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婴 作品

13. 仇第十三章 复仇。

镇厄司效率很快。

那名额头有刀疤的赵姓男人并不难找, 一来特征还算明显,二来身份不低。

此人是长安城有名的玉石商人,名叫赵风扬, 早年混迹于黑市, 以行事狠戾、手段毒辣的脾性闯出了点儿名气,无人敢招惹,形同地头蛇。

后来, 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赵风扬在某天突然发了笔横财。

因有丰富的玉石倒卖经验,他顺理成章收购玉石、扩张店铺, 从见不得光的黑市里,转入长安城明面上的玉石生意。

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查出对方身份,施黛几人顺藤摸瓜, 找到了赵风扬的府邸。

玉石行大东家的住处, 果然不一般。

重宇别院, 雕梁画栋, 尚未敲开正门, 便能感到扑面而来的富贵滔天。门前的玉石台阶极尽奢华,顺着围墙,能望见一角碧瓦飞甍。

“这还真是……”

阎清欢看得眼角一抽, 心里很不是滋味。

无论是传闻里“乐善好施”的穆涛, 风光得意的秦礼和, 还是这位赵风扬, 三人经商的资本,都是张家那块价值连城的传家宝玉佩。

他们杀人劫财,将张家付之一炬。一家三口死得悄无声息、不明不白, 这几个匪贼却过得逍遥自在,还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谁看了不心闷。

正门处立有两名门倌。

沈流霜在镇厄司当差已久,对此类流程再熟悉不过,轻车熟路掏出腰牌,嗓音轻而淡:“镇厄司办案。赵风扬在哪儿?”

镇厄司。

两个门倌神色一变。

在大昭,若问有什么地方绝对不能招惹,七成人会回答镇厄司。

镇厄司主除邪祟,司中皆是三教九流的奇人,办的则是鬼神之事。

寻常百姓哪里敢和鬼神打交道,一名门倌面色发白,试探性道:“我家老爷今日去了城郊的别庄。敢问……发生何事了?”

长安城里,有不少富贵人家在山中修建庄园,以供夏日乘凉避暑、冬天赏雪逗鸟。

“别庄?”

施黛心下一动:“他去那儿做什么?”

连续三天死了三人,还都是曾与赵风扬狼狈为奸的匪贼。赵风扬不是蠢货,哪能看不出这是寻仇。

施黛不觉得,他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去看雪。

难道赵风扬压根没去什么城郊别庄,而是以此作为幌子,实则跑路了?

可落荒而逃,总觉得不符合他心狠手辣的脾气。

“我、我也不知。”

门倌道:“似乎是昨日定下的行程。”

江白砚忽然道:“昨日,赵风扬还做了些什么?”

两名门倌面面相觑。

镇厄司办案,哪怕可能惹东家生气,也只得乖乖回答。

“老爷他……去寻了术士。”

一名门倌道:“昨天府里热闹得很,我见有几个道士。”

施黛悟了。

“赵风扬,”阎清欢浑身一个激灵,“打算反杀傀儡师?”

这是个刀尖舔血的家伙。

赵风扬生性狠戾,曾是四名匪贼中的首领。当年另外三人都是他手下的学徒,说不定劫掠玉佩,是他的一手策划。

如今他腰缠万贯、身居高位,就更不愿受制于人。与其逃离长安,生活在日复一日的阴影下,倒不如来个硬碰硬,除掉傀儡师。

听见阎清欢的自言自语,两名门倌脸色煞白,同时惊呼:“傀儡师?!”

是那个轰动长安的连环杀人凶手?苍天,老爷怎会与傀儡师扯上关系?

施黛看着他们的神色,莫名有些感慨。

他们只知傀儡师犯下了罪行,却不知口中那位“老爷”,是个比傀儡师可怕数倍的混账。

二十多年过去,那场火灾中的恶行,还有几人知晓?

暗暗叹了口气,施黛道:“那座别庄,在什么地方?”

*

赵风扬的别庄建在城郊明月山。

正值傍晚,天边乱云如飞絮,因为没有阳光,四下阴沉晦暗。

寒冬萧瑟,山间草木凋零。昨夜的积雪尚未化开,团团簇簇堆在枝头上,压出沉甸甸的弧。

踏入明月山没多久,施黛感到一股汹涌的灵气。

“山里设了阵法。”

沈流霜环顾四周,轻挑眉梢:“看来赵风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身为玉石行大东家,这些年来积攒下无数家财。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雇来几个实力不错的术士,不成问题。

难怪赵风扬敢大大咧咧来别庄,原来是有守株待兔的打算。

“阵法?”

