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西球球 作品

第 120 章

柯鸿雪活了二十七年,跪过父母君王,也拜过恩师祠堂。

但除此之外,他是柯家的独子,是大虞的探花郎,更是国子监的少傅。

权责之内,若是皇子不听教导、顶撞讲师,他甚至可以请那些天潢贵胄们去跪祖宗牌位。

除去皇帝,他鲜少再有跪什么人的时候了。

是以沐景序话音落地,柯鸿雪微微一笑,迎着散落的月光向他走近,轻声问:“学兄以什么身份让我下跪呢?”

他说:“是大理寺的少卿,还是前朝的三殿下?”

沐景序音色微冷:“你太没规矩。”

柯鸿雪不置可否,缓步向前走,又在即将碰到沐景序的地方停了下来。

前后三尺,是君子之交,也是主从规矩。

他刻意维持着这若有若无的距离,像是在无声抗议那句指责。

他是这天下顶有规矩的人了,否则又怎会任学兄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宛如高岭之花一般厉声训诫,而无丝毫被拽入红尘的泥污?

柯鸿雪说:“学兄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沐景序问:“若都不是,我便不可以让你跪下吗?”

柯鸿雪一下就笑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打破了那点无形的屏障和壁垒,一脚迈进沐景序身前三寸范围之内,微微垂首,眉眼如画,笑得儒雅又温和,所有的风流多情,在这一刹那全都变成了无尽的纵容与倾慕。

“也可以。”他说,“学兄像世子爷那般,将我娶回家,或者跟我回家,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满虞京城里,显贵者有之,博学者有之,貌美者有之,高官者有之……

可若将这所有筹码加诸在一个人身上,任谁脱口而出的名字都是柯家寒英。

柯鸿雪也曾少年过,也一直风流倜傥着。

从他的十七岁,到二十二岁,将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应有的样子。

又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七岁,一直伴在那个人左右,等他偶尔歇一歇脚,回头看一看自己。

人这一生里,没有几个十年。

更不会一直是十七岁的少年郎

柯鸿雪低着头,望向他的殿下,笑意微扬,眼底却卷上几分凉薄的淡漠和悲伤。

“可你一个也不会答应。”

呼吸与月光一起散落,秋夜微凉,说话间似有薄雾凝结,碰一碰月下仙人颊边细小的绒毛。

柯鸿雪便望着那里,音量微浅:“学兄一个也不会答应,殿下一次也不曾承认,又究竟是在什么立场来说我没规矩,又以什么缘由要求我跪下?嗯?”

气音缓缓溢出,撞上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柯鸿雪笑着凝望他。

沐景序长眉一蹙,却道:“大理寺职责所在。”

柯鸿雪笑意更深:“大理寺少卿秉公职守,漏夜前来风花雪月之地,抓公然狎妓的朝廷命官,下官无言以对,束手就擒



听候发落。”

他往后退了半步,

微微扬起头颅,说着听候发落,却以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看向沐景序,语调里竟带上几分嘲讽:“只是这般铁面无私的少卿大人可否告诉下官,一屋子共犯,为何独独唤我一人出来;无审判无刑讯,也无衙役见证,又为何滥用私刑一见面就要我跪下?”

“你究竟是在公正办案,还是在泄私愤?”

柯鸿雪步步紧逼,几乎不给沐景序一个说话的气口,惑人的桃花招子里没了笑意,死死地盯着他,凌厉而露骨,是不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眼神。

沐景序动了怒:“柯寒英!”

“盛扶泽!”柯鸿雪压着声音吼,空气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柯鸿雪冷声问他:“你究竟是怕我害了你的宝贝弟弟,还是因为我来青楼而感到不开心?”

沐景序沉默半晌,回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秋月挂在树梢,楼下河灯飘荡,风月楼里燕语莺歌如十年前,也如十年后,是销魂冢,也是极乐殿。

柯鸿雪低下头轻轻笑了许久,很久很久没说话。

沐景序微微蹙起眉头,抿了抿唇,久违地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惊慌。

良久,柯鸿雪笑够了,抬起头弯起眼眸看向沐景序:“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我知道。”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小范围的骚乱,不知是何缘由。

有女子惊吓尖叫的声音,也有脚步凌乱踏上地板的逃窜声响,门扉反复开启又阖上,一切都躁动不安。

柯鸿雪隔着三尺距离望向大理寺的少卿大人:“你来这里,非是为了我,也并非为了宿怀璟,你确实有公务在身。”

“万寿节将近,大绥使团前日入了京中,大理寺得到线报,翰林院中有一东山国的细作,欲伪装成大绥的探子,在京城引起骚乱,陷害大绥,引起两国纷争,借机使得皇帝扣下大绥太子,挑起战争,就像十年前那样。”

柯鸿雪说这些的时候冷漠又疏离,分明透着深深的不耐,却又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望着沐景序略显错愕的眼睛,道:“万寿节期间,京中各处全都增强防护,金吾卫日夜巡视,想要达到目的,必须选择一直以来就繁华的所在。人多、流动性大,轻易多一个生人,或者与同僚浑水摸鱼进去不会被人察觉。”

“赌坊、酒楼、青楼……”柯鸿雪笑了笑,问:“学兄,你说这虞京城里,还有哪里比这风月楼更混乱,更适合惹出几桩人命的地方?这楼上的横梁砸下来,倒在木头底下的一半是世家权贵子弟,一半是身负皇恩的朝廷命官。酒盏里下几滴毒药,行走相错间捅几把匕首,便能杀人于无形;人群骚乱踩踏中,又有谁能查出来具体是什么人干的呢?”

