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梨 作品

第 41 章 乱来

林格在前往农家乐的出租车上睡了一觉。

梦里又是林誉之崴脚的那天,家里面其实一直有轮椅,是龙娇一次年会上抽到的奖品,可林誉之不用,他就是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傲气,这段傲气促使他能走就绝不会让人推着。尽管有省时省力的便携工具,也执拗地自己走——宁可拄单拐杖,一瘸一拐。

寄人篱下的是林誉之,林格自己不敏感,她只是觉得林誉之这个“哥哥”很敏感,浑身都是刺,平时顺滑地服帖在身上,说不定何时就蹭蹭蹭地竖起,变成尖锐的、枣刺般的东西,一碰就一手血。

老师列出中小学生必读书单,林誉之陪她去买,用的也是他的零花钱。父母给了钱,他坚持不用,一定要自己付。

结账的时候,林誉之站在收银台处,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手白的像北方第一场大雪,青筋若隐若现,片刻,他侧脸,看了眼旁边的林格,伸手将她肩膀上快滑下去的双肩包包带扶正。抬手时,林格嗅到他身上自然的淡淡香,是淡淡的、干净的蔷薇叶子。

好奇怪,他身上一直有很淡、很柔和的植物味道,干净,清冽,像林誉之所出生的那个寒冷城市,却又有着不同的绿叶气息。林格用了好长时间寻找类似的气息,最终发觉他像学校里种植的那一片蔷薇,在不开花的时刻,凑近了嗅那些新生长的嫩芽枝叶,就是他的味道。

拥有好闻气味的林誉之,没有冷香丸和暖香丸,也没有什么金呀玉呀麒麟呀麝香珠串。林格捧着哥哥付钱买来的一本《红楼梦》,从头囫囵地翻到尾,本想去探寻林黛玉寄人篱下的心境,悄悄探一探兄长的内心,可惜她在文学上的确没什么天分,并不能共情,也只记得一句“风刀霜剑严相逼”。

可林誉之没有。

林格觉得林誉之和谁都相处得很好,尤其是被重新接纳到这个家庭之后,他安分,守礼,就连龙娇提起他也是“我们家誉之”,满脸的骄傲。林格成绩不好不坏,算不上顶尖,不是老师偏爱的对象;林誉之成绩优秀,龙娇替他开过一次家长会,回来时满面的荣光。

林格回忆起刚认识林誉之的那一年,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

脊背挺拔,高傲的,偶尔会垂眼看她。

毒舌,一句话就能气得她四仰八叉。

相依为命的那几年,他终于低下头,为了妹妹和家庭,心甘情愿地牺牲着自己的健康、时间。吃喝玩乐一概不理,业余消遣抛在脑后。

夜里给林格买烧烤串,林格吃了两串,谎称吃饱了,再吃不下,要哥哥帮忙解决——因她知道,若非她吃剩下,林誉之绝不会吃这些肉串。

他像那些作家描写的母亲,儿女吃肉她喝汤;像语文考试阅读理解上的父亲,永远只“爱”吃鱼头,将鱼身上的肉让给女儿。

林格在那个时刻想要得到他。

她不确定那种因素是否能被称为爱,她只知自己想要同对方长久厮守。

好奇特,林格在林誉之高傲的时候和

他争吵,

却又在他落在身边时发疯地想要他。

遗憾对方始终将她当作妹妹。

林格有时都会在想,

林誉之也未必是真的爱她。有的,大约也只是牺牲自己身体对妹妹的顺从,正如习惯性地牺牲自己的时间来为妹妹赚零花钱。

包括崴脚后的那一次,在林格慢蹭蹭磨月复肌时,林誉之半倚靠着枕头看她。那个枕头是林格心血来潮做的,针脚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地刺了朵像蒲公英的蔷薇花,右下角是粗糙的刺绣,几条直线绷紧,歪歪斜斜地刺出一个“林”,林格本想在后面再刺一个格,可惜没了空位,看着难受,索性丢给了林誉之。

他就一直枕着,或拿来做靠背,从没有嫌弃过。

其实那时候已经结束了一场,林誉之把接满了落雨的雨衣扎紧、丢进垃圾桶中;林格自己也抖了,却还是想亲亲他,她仰脸,灯光昏黄,光影一圈一圈,林誉之的表情圣洁如檀香,偏脸,一缕软软的发从他额前垂下,像一朵弹开的香灰溅起了雾。林格以为他要吻自己,实际上,林誉之只是亲了亲她的头发,低声问她,是不是还想?