阎清欢对阵术一无所知,好奇道:“这是什么阵?能拦下傀儡师吗?”

另一旁的江白砚淡声答:“四方锁厄阵。”

施黛在古籍里见过这个阵法,抬头瞧了江白砚一眼,等他继续说。

“四方锁厄阵,可困妖邪。”

江白砚:“四名术士分守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以灵气为锁,将妖物拘于正中,承受剧痛之苦。”

一旦犬妖被四方锁厄阵困住,等待他的,将是被赵风扬折磨至死的下场。

施云声静静地听,神色渐冷。

他在野外茹毛饮血活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大多数人那样强烈的道德感。

在他看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赵风扬曾将一家三口残忍杀害,就该血债血偿。

阎清欢的心情也很复杂。

在他看过的侠义话本子里,镇厄司追查的皆是恶贯满盈之辈,可这次……

令整个长安人心惶惶的傀儡师,归根结底,只不过想为曾经的家人复仇罢了。

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他对犬妖并无憎恶,甚至下意识想:

原来如此,所以那些被傀儡术操纵的妖鬼,都不会对人发起攻击。

犬妖并无伤害无辜之人的念头,没下达进攻的指令。

甚至在后来,当犬妖意识到邪气聚集,会引来不受控制的恶鬼时,还让缢鬼保护过平民百姓。

这三个晚上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真正的死者,只有秦礼和、陈书之和穆涛三名恶棍罢了。

所以……

朝别庄所在的方位走着,阎清欢抿了抿唇。

今夜注定不太平,当犬妖与赵风扬对峙,到那时,他们会杀掉犬妖、保护赵风扬吗?

阎清欢悄悄想,反正他肯定不会。

他首先得是个明辨善恶的人,其次再是镇厄司里的摇铃医。

赵风扬的别庄位于明月山巅。一行人从山脚上行,来到半山腰,施黛微微蹙眉。

不对劲。

冬日山中处处落雪,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白。

此时此刻,却有丝丝缕缕的黑烟从山顶弥散,如同小蛇游弋,很快铺满大半地面。

这熟悉的感觉……

施黛眉心一跳:“傀儡师已经动手了。”

黑雾凝结,是妖鬼丛生的征兆。

赵风扬乃当年灭门惨案的主使者,犬妖要想杀他,不会吝惜手笔。

这次的妖气与鬼气几乎凝成实体,浓郁得化不开,在山顶的别庄里……

一定充斥着众多被傀儡师操控的邪祟。

“不止傀儡师,山上还有被赵风扬请来的术士。”

沈流霜笑得和煦,眼尾稍弯,俨然噙着凛冽战意:“一定打得不可开交吧。”

阿狸:……

这个笑面虎战斗狂!

她话音落下,不远处的丛林里,传来枯枝败叶被拂动的沙沙轻响。

群山负雪,苍风呼啸。

几道黑影从林中走出,有的双臂如刀,有的红裙似血,亦有怨气深重的厉鬼悬于半空,哭声凄厉。

是刀劳鬼、画皮妖和缢鬼。

“这三种鬼怪,分别对应张家的一家三口。”

施黛了然:“犬妖操纵它们一起来到明月山,应该是想……带着那三名死者的意愿,一起向赵风扬复仇。”

“等、等等。”

阎清欢敏锐察觉不对:“你们觉不觉得,它们的眼里有杀气?”

以前那些被傀儡师操控的妖鬼,明明不会表现出明显敌意的啊!

“明月山并无百姓居住,打起来不必畏首畏尾,担心伤到平民。”

沈流霜很冷静:“更何况,赵风扬请来那么多术士,犬妖要想突破重围,只能靠妖鬼去主动进攻。”

也就是说,今日漫山遍野的妖鬼,都是杀意腾腾的状态。

“它们受傀儡师操控,或许本身并无恶意。”

从袖口掏出几张符纸,施黛轻声道:“如果可以的话,只斩断灵线就好吧?”

