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狗花 作品

116. 第 116 章 他们的未来,全然都是……

自除夕这日开始,朝臣共休沐三日,到了初三这天,便要照常入宫参加朝会了。

这是赵璴自入主皇城以来,朝臣们第一次正式参见他。

方临渊也要去十六卫戍司当值。

大宣的女子没有上朝穿的衣饰,赵璴便换上了祭祖拜神时穿戴的翟衣。沉重的凤冠戴上发间时,方临渊恰束好革带,一手提着佩刀的刀鞘从卧房里走出来。

“看着就重。”眼看着赵璴满头金玉摇摇晃晃,方临渊不由得感慨。

便见赵璴回过头来看向他。

他生得是艳,否则,也不会这样多的金玉锦绣都无法喧宾夺主,一眼望去,仍是会被他的一双艳丽的眼睛攫住视线。

赵璴缓缓站起身来,伸手接过了他的刀,低头替他悬上腰侧。

“总戴它,也就习惯了。”赵璴说。“你这会儿出宫?”

方临渊点头,舒展胳臂伸了个懒腰:“宫里离卫戍司远些,早一点,免得耽误点卯。”

赵璴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卫戍司里不过是些巡城的杂事,如今风波平定,你有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他语气平淡,出口的话却是将满朝上下的官职在方临渊面前铺开,挑白菜似的给他选。

方临渊笑出声:“我还没想好呢。眼下四境太平,似乎也没我什么用武之地。”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我昨天听说,林子濯就要被押送回京了。”他道。

赵璴并没避讳,点头应道:“这两天就能到,到时候会直接送到东厂。”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方临渊问。

赵璴看着他,沉吟片刻,抬手在他脸颊上抚了抚。

“你要是不想杀,也可以留着。”赵璴轻声说。“可他背叛过你。”

这个方临渊自然知道。

但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到时候,让我先见见他吧。”

赵璴点头。

“我跟时慎说一声。”他说。“正好,玉门关还派了人回京送捷报,应该也是你的旧部。你若想见他,就让吴兴海替你通知他。”

听见这个,方临渊高兴得直点头。

见他眼睛都亮了,赵璴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一边伸手替他整理好革带上的丝绦,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轻声说道:“我只怕把你束缚在京中的,又成了我。”

方临渊微微一愣,片刻才明白赵璴是在说什么。

“这不是边境尚无战事嘛。突厥人好不容易骗开了玉门关的城门,结果还不能京城援军抵达陇西,就将他们击退了。”他轻松地说道。

他明显看见对面的赵璴神色微微一顿。

只见他沉默片刻,继而捋好他的束绦,平淡地又问道。

“那若真打起来了呢?”

呀,这是又怕他走了。

方临渊难得看出赵璴的小心思,实在新奇,忍不住一边凑近了去看,一边卖关子:“那就……”

他拖了半天也没下文,直到赵璴实在忍不住,抬起眼看向他。

方临渊笑得眉眼都扬了起来。

“那我三天就能赶到,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之后,再三天赶回来。”他笑道。

“既为大将,自是要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让他们即便知道我不在边疆,也不敢轻易进犯。”

他说得下巴微微一扬,一派风发的意气。

却没注意到,面前的赵璴在听到他这话时,不露痕迹地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是紧张屏息之后才会有的。

他只道是个小玩笑,却不料自己话音未落,赵璴已然倾身上前,猝不及防地在他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方临渊被咬得哎哟了一声。

“你又把唇脂弄到我嘴上啦!”

方临渊说着,连忙凑到铜镜前去擦嘴角。

却见铜镜倒映下的赵璴,终于微微扬唇。

“怕什么。”隔着镜子,方临渊看见赵璴一边幽幽地看着他,一边说道。“他们不敢笑你。”

方临渊擦嘴角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对上了镜中赵璴眼中跃动的狐火。

这架势,仿佛只要他一转身,便要将他吻得天昏地暗似的。

……这怎么行!

方临渊连忙一把捂紧了嘴,矫健地一闪身,从赵璴面前飞快地溜远了。

“我先走啦!”他扬声道。“再晚些,就要迟了!”

赵璴倒没阻拦他,只眼看着他急匆匆逃开的背影,行过殿门时,还因为皇宫里的门槛比侯府高出不少而被绊了个趔趄。

门上的宫女们吓得险些跪成一片,可方临渊一边笑着冲她们摆手,一边回头,隔着重重金碧辉煌的窗子朝赵璴得意地眨眼睛。

鲜活明快,像是照进殿门里头的明亮日光。

明媚的太阳,真就这么轻易地,落进了他的门楣里。

赵璴垂眼。

可眉梢眼角的笑意,哪里是这样轻易地,便能敛去的呢。

——

方临渊临近点卯时到了卫戍司,进门的时候,李承安已经将今日当值的番兵点齐了。

“今天这么早?”眼看着大队的番兵秩序井然地外出换岗,方临渊有些意外地问李承安。

却不料,看见他的李承安比他还惊讶。

“将军?!”李承安两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方临渊好几圈。“你来啦,将军?”