他的意思,是她还想的话,那就继续。

可林格明明察觉到兄长也想,刚过去没几分钟,又如烙铁。他的眼睛却没有沾染任何的情啊谷欠啊,风轻云淡,就像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面填饱肚子?

他并不是真的想她,他只是在满足她。

林格在那个时刻就察觉到这点,可惜不想去承认。

就像暗恋的人和自己在一起,哪怕知道对方未必是出于本心,却还是执拗地不肯去戳破这一层薄薄窗户纸。

当时的林格,也是自欺欺人地想,只要都不戳破,那么她可以当作林誉之也爱她。

林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终于慢慢地从这场旧梦中醒来。

到了。

林格的社交能力还是没得说,尽管是为了还人情才来参加,但不多时,她就已然和王霆的几个朋友熟悉。开农家乐的老板叫周旬易,大约是名字,一群人给他起的昵称是“周公”,黑黑瘦瘦的,很精神;另一个是王霆现在关系很好的同事,吕敬祖,名字挺庄重,为人不怎么端正,满嘴跑火车,嘴巴一张一闭,出来的全是荤段子。

聊了不到半小时,听他讲了俩黄,色笑话,自称是古文上看到的,有模有样,说是一人想要找纯洁之人结婚,洞房花烛之夜,指着月夸下,问新婚妻子,这是何物?妻子答出几把,他顿时大失所望,觉妻子一定不纯洁,遂休之。

如此,今朝娶妻,明日休之,连续三次,都没能找到“完全纯洁”的妻子。

林格不太喜欢听这些。

桌子上有男有女,女孩子大多脸皮薄,见人喝多了讲这些,也不好制止,只低头吃饭夹菜,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林格不,她拿起酒杯,对吕敬祖说:“吕哥,桌上还有女孩子呢,讲这笑话,不合适吧?”

“哪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吕敬祖正在兴头上,笑眯眯,“你说是吧王霆—

—哎,王霆呢?()”

“——?()_[(()”

林格听不下去,站起来往外走。包厢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有女孩子离开,快走几步,跟上林格,低声同她吐槽,说这些人喝了几杯酒,就暴露了本性……

林格觉得闷,也不想在这里住了,打算打夜车回去。贸然离开肯定不行,她掏出手机,想给王霆打电话,没想到拿出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一同吐槽的那个女孩子主动说,她房间里有充电线,可以过去充一会。

林格点头。

农家乐这边的住处是两排六层的小洋楼,他们的房间都在五楼上,女孩子自称姓王,王筱燕,是王霆关系不怎么亲密的堂妹。

“你和我堂哥什么时候结婚呀?”王筱燕兴致勃勃,“我大娘快急疯了。”

林格说:“没说要结婚呀,你听谁讲的?”

王筱燕从包里掏出充电线,递给她:“啊?没说吗?好奇怪,我怎么听说你们在相亲呀?”

“没有,”林格说,“那是爸妈组织的……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这个解释显而易见地令人失望,王筱燕半开玩笑,说好可惜,还以为这么漂亮的姑娘能做嫂子,看来哥哥的确没有这个福气……

话刚说完,手机响了,是王筱燕的另一个女同学,也受不了那边的气氛,问王筱燕在哪里,她想上来。

一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王筱燕听她声音,像是喝醉了。怕她出意外,要她别动,自己去接她。

林格还在等待手机开机。

时间久了,可能是手机电池有些老化,刚插上去,手机屏幕亮了,没有立刻开机,慢吞吞的一个手机logo。

王筱燕和她打了声招呼,自己匆匆下去接朋友。电梯门开了,看着出来的王霆,王筱燕叫了声哥。

王霆问:“林格呢?”

“在我房间呢,520,”王筱燕说,“她手机没电了,在我那边充电。”

王霆说:“难怪打不通电话,我刚刚听周公说了,还以为她生气了。”

王筱燕说:“生气不正常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个同学的嘴……怎么不管管他?今天是你生日,你就这样呀?”