她话没说完,就见一刹剑芒。

江白砚的动作快到难用视线捕捉,剑光裹挟雪光绽放,气势太盛,叫人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他出剑狠绝,似乎并未听施黛说了什么,但剑气落下,只堪堪斩断了绑缚在妖鬼四肢上的傀儡术灵线。

灵线断裂,数道黑影纷纷瘫倒在地。

阎清欢哪曾见过如此迅捷的剑招,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平常心,看多了,你会习惯的。”

施黛拍拍他肩头:“我曾见过江公子独自对战几十只刀劳鬼,完全不落下风。唰唰唰几下,眼睛一闭一睁,刀劳鬼全没了。”

这、这就是长安吗!

阎清欢大喜:“真乃神人也!这可比话本子里的剑客厉害多了!”

江白砚:……

好吵。

沈流霜觉得有趣,即便置身于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也始终好心情噙着笑。

施云声听得冷哼一声,默默撇了撇嘴,握紧手中直刀。

这把刀名为破霄,是施敬承所赠。他用起刀来,不会比江白砚差。

越靠近山巅,阴气越浓。

除了被傀儡师操控的三种鬼怪,还有不少妖魔邪祟被吸引而来,团团鬼影重迭交错。

下意识地,施黛往施云声身前挪了挪。

施云声掀起眼皮。

施黛虽是姐姐,年纪上长他几岁,但论气势……

简直像护在豺狼跟前的猫。

她身形纤细,因要捉妖,乌发只被简单挽起,露出一截脆弱脖颈。与之相比,身后的小孩眉目锋冽、眼含杀意,整个人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刀。

施云声本想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身后,指尖微动,又生生忍住,只低哼一声:“你挡在我身前做什么?”

施黛侧过头来,手中符箓轻轻一晃,霎时火光连绵,将好几条傀儡灵线焚烧殆尽。

她扬唇一笑,露出虎牙,清凌凌的嗓音与满山鬼气格格不入:“虽然我弟弟很厉害,但作为姐姐,我也想保护你呀。”

施云声:……

心尖如被轻轻一戳,方才听他们夸赞江白砚的那点儿不满烟消云淡。

小孩抿唇压下一线笑意,抽出腰间直刀。

今晚的明月山,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一道嘶吼声起,巨影覆下,裹挟森冷阴气。

施黛顺着声望去,屏住呼吸。

密林深处,一团似人非人的黑影徐徐而来。巨影足有三人多高,通体黢黑如墨,隐约能辨认出人形轮廓,距离越近,越叫人窒息。

威压汹涌如潮,压得人喘不过气。

施云声才不管这是什么。

因施黛那一句话滋生的战意被瞬间点燃,一刀腾起,如北风卷地。

他身着一袭黑衣,于暮色中倏然跃起,好似惊鸿。

眼底血色更浓,源于狼族捕食猎物时,难以压制的杀心与喜悦。

长刀扬起,猛地落下,正中巨影头顶。

“这、这是传说中的积怨灵!”

凭借曾看过的无数话本子,阎清欢一眼认出怪物的身份:“积怨灵由万千怨气凝成,已拥有实体,你当心——!”

无须多言。

积怨灵没被一刀致命,双手高高举起,藤蔓般缠上施云声右臂——

然而紧接着,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施云声笑得阴鸷,竟低头一口咬下,锋利齿尖宛如刀锋,撕扯下大块皮肉。

嘶…!

施黛正要用符支援,望见这一幕,倒吸一口冷气。

这玩意儿可不能吃啊!

被施云声咬下皮肉,积怨灵哀嚎出声。江白砚的剑气随之而来,疾光化作清影,纵横撕裂巨影。

在积怨灵颓然倒地之前,施云声迅捷跃下,落在施黛身侧。

小孩神情冷然,仰起脑袋,像在等她开口说什么话。

他周身杀气未退,眼底闪烁着晶亮微光,显然因杀戮跃跃欲试,野性难驯。

不过这样一副等夸的模样……更像只开屏的孔雀。

施黛没忍住轻笑:“刚才那一招好厉害,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刀意。”

哼。

施云声挺直后背,刚想说上一句“小菜一碟”,嘴唇就落了个什么东西。

施黛用袖口裹住自己右手,动作轻柔,却不容反抗,在他唇上擦拭:“那东西怎么能随便咬?脏兮兮的也就罢了,要是有毒怎么办?”

