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的确良

当初连环画攒到两盒,夏芍就畅想过将来开个书屋,连小孩子的钱都不放过。

没想到她还只是想,她家崽直接实践了。

不仅实践了,还懂得租四赠一,薄利多销……

夏芍不由转头看向陈寄北。

陈寄北被看得面色一滞,“不是我教的。”

的确不是他教的,要是他教的,绝对不会被老师发现。

夏芍又回过头去看闺女,半夏特别会装乖,已经低下了头,“妈妈我错了。”

“那你错在哪了?”夏芍问她。

小半夏想了想,还抬头偷偷瞄了眼爸爸,见爸爸一脸不争气的无能为力,“我、我不该拿妈妈的连环画换糖吃。”

大概夏芍不是传统家长的思维,她并不觉得半夏拿连环画换糖本身是什么错误。

小孩子能动脑,有创造性,是不该轻易被扼杀的。如果从小就把他们框死了,让他们只能按照你的条条框框来,那他们只能走你走过的路,甚至比你的路更窄。

半夏的问题在于时间、地点和目的。

夏芍摸摸女儿L的头,先给她一点肯定,“半夏能想到用连环画换糖,还知道薄利多销,是个会动脑的孩子。”

这话让半夏明显有些意外,然而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夏芍倾下/身跟女儿L平视,“不过你的确做错了,告诉妈妈,妈妈为什么限制你吃糖?”

“因为、因为糖吃多了,会牙疼。”半夏心虚地不敢看她,但还是小声说了。

“那老师为什么要让你请家长?”

这回半夏想了半天,没想出来。

夏芍就轻声帮她解释:“因为学校是学习和劳动的地方,不是看连环画的地方。”

“不是看连环画的地方?”

夏芍干脆问闺女:“老师是怎么知道你把连环画租给别人的?”

说起这个半夏就噘小嘴巴,“王小武上课看,被老师发现了。”

“你看,你是不是耽误别人学习了?”

半夏不说话了。

见她小脑袋耷拉下来,夏芍问她:“妈妈罚你这个星期不许吃糖,你没意见吧?”

半夏点了点头,显然有些沮丧。

夏芍看着,帮她正了正红领巾,“走吧,妈妈陪你去学校。”

半夏乖乖跟在她身后,走出一段路,突然低声道:“妈妈我错了。”这一回显然真心很多。

夏芍看向女儿L,眼里有了温和鼓励的笑意。

小半夏鼓了鼓勇气,“我会去跟老师道歉,还有被我耽误的同学。”

做了错事就要认,就要改,不能怕承担责任,这是夏芍一直告诉两个孩子的。

半夏能主动提出去道歉,夏芍的目光更柔和了,摸摸她的头,“嗯,妈妈跟你一起去。”

到了学校,夏芍态度很好,半夏也主动跟老师道歉了,老师就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半夏

别再把连环画带到学校,“这东西不便宜,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半夏又去跟王小武道了歉,还把糖还给人家,“对不起,耽误你学习了。”

王小武当时脸就憋红了,说什么也不肯要,“是、是我不该上课看,害你被老师抓了。”

两个人推来让去,半夏年龄小,推不过对方,只能跑过来问妈妈。见妈妈点头,她又跑回去,“说好的你请我吃糖,我请你看连环画,你还没看完,休息来我家看吧。”

收了人家的糖就得让人家看完,这孩子还挺讲诚信。

眼见着王小武脸更红了,夏芍笑着跟女儿L告辞,“这几本连环画妈妈先带走了。”

半夏点头,一直把人送到门口,“妈妈再见,爸爸再见。”

夏芍这才有时间问送自己来的陈寄北:“你下午要去单位吗?”

“去。”陈寄北取了车,“下午开会。”

“那你晚上别接我了,我去接小虎。他这么大正是腼腆的时候,我怕他不好意思来。”