方临渊眉心一动,不明所以地打量他:“撞鬼了?”

便见李承安压低声音,凑上前来。

“不是……五公主殿下,不是临朝了嘛!”他神秘兮兮的,像是在说什么惊天密辛似的。

如临大敌的,仿佛他说的是什么大新闻。

“是啊。”方临渊无奈。“你才听说啊?”

“这不是,这不是……”李承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直朝方临渊傻笑。

“什么?”

“我们都担心你。”他说。“要是五殿下真成了……”

那个词他没敢说,只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那将军您,岂不是要被关到后宫里当皇后了?”

他笑得欠兮兮的,方临渊差点抬脚踹他。

“想什么呢。”他说。

“是是是!将军您英才盖世,怎么也不能被关到后宅里呀!”李承安直笑。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临渊朝着他比划了两下,跟他打闹着朝卫戍司外行去。

“不过,那后宫那么多事情,谁来管啊?”说起这个,李承安又好奇了。

“术业有专攻,招些管庶务的女官就行了。”

“……女官!”李承安一惊。“看来外头传的都是真的?”

方临渊偏头:“传了什么?”

“五殿下不是要以女子之身临朝嘛。”李承安说。“他们都说,殿下打定主意要改换天地,今年春闱,只怕要有女秀才了。”

这话方临渊倒是没听说过。

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赵璴身在京城,连街头巷尾的孩童唱什么歌谣都了如指掌,只怕这些消息,也是他放出的风声。

不知怎的,听见这个,方临渊心下竟有种与有荣焉的高兴。

他嘴角扬了扬,可这种喜悦却又莫名非常私人,令他不想被人瞧见。

幸好,李承安浑然未觉。

“不过,就算允许女子上科场了,她们没读过四书五经,怎么考得上?”他还在摸着下巴嘀咕。

“只要能考,今年考不上,明年后年,自会有人去学了。”方临渊道。“况且,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又不科举。”

“这倒是。”李承安深以为然地点头。“也幸好我如今混了个一官半职。我爹从前年年逼我科举,好像混不上什么功名,就要让祖宗蒙羞似的。”

说到这儿,他撇了撇嘴:“可我又不爱读书。”

方临渊不解:“既不读书,又要功名,去考个武举不就行了?”

“这能一样嘛。”李承安脱口而出。

“怎么不一样?”

“考文试的学的是经世济民,读出来是要做官的。”李承安道。“那武举人是什么?比的都是拳脚功夫。一般去考的都是些比试武艺的江湖人,要是想当建功立业的呀,就直接去参军了。”

方临渊心下一顿。

这倒的确是如此。

素来军中将领,不是阵前搏出的官职,便是像他一般父死子继的。

遭逢乱世,他们还可在厮杀中建功立业。可在太平盛世里,没仗可打,那么想在军营之中崭露头角,便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想到这儿,方临渊心下忽地生出了一个想法。

文官是可以考校培养的,那若是武将呢?

如果盛世太平里也能养出合格的将领,那么战乱时便能从容应对,不必像从前一般拆东补西,或听天由命了。

眼下太平盛世,或许恰是个好机会呢。

“将军,将军?”见方临渊半天没说话,李承安在旁边上蹿下跳。

却见方临渊转头问他:“要是考了武举会有机会当将帅,你去不去?”

李承安一愣,继而狂喜起来:“将军,你要教我了是不是?我就知道!”

“……啊?”方临渊不解。“知道什么?”

“跟着您干,早晚能学到您的真本事!”李承安大笑。

“到时候,若我也能封侯拜相,回京请封受赏,那该是多光耀的事!到时候,说不定我爹都得给我行礼呢!”

他嘿嘿笑起来。

方临渊嘴角微微一抽,看了李承安两眼,没再答话了。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还是这么一个感天动地的大孝子呢。

——

这天黄昏时分,时慎便亲自来卫戍司请方临渊了。

他手里还牵着流火。

一段时间的风尘仆仆,本就辛劳,流火还是个极其认主的烈马,折腾了一遭回来,从头到尾都瘦了一圈。

远远看见它时,方临渊心疼坏了。

“多谢时公公,还专程为我将马送回来。”方临渊伸手接过流火的缰绳,柔软的马尾巴便来回甩了起来。

流火刨着蹄子,依偎着拿脑袋蹭他。

旁侧的时慎低头朝方临渊行礼,笑道:“侯爷折煞奴婢。殿下今日吩咐,说待刑犯押送回来之后,请您过去看一眼。”