他说得轻巧极了,不像是在谈论国家大事,也不是在说人命官司,只是跟自己的学兄一起,坐在学府长明的藏书阁顶,就着头顶的朗月清风,就着手边的美酒烧鸡,轻佻聊着圣贤书里那些不为人知

的故事。

沐景序一瞬间觉出愤怒(),

“?()_[((),

为何还要带容棠来这里?”

柯鸿雪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放心,你家弟弟那宝贝相公送进口的每一滴酒、每一道菜,我都事先盯过尝过,我只要没死,他就不会死。”

沐景序霎时哑口,震惊地睁了睁眼睛。

他不是视其他人生命如草芥,他是连自己生命都不在乎。

这是一个清醒又博学的疯子,沐景序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柯鸿雪玩味地看着他眼里神色,觉出几分欢愉,又有些恶作剧得逞的畅快。

门外是骚乱渐起又逐渐压平的声响,柯鸿雪看了沐景序片刻,笑着补充:“但我不会让自己死掉,我不可能让你在这世上多一份愧疚,我也不可能在目的没达成前离开。”

他说:“学兄,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沐景序心下震颤,胸膛里心脏无规律地跳动,撞得他开始疼,浑身错位又复原的骨头上下一起疼,清清楚楚地给他警醒。

他闭了闭眼睛,承认:“没有,我的确是来公办的,让开。”

他朝前走,柯鸿雪拦在路上,笑着问:“所以你承认自己滥用私刑徇私枉法了吗?”

咄咄逼人、依依不饶……

沐景序从没有想过柯鸿雪会将这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他沉默片刻,冷声道:“我会去大理寺领罚。”

柯鸿雪气笑了:“宁愿领罚也不跟我说实话是吗?”

沐景序压了一晚上的脾气终于压不住,他站在原地,抬眸注视着柯鸿雪的眼睛,瞳孔里浮现出丝丝怒意,他问:“你想要什么实话?”

柯鸿雪:“很多。”

“我想要的实话很多。你是谁?为什么要去临渊学府?为什么与我交好?为什么步入朝堂?为什么永远不跟我坦诚?”柯鸿雪一句一句地问,最后走到他身前,低下头与他对视:“为什么当年不允我随军?”

“盛扶泽,你如果要骗我,从一开始就把戏码做足了再来。”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在嘲笑沐景序的天真,还是在说他局未做得完全,掩耳盗铃。

柯鸿雪低声提醒:“你别忘了,我柯家世代大儒,我也曾是学府的甲等,也是千万人里走出来的探花郎。”

公子如玉,举世无双,若非有沐景序,柯寒英本就该是这虞京城里打马游街、赏尽春花的状元郎。

他声音很轻,步步紧逼:“天下间那么多学府,那样多隐姓埋名的办法,为何偏偏去临渊学府?你分明知道我在那。”

“既然要利用我,又为何不表明身份?”他明明笑着,眼尾却已逐渐染上失控的红色:“你当我柯寒英便是那般蠢笨不值钱,任他随便来一个人当我学兄,我都这么倾尽全力地去保他护他,为他扫清一切障碍吗?”

“你嘴里什么时候有一句实话?”柯鸿雪哑声逼问,黑暗中唯有月色见证这一番交锋。

沐景序抿着唇良久,低声开口,吐出两个字:“放肆。”

是斥责是怪罪,是高位者对低位者天然的压制。

柯鸿雪却兀地笑了:“殿下,你终于承认了。”

“……柯寒英,你自找的。”

沐景序抬手,一把揪住柯鸿雪的衣领,将人扯到了自己面前,死死地瞪着他。

是你自找的,你自己要跟我一起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行走。

被胁迫的人却没有任何不满和窘迫,反倒笑得温吞,语调也从容:“嗯,我甘愿的。”

他说:“你可以利用我,直到我死去。如果尸骨可以铺成你的前路,我也甘愿被你踩在脚下。”

“但你不可以抛弃我。”柯鸿雪轻声道,“殿下,我们都没有很多个十年,我也等不起下一个十年。”

沐景序盯着他许久,久到眼睛都快酸涩的时候,终于手腕用力,将人扯了过来,抬起头颅,狠狠咬住了他的嘴唇。

像溺水的人终于敢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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