孩子到了青春期都开始有自己的心事了,像小虎这样不得不转学,心事更重。

夏芍去接了他,他果然不好意思,进门和夏母夏芍问了好,放下书包就去帮着摆桌子。

陈寄北带回来的鱿鱼被夏芍切了十字刀,下到锅里一吵,立即卷曲成荔枝的形状。再配上她自己做的酱料,色泽鲜艳鲜美嫩滑,上桌没多久就被几个孩子抢光了。

还好夏芍先给陈寄北盛出来一些,不然等他开完会回来,估计只能蘸点汤了。

吃过饭又一起写了作业,陈寄北才把小虎送回学校,家里夏芍已经换上了新的枕巾。

第二天土产召集所有收购点负责人开会,公布了今年的收购量和收购要求。

接着大半个土产公司都运转起来,收购点要为接下来的收购做准备,供应科要采购大缸,采购食盐和木料,木匠房那边,陈寄北也要带着学徒小刘赶制出一批木桶。

为了漂亮地完成这笔订单,土产还又招了一批临时工。

这批临时工有职工家属,也有开了病例留在城里的小年轻,主要负责腌制或者晒制山菜。

像蕨菜比较容易老,放一宿就会硬一截,必须当天收,当天便切去跟部用皮筋捆好,放进大缸里腌上。等腌出了水分,再从缸里捞出来放进木桶,洒上盐运走。

猴腿儿L和牛毛广就是另一种处理方法了。

这两种菜身上都有毛,都不能腌,要晒,出口的主要是干菜。

东西收购回来得先用水焯,捞出来搓去毛,还不能直接晒,要用手揉一遍。牛毛广揉的时间长,猴腿儿L揉的时间短,这样晒出来的干菜,泡水后吃起来才不会硬。

人手实在不够用的时候,土产甚至去家属服务队要了一批临时工,每天忙得热火朝天。

附近的大小农村更是全都上山薅菜了,就连金美云都利用休班薅了几天,说是不少挣。

可惜没薅几天,她就

怀孕了。这可是她继丽华之后终于有的第二胎,何婶儿L跟何二立看得严,她妈也不让她乱动,她只能望着上山的人叹气,说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轰轰烈烈一个多月,第一批山菜终于上了开往大连的火车。

陈寄北也跟着一起去了,夏芍这才知道他看似轻描淡写,却在这次出口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连胡主任都听说了,过来串门的时候跟车主任感叹。

“小陈这个人,我们就没看透过。他这么年轻就成了大木匠师傅,还是江城投一份,按理说也该到头了。结果他还会日语,销售也懂。咱们这边从来就没跟外国人打过交道,他竟然也不怯场,真不像是第一次跟人谈生意。”

刘主任退休后接任酿造车间主任的胡主任摇摇头,问夏芍:“这是谁给你介绍的对象?”

谁介绍的?当然是李家那帮大好人。

不过胡主任不提,夏芍也好久没有想起这一家子了,自从他们下放以后。

没错,下放。

石科长那闺女一戴上红袖标,第一件事就是查李家。偏偏李常顺那账又不经查,一查一个准儿L。

上山下乡还没开始,李常顺就被下放了,李宝生也受到了牵连。一家人努力从农村爬出来,想不再种地,到最后还是回去种地了,甚至过得比以前更惨。

听说消息传出来,李家直接跟李来娣断绝了关系,李来娣也跟疯了一样,狠狠闹了一场。

然而这是个狠起来连亲爹亲妈亲儿L子都能举报的年代,这么闹显然没任何卵用。

因为被下放得太偏,后来夏芍就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了,她也没那闲心打听。

此刻听到胡主任问,她只是笑笑没说话。

胡主任就看向了墙上的奖状,“不过你俩倒是般配,你们这省先进工作集体,也是你给拿的。”

墙上的奖状贴了太久,已经有些泛黄了,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清晰地记录着当初的荣耀。

市先进工作集体,省先进工作集体……不由得让人回想起当初举办交流会时的热闹。

只可惜物是人非,老罗退休了,温副主任退休了,车主任两鬓也生出了白发。而因为外面局势不好,省里这七八年都没再搞过这种交流活动,何况是他们。

核算员小赵还是当初带队参观的,不禁唏嘘,“可惜只办了那一届,我还以为会有第二届、第三届。”

谁又不是这么想的,夏芍两年搞出来三个配方,大家对她都充满了期待和信任。

叶大勇甚至收藏了一份当初用来给其他厂装礼物的纸袋,没想到第二届江城食品交流大会没来,那十年先来了。大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办公室内一时沉寂,这些年生活得太压抑,他们都快忘了他们还有那么意气风发的时光。

最后还是夏芍笑着道:“谁说没有第二届?以后的日子还长,说不定哪天就有变化了。”

这也就是个畅想而已,大家都跟

着说是啊,谁又敢把她的话当真?