……真麻烦。

他被擦得不大自在,舔了舔牙尖,闷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时候与狼生活在林子里,施云声连腐烂的动物尸体都吃过。直到住进施府,才莫名其妙多出规矩,一日要三餐,不能吃生肉……

还被强塞了许多甜甜腻腻的甜点瓜果。

他没躲避施黛的触碰,别别扭扭挪开目光,不经意间,瞥见行于身侧的江白砚。

可恶。

他明明可以独自对付那只积怨灵,江白砚却突然出剑。

察觉这道挑衅的视线,江白砚斜乜他一眼,语气平静,不咸不淡:“方才,多谢施小少爷相助。”

施云声:……

这、这家伙!

小孩被他一句话说得噎住,不情不愿鼓了鼓腮帮:“你也不赖。”

沈流霜听得笑出声。

跟在她身侧一路走着,阎清欢忍不住好奇,看了眼挂在她腰间的黑色面具。

他听说沈流霜是名傩师。

傩师可通幽冥,驱病除鬼,祓除灾邪。他听说有些地方会在逢年过节时唱傩戏跳傩舞,用以祭神驱鬼。

阎清欢与沈流霜相识不久,没见她唱过傩戏。唯一显露身手的那次,是沈流霜一拳打碎窃贼身旁的石块,很直白很暴力。

正暗暗想着,袖口忽然被人轻轻一拽。

“当心。”

沈流霜低声道:“往前有陷阱。”

阎清欢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施黛挥出一张破妄符。

金光大作,如初升旭日,击溃由邪祟设下的障眼法。

再眨眼,原本看似空空如也的山道,已出现成群结队的缢鬼,将他吓得一个哆嗦。

“不知道山上打得怎么样了。”

沈流霜眯了眯眼,遥遥眺望山巅伫立的庭园:“速战速决吧。”

开口间,她取下腰间面具,轻扣于面上。

面具黢黑,五官硬挺,双目圆睁,生有锋利獠牙,威风赫赫。

今日沈流霜带在身上的傩面具,名为开路将军。

“一打天雷动,二打地雷鸣,三打……”

平腔转高,沈流霜手中竟幻化出一把长刀,通体黑沉,环绕电光。

她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是清晰,似凛冬风霜,叫人止不住战栗:“三打,瘟家百鬼断迹踪。”

声落,雷起。

刺目惊雷如蛟龙怒吼,聚作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妖邪困缚其中。

沈流霜长刀带电,所过之处,灵线纷乱湮灭。

阎清欢:……

阎清欢心口狂跳。阎清欢一阵恍惚。阎清欢深深吸了吸气。

爹,娘。

长安……真的卧虎藏龙!

*

今夜的长安城,注定不太平。

天边闷雷作响,迟迟未曾落雨。明月山巅的别庄中,一派肃杀之气。

赵风扬背靠墙角,战战兢兢看着眼前一幕,瑟瑟发抖。

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好人。

与人为善这种事,于他而言只是累赘。与其吃力不讨好,不如顺从本心。

喜欢的就夺来,想要的就抢来,倘若有谁拦住他的去路,杀了那人便是。

只要他过得顺遂,旁人如何,与他何干?

就像二十多年前,见到那块玉佩时一样。

玉佩的主人是个庄稼汉,因女儿身患重病,不得不变卖传家宝,从而筹些钱财。

赵风扬混迹黑市已久,一眼看出那玉佩绝非凡物。若想买下,所需的钱财他几辈子也挣不来。

可……谁说他只能买下?

赵风扬善于虚与委蛇,佯装买家向那庄稼汉搭话,听说他女儿得病,便提出去他家一探,说不定能帮他女儿寻个有名的郎中。

庄稼汉那时的表情,他至今也没忘掉。惊讶、喜悦、茫然,混杂着不加掩饰的感激,仿佛遇上了什么大善人似的。

实在可笑。

接下来的一切,与他预想中相差无几。

庄稼汉领着他和三个学徒回到家中,热情招待一番。他明面上谈笑风生,心中早有打算。

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赵风扬已记不大清,印象里,唯有充盈鼻腔的血腥气、不绝于耳的哭声怒骂声,以及满目燃烧的熊熊烈火。

对了,还有他将玉佩一把夺过,并将刀锋刺入庄稼汉心口时,后者那双错愕的眼睛。

这不能怪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块玉佩在黑市中卖出了高价,从那以后,他们四人彻底翻身。

陈书之是一行人中的老幺,胆小怕事,那晚被吓得哭哭啼啼,甚至想过放弃。

结果还不是被钱财堵住了嘴。

秦礼和与穆涛都选择用那笔钱经商,可惜一个脾气暴躁,一个总爱当和事佬,生意做得不大不小,闯不出名堂。

只有他赵风扬,一日日成了全长安最富有的玉石商。

所以……究竟为什么,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还有人来寻仇?