她批评:“怪不得林格不肯嫁给你,你身边的朋友都让她对你印象分下降啦。”

王霆伸手按电梯按钮,阻止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忙你的去吧,好妹妹,放过你那单身这么久的哥吧。”

王筱燕笑,一溜烟钻进电梯。

今天来这边玩的,总共就五伙人,他们这一伙人,十七八个,还有个团建的,一水儿的女性,可

()能是什么微商团队;剩下四家都是家庭出游,拖家带口的,老人孩子身边寸步不离,都挺好认。

朋友就坐在凉亭下休息,远远地,还看着一个人,坐着轮椅,身后有人推着他。

王筱燕纳罕,下午怎么没听说有残障人士过来?今天晚上吃饭时,周旬易还说了,打算建立一些对残障人士友好的设施,到时候可以和王筱燕合作;她主业是酒店设计,参与过一些类似的案例,积攒了些经验。

一走神,多看几眼,只看轮椅上的人长相斯文,王筱燕一下子移不开眼——奇怪,她的取向一直是施瓦辛格西方野兽大块儿头那种类型的,轮椅上这种东方男性的英俊本不在她的偏爱中,在看清对方脸庞之时,她仍旧有种被一枪狙击的感觉。

像乌木和玻璃展柜中摆放的杂志封面男模,却又比那些男模多一份气质,一种静态镜头很难捕捉到的气度。

后面推他的那个,肌肉壮实,眼角有道疤,不说话,挺沉默的,看着挺有……不良职业那种风范的。

王筱燕的朋友叫她,挥手:“筱燕!”

她这才回转过神,匆匆提裙跑过去。

王筱燕和朋友汇合后,重新上电梯,没想到又撞见轮椅男和他的“保镖”。几个人同时上了一台电梯,王筱燕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朋友一直追问。

“你堂嫂呢?”

王筱燕说:“哪个堂嫂——啊,你说林格啊?”

“是啊是啊,她刚才冷脸走掉的样子太酷了,”朋友说,“我还以为,做主播的,都已经习惯了男人讲黄,段子呢。你都不知道,筱燕,林格一走,吕敬祖的脸色有多难看……你堂哥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和吕敬祖说了几句话,吕敬祖就借着酒劲,指着他说他有了老婆忘了好兄弟,一边说一边哭,噗……”

叮。

姐妹私房话还没结束,五楼到了。

王筱燕看着不良职业男推着轮椅男往前走,心里有些嘀咕,她快走几步,追上去,礼貌地问:“您也是我堂哥王霆的朋友吗?”

整个四层、五层的房间,都是给王霆庆生的朋友,王筱燕想,对方大概是走错了。

“不是,”轮椅上的男人说,“我来找林格。”

王筱燕愣住:“您是?”

“林格的哥哥,”林誉之温和地自我介绍,“没有血缘关系,一起长大。”

王筱燕自动换算,青梅竹马。

她理不清中间的关系,只带着林誉之往前面去:“林格现在在520,和我堂哥在一块儿。”

林誉之问:“她们在一间房?”

王筱燕没有立刻品出其中的含义,她就是一根直肠,点头:“昂。”

林誉之说:“谢谢你。”

王筱燕连忙说不用,她抓一抓好友的手,提醒朋友不要太尴尬——

刚才也没有讲林格的坏话,对吧?

林誉之无暇去关心这对小姐妹的心境,他现在腿脚不便,司机按得门铃。

叮咚。

叮咚。

叮咚。

三声过后,里面的人才姗姗来迟,门也没完全打开,开了一半,王霆还没反应过来,司机已经强行把门推开,把他往后一推——一个趔趄。

林誉之的手搭在电动轮椅扶手上的控制面板上,调整轮椅的姿态,微微仰脸,看里面一脸惊愕的林格。

“格格,”林誉之说,“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又是往这么远的地方跑……我很担心你。”

林格惊讶极了,紧张跑过来,看他的腿,低头:“你都坐轮椅了!”