但办公室里的气氛好歹好了不少,话题兜了个圈,很快又回到土产,回到了这次的出口。

一直到七月底,这次要出口的山菜才全部出完。

陈寄北从大连回来,给家里带了一些晒干的海产品,再就是数块的确良布料。

这种布料近两年才开始时兴,江城还没有卖的,只有百货商店里有成衣,香港那边来的,当地人叫港衫。夏芍还给两个孩子各买了一件,一件三块五。

其实要比舒适透气,的确良哪及得上棉布,后世大家反而都在追求纯棉质地。

但这年代的棉布太容易破了,很多衣服拿回来没穿,先得在膝盖、屁股、手肘打几个补丁。要是从事体力劳动,肩头也要打,的确良别的不说,绝对比棉布结实耐穿。

夏芍把干货送了一些给何家,布料送了一块给孙清,“给你家大强做衣服。”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孙清没推辞,“大强整天在外面淘,回来不是这破了就是那破了。”

几个孩子一起上下学,大强身上的补丁永远最多,还常有翻新。孙清做衣服剩那些碎布,好多都用来给他补衣服了,有时候孙清补烦了,都想让他光着屁股去上学。

没几天夏芍全家就换上了的确良做的新衣,就连小虎,夏母也给他做了件衬衫。

跟弟弟妹妹一起拿到新衣服,小虎十分不好意思,“我也有?”被夏母和夏芍催着,才进去换上,出来夏母和夏芍都说好看,还让他就这么穿着,别脱了。

大概是他写信跟家里说了,下一次秦舒来看他,给承冬和半夏一人买了一双新鞋。

半夏换上,配着的确良的衣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重新挑了对缎带绑头发,才高高兴兴去上学。

也是在这时,陈寄北向单位提出调岗,希望能转到销售科做销售。

“别说全江城,全省都没几个会做圆肚子木桶的,单位就指着你挑大梁了。”

下放三年,林经理就官复原职了,专门把陈寄北叫到自己办公室来谈这件事,“你这可是技术工种,开的多,转销售就没这么多工资了,你可别冲动。”

他这还是客气的说法,要换了别人,早就指着陈寄北说你去了趟大连,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这次和r本谈出口,陈寄北的确出了不少力,也的确在关键时刻不慌不乱,给他们争取了不少利益。但做销售讲究的是八面玲珑,陈寄北这个性子,怎么看都不合适。

陈寄北也不和林经理争,“小刘已经能做了,今年这批桶他就出了不少力,我走了,木匠房他能挑起来。经理要是信不过我,可以先不调档案,让我试试。”

小刘的确能做了,但比起陈寄北,速度实在差了太多。

这些年他们收到的一些单子,甚至就是专门冲着陈寄北的手艺来的。

林经理很是头疼,但像陈寄北这种顶梁柱大师傅,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而且明年的出口说不定还

要用到他,林经理最终还是吐口了,随便让他做几单试试。

然后这一试,第二年陈寄北就转了销售。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何况除了那几单,他还又跟r本那边谈下来一大笔出口量。

只是这样一来,陈寄北就要经常出差了,还好他主要负责出口这一块,倒不会一直在外。

夏芍数着男人带回来的提成,一转眼,小虎高中毕业要下乡了。

秦舒和陆泽同托了关系,没把他安排太远,让他去了金美云娘家所在的大队。正好他下乡晚,知青点早住满了,新来的知青都得住老乡家,他就住进了金美云娘家。

下乡之前秦舒来帮他收拾行李,夏芍把他的课本也带上了。

“这几年是特殊情况,你需要先避一避。等过几年那边平息了,或者当兵,或者想办法读个工农兵大学,读过这些书多少都能用上,你要是有空就翻翻课本。”

小虎的成绩不错,要是就这么荒废了,着实有点可惜。

77年恢复高考,他也才不到二十岁,大可以考个试试,凭自己的本事走出去。

这一年多都是夏芍在照顾自己,夏芍让带,小虎就背上了。走的时候还穿了这些年最流行的绿军装,个头看着不算高,却很挺拔,早不是当初那个虎头虎脑让妈妈存压岁钱娶媳妇的孩子了。

小虎一走,好像上山下乡就在眼前了,夏母不禁担心起了自己两个孙孙。

小学五年,中学四年,承冬和半夏这都小学四年级了,将来要下乡怎么办?

夏芍家就这两个孩子,养得精心,长得也漂亮。大大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肌肤,比起同龄人的瘦弱枯黄,不仅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好头发,脸上还有肉肉的婴儿L肥。

