随着这次突如其来的化形回来了点,苍龙将它全数化成止血阵法用在了玉川身上,源源不绝的血终于止住了流淌。
“还活着呢,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苍龙忽然听到细微的、熟悉的声音,先生睁开了那只完好的右眼,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苍龙在他的眼瞳里,看到了早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的自己,那样仓皇、那样无助。
先生抬起手臂将它揽到怀里,他的胳膊透着一种失血过度的冰冷,但依然是温柔的,先生轻轻拍了拍它的背,轻得像烟一样的声音响在它耳边:“没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是先生的错。”
他一下一下地、有规律地拍着苍龙的背,是耐心又无声的安抚:“还愿意回家吗?”
苍龙没有说话,或者说之前的变故让它在恐惧中失了声,它的嘴张张合合许久,最后才有了颤抖的声音:“可、可我犯了很大的错......”
它害得先生为了找它,遇到了这样可怕的危险,明明、明明可以没有这一切的。它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缺点,自卑敏感爱疑猜,小气沉默又尖锐。它不是个优秀的幼崽,放弃它.......也没什么可惜的吧?
痛苦像是窒息的海,翻上来要将它淹没,可毁天灭地的海啸中,有了一叶小小的舟。
“有错是要受罚。”那舟上的人点亮了一盏能上岸的灯,“但家的门,不会因为家人犯错关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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