“只是坐轮椅,”林誉之笑着扶她,“起来,别害怕,我来接你回家。”

他目光微微偏移,落在王霆身上,他还穿着衣服,林格也是,两人都衣着妥帖,干净,体面,一切还没有发生。

忧心褪去。

林格后知后觉谎言已经被拆穿,她不安、小心翼翼地看自己的兄长,想要从他眼中探究出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林誉之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宽容得好像无声原谅了她的谎言:“走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

林格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和他回的家,只知道王霆走过来同林誉之寒暄。两人聊了些什么,林格也不记得了,反正都是那些乏善可陈的客套话。

她脑子里一直想。

完蛋了。

撒谎又被戳穿了。

林格不能确定林誉之此刻的心态,她没办法从兄长表情中来推断出他的情绪,她早就说过,林誉之像灰,像已经燃尽了、堆在一起的檀香灰烬,没有人能从这堆香灰中判断出它曾燃烧怎样的火。

等她想要对林誉之解释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家里了。

在林誉之那个大、空旷的房子中。

林格坐在沙发上,看着林誉之——他脸色有些苍白,因下午缝合伤口流了血,端正地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侧着脸,看向林格。

这是打算等她先开口的姿态。

林格的确先开口。

她捧着水杯,看着兄长,认真道歉:“哥,对不起,其实,我今天参加的是王霆的——”

“没关系。”

没等她说完,林誉之便打断了她。

他说:“没关系,不用为此感到抱歉,我能理解你。”

林格放软声音,尝试转移话题:“哥,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呀?”

林誉之微笑着说:“因为我一直在和你共享位置。”

很轻的一句话,轻松地讲出,毫无负担。

这意料之外的回答令林格大脑空白几秒,以至于忘掉转移话题的初衷。半晌,她看向手机,迟疑片刻后,解锁,打开和林誉之的信息界面。

果然。

点开详细信息后,能够清晰地看到两人的位置。

手机上分明的字眼就像一颗随时会炸开的核弹,不知已经在身边潜伏多久。

她知道手机

有这项功能,可以保持和亲密的朋友始终共享位置,就像给对方装了一个定位仪,但是,但是——

林格和林誉之向来都是习惯性用微信交流,很少用手机自带的这个短信功能——她什么时候开通了它?

林格不记得,她难以置信地望,林誉之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如山寺老钟。

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羞耻的样子,甚至就这么直白地告诉了她,他们早就开始共享位置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刻,林誉之对她的定位了如指掌——当然,她也能随时查看林誉之的定位。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她单方面失忆的做,爱。

林格问:“你一直都在和我共享位置?”

林誉之纠正:“不是一直,是你上次喝醉酒之后。”

林格问:“你想做什么?”

她有点头昏昏,胸口有一股气,很快就要出来——她压不住这些愤怒了,它们需要一个迫切的发泄口。

“我不是想做什么,”林誉之说,“我在阻止你’想做什么’。”

林格说:“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林誉之重复一遍,说,“你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格格,你聪明,漂亮,又有决心。”

不合时宜的夸赞让林格沉默。

而林誉之看着她,轮椅让他们在坐着时终于能够平视。

他说话声音不急,像早就料到她所有反应,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我是你哥哥,爸妈不在这个城市,他们把你托付给了我,所以我必须要尽到责任。”

林格说:“说吧,让我听听,都是些什么责任。”

“阻止你乱来的责任,”林誉之说,“需要我再讲得直白一些吗?格格?我在阻止你用亲过我的唇去亲另一个男人,阻止你用碰过我的手再去碰其他脏家伙,阻止你用接纳过我的——”

“林誉之,”林格说,“你是以哥哥的身份阻止我吗?你敢拿我的命发誓,说你真的是以一个亲哥哥的心态来看待我吗?你现在真的在以亲哥哥对亲妹妹的角度、来关爱我,照顾我吗?”

因为激动,她的胸口微微攒了一口气,脸颊过热,不是害羞,是说话急促导致的短气。

林格说:“你说呀,你要发誓,说你要是有一句假话,你面前的我——也就是林格明天出门就掉进下水道中立刻死掉!”

林誉之说:“格格。”

“说实话吧,”林格问,“你今天大晚上受了伤还坐轮椅过去,现在又口口声声地讲哥哥的责任。”

“你到底是讨厌我乱来,还是因为我乱来的对象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