方临渊点头,摸着流火的鬃毛犹豫半天,还是舍不得这会儿就骑着它去奔波。

时慎眼色好极了,当即命人又牵了匹马来,询问流火是先送去侯府,还是直接送进宫里。

“都好。”方临渊摸了摸马脑袋,将缰绳交给了东厂的番兵。

他与时慎一路朝东厂而去,很快便停在了东厂的天牢门前。

“关在这里了?”方临渊问道。

时慎一边侧身请他先进,一边道:“是羁押在这里。不过侯爷放心,是关在地上的监房里,也还没有受刑。”

方临渊点头,一路跟着他进了监房深处。

地上一层的监牢,每个牢房中尚且还有通风的小窗。微弱的天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

方临渊也就在这里,见到了林子濯。

他与自己在城外时所见的没什么变化,仍旧消瘦而憔悴,眼睛里头晦涩的看不见光亮。

“……临渊。”

看见方临渊停在监房之外,林子濯沉默片刻,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

方临渊看着他,点了点头。

只见素来不大爱笑的林子濯看向他,露出了个苦涩而平淡的笑容。

“我本是没脸见你的。”他说。“但是……回来路上,我听见了京城的消息。”

他顿了顿,后头的话,艰难地几乎说不出口了。

“……我仍很为你高兴。”

方临渊却摇了摇头。

“没什么可高兴的。”他说。“为兵将者,受天子怀疑忌惮,并不算什么幸事。”

林子濯目光一滞。

“……我知道。”他说。“我……”

“我不是在说你。”方临渊却打断了他。“这些时日,你明里暗里地提醒我,我知道。皇命不可违抗,我也知道。”

他顿了顿,嗓音低了些,却仍很坚定。

“我没怪过你。”

林子濯怔怔地看着他。

片刻,他眼中隐约泛起水汽,喉头微哽,却还是说道。

“你应该怪我。”

“若设身处地,我换做你,未必能够比你仗义。”方临渊却道。

“忠与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林子濯就这么看着他,片刻,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与你共事的这段时日,我……”他哽咽。

“我深知你是个极好的人。我……我与陛下说过,许多次……可陛下不相信,我亦不可不忠……”

方临渊鼻间一酸。

林子濯每句话都没有说谎。他知道。早在他被囚禁宫中时,鸿佑帝就说了一样的话。

可有什么办法呢?

他与林子濯一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主要怀疑谁,要处置谁,他们两个谁都是无法左右的。

方临渊用力抿了抿嘴,朝着林子濯重重地一点头。

“我知道。”

林子濯捂着脸,低头闷声哭泣起来。

方临渊则深吸一口气,转身飞快地行出了天牢。

再在里头待着,他只怕也要掉眼泪了。

时慎无声地跟在身后,与他一同停在了天牢的门外。

“侯爷如果想,只需一句话,殿下就能将他留在锦衣卫里。”时慎说道。

方临渊却摇了摇头。

现下朝野上下,都知道林子濯为鸿佑帝做了什么。

顶替将领出征,本就是不光彩极了的丑事,更何况鸿佑帝如今已然失势,他在天下人眼里,便不是忠臣,而是走狗。

强将他留下,那便是强逼着他受万夫所指。

时慎见他摇头,便知趣地不再出声了。

方临渊则在牢门外站定,许久,出声问道:“赵璴跟你说了吗,他打算如何处置?”

时慎微微一顿。

方临渊转头看他。

“殿下给了奴婢一笔银钱,又给了奴婢几张田契,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任命文书。”便见时慎缓缓说道。

方临渊:“……什么?”

“殿下吩咐,如何处置,全听侯爷吩咐。”

……这话,赵璴今早倒是没告诉过他。

但想起清晨随口答应他时,赵璴看向他的眼神,方临渊刹那间便明白,在那个时候,赵璴已经做好了决定。

只是,这几项处置的方式……似乎没有一项是责罚。

“他没有说,要怎么罚他?”片刻停顿,方临渊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时慎却是摇头:“若是责罚,也全听侯爷您的意思。”

方临渊明白了。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赵璴痛恶背叛,亦不是会以德报怨的人。

他这么做,不过是在告诉他。只要他接受,那么即便是最无法容忍的背叛,他也可以视若无睹。

只要方临渊点头。

在这一瞬间,方临渊转过头去,看向时慎。

“那么,就麻烦时公公了。”他说。

“侯爷请讲。”

“这三条路,你交给林子濯去选,是隐姓埋名,解甲归田,还是居留朝堂,都由他自己来选。”

时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意外。

“那侯爷……您呢?”

方临渊却道:“我先走了。”

他的确该先走了。

他人的命运,无论是怎样的至交好友,在他选择原谅之后,前路该怎么走,便该由对方自己决定。

别人的人生他不必干涉,但赵璴不同。

赵璴为他做了太多的改变,他们的未来,全然都是彼此。

他忽地有些等不及了,现在就要立刻回去。

去见赵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