因为这种担心,宋雅怀孕后她去照顾宋雅生产,还时常写信回来嘱咐夏芍准备这准备那。

结果没等两小只小学毕业,初中改成三年制的了。

承冬和半夏写了信告诉姥姥,自己就算下乡也可以晚下一年了,顺便问姥姥什么时候回来。

然后两小只刚上初中,下乡的知青开始回城了。

承冬和半夏继续写信给姥姥,告诉姥姥自己很可能不用下乡啦,主要问姥姥什么时候回来。

夏万辉常住部队,直到大前年宋雅才怀孕,于前年春天生了个女儿L。夏万辉很喜欢,没顺着秀秀上学后的学名夏爱敏起,而是单名一个“珍”字,以示珍爱。

他喜欢,夏母写信跟夏芍提起的时候却不免有些遗憾。

因为增长过多,人口已经成为了国家的负担,近几年国家提倡计划生育。江城这边还好,夏万辉和宋雅都在部队,管得更严,结婚、生育都要打报告。

两人已经有了一个女儿L,根本拿不到生育指标,估计这辈子就这一个女儿L了。

嘴上遗憾,夏万辉邮过来老太太跟孩子的合影,夏母抱着小孙女,照样见牙不见眼。

改革开放以前国内还没什么彩色照相机,但有

一种技术,叫照片上色,可以花点钱给洗出来的黑白照片上色。夏万辉邮回来的就是这种,还把夏母上得年轻了不少。()

夏芍拿着照片和信,发现夏万辉当初大概是没抢过她,特别喜欢跟她晒妈晒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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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校官,都快升团级了,人也三十好几,竟然还这么幼稚。

夏芍才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然后也给夏母写了封信,问夏母什么时候回来。

信上她还特地提了一句——隔壁小孙喊你回家发财。

也不知道夏万辉看了会不会跳脚,他一个越来越成熟稳重的军官跳脚,估计会很有意思。

没想到还没收到回信,孙清先来喊她发财了。

当时两个孩子正在另一个屋里写作业,因为爸爸没在家,还懂事地先帮妈妈刷了碗。

夏芍翻着连环画,写字桌上还放着广播,孙清一进门就问:“你这是听呢还是看呢?”

当然是看,夏芍放广播,主要是想留心一下什么时候恢复高考。

她只记得是77年年底,具体哪一天却不是很清楚。去年那十年结束,蔡家老太太就被放回来了,只是受到的折磨不轻,人疯疯癫癫,已经不正常了。

上个月老太太过世,蔡家算是彻底散了,小虎也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就是他年龄小,下乡时间短,要想回去,恐怕得等明年知青大批量回城。与其干等着,还不如试试考大学,毕竟今年这一批大学生招生晚,三年半就能毕业。

当然这些就不用跟孙清说了,夏芍只是把连环画盒子推过去,“你要看吗?”

“快拉倒吧,我你还不知道?一看书就犯困。”

孙清在炕边坐下,一面听着广播一面问她:“我记得你还有个房子空着,往不往外租?”

“租啊。”夏芍说,“你有人要租?”

她何止是那一套房子空着,陈寄北转了销售以后,每年拿回来的提成比工资还高。趁着那十年结束知青又没回城,她又挑那便宜的买了好几套,就等着当包租婆了。

“以前总给我带人那个小胖子妈妈你还记得吧?她家那小胖子要回来了。”

那个小胖子夏芍当然记得,每次刚成为全书店最让人羡慕的崽,回头就遭遇她这个大魔王,被弄得哭唧唧,还几度怀疑人生。她没忍住一笑,点点头。

孙清大概也想到了,“这一晃十多年,那小胖子都长大了。他下乡早,今年二十六,转过年就得二十七。他妈着急,让他一回来就结婚,正在给他找房子。”

“那你找个时间,让她过来看看。”夏芍答应得很痛快。

孙清一听,突然压低声音,“你说我那内衣生意是不是也能做了?”说着往胳膊上一比,“我看街上都没人戴红袖标了,也没人再整那些举报信,到处抓人。”

小老百姓生活得简单又朴实,不处在政治中心,对那些大事总是后知后觉。

去年那十年就结束了,却是到了今年,那些袖标才彻底消失,孙清也才反应过来。

夏芍突然有点心酸,为自己和这些终于熬出头了的人们。

她点点头,“可以做了,放心做,以后日子只会更好。”

孙清那眼睛瞬间就亮了,又有了点当初刚开始做内衣的意气风发,“那你可得赶紧叫夏婶儿L回来。现在知青开始回城了,将来肯定都得结婚、生孩子,买我的内衣。”

说着她又想到什么,看看左右,再次压低声音,“我那个……”

“你那祖传手艺也能做了。”这回没等她说完,夏芍都会抢答了。

别说做个肚兜,再过个二十年,她做情趣内衣都没人管,只要她老太太到时候还有那个心。

显然孙清现在贼心不死,闻言眼睛立即笑眯起来,“那我回去准备准备,咱们还按原来的分成。”

夏芍也不觉跟着笑起来,“嗯,还按原来的分成。”

孙清还要再说什么,夏芍却突然神色一正,赶紧下炕,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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