他分明仔仔细细确认过,那一家人全都死透,连尸体都被烈火烧成了灰。

连续三日的死讯,于他犹如晴天霹雳。

可他为何要逃?他有钱有势,莫非要惧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傀儡师?

拦住去路的人,杀了便是。

今日他在明月山设下天罗地网,只等傀儡师飞蛾扑火。

果不其然,那人闻风而至。

身穿黑袍,体型高大,瞧见对方头顶两只黑色犬耳,赵风扬恍然大悟——

原来是只修炼成人形的妖。

那家人,的确养了条狗。

傀儡师实力不弱,但他请来的七名术士绝非泛泛之辈。

双方缠斗许久,赵风扬本以为稳操胜券,却渐渐发现不对。

一来,傀儡师看似孤身一人,实则掌控有几十上百只妖鬼。

别庄的正堂空间有限,被浩浩荡荡的妖物占据,几乎水泄不通,令术士们陷入苦战。

二来,那只犬妖,他打斗完全不要命。

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势,哪怕被道士的长剑刺穿胸口,挣脱后,仍能继续厮杀。

术士们都是收钱办事,哪会愿意豁出性命,个个束手束脚。

不过……赵风扬也发现,犬妖没对术士下过死手,每每浅尝辄止,未曾触及要害。

那只低劣的妖物,一心只想杀他。

赵风扬冷笑。

正因有这种毫无意义的善心,才让犬妖一时不慎,落入四方锁厄阵法。

伴随几名道士持剑而立,同念法诀,大阵骤起。

条条锁链犹如巨蟒,自四面八方将犬妖环绕。犬妖早已战得精疲力竭,被锁链穿透四肢骨髓。

他仍在奋力挣扎,满身鲜血淋漓,试图冲破枷锁。

术士在乱战中昏迷了三个,还剩四个伤痕累累,勉强支撑着阵法。

眼见其中之一快要撑不下去,赵风扬忙不迭大喊:“给我挺住!他、他可是犯下三起命案的傀儡师!要是被他挣脱阵法,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四名术士既要维持四方锁厄阵,又要分神对付诸多邪祟,苦不堪言。

他们也很后悔。

近日的傀儡师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赵风扬找上他们时,不仅支付重金,还明言有个当英雄的机会。

一旦除掉傀儡师,他们必能声名大噪。

哪个术士没做过惩凶除恶的梦,他们自信满满地来,到现在……

一名道士喉间腥甜,九死一生之际,吐露真心之语:“得加钱!”

“好,加钱!”

赵风扬赶忙应下:“多谢诸位道长,于恶妖手下护我周全。”

恶妖。

这两个字落在耳中,阵法中央的犬妖发出嗤笑。

他牵引鬼怪,接连杀害三人,闹得长安城中人人自危。如此想来,确是恶妖。

这又如何?

他惹出的动静越大,就有越多人知道由他所写的故事。他已安排傀儡,于今夜亥时将《犬妖》张贴于城墙上。

所有人都将知道,那四个混账究竟是什么货色。

来明月山前,他猜到赵风扬不会坐以待毙,因此他没打算活着回去。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能不能亲手杀了这蛀虫。

犬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张家被灭门后,他收敛尸骨,颓废数日,决定复仇。

他用了一年让妖丹复原,之后的日子里,一边着手调查四名匪贼的身份,一边修炼术法。

之所以学习傀儡术,不过是想用傀儡模仿出那一家三口的模样,在寂寞时陪陪他罢了。

犬妖最先找到的,是穆涛。

穆涛的商铺已小有名气,因乐善好施,成了街坊邻居口中的大善人。

大善人,这三个字多么讽刺。

那日他站在街边,遥遥看着穆涛在众人簇拥下侃侃而谈,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仅仅杀死他们,还不够。

他要让这四个混账身败名裂。

没错……不仅是他们身边之人,整个长安城,都应该知晓他们做过什么。

唯有这般,才能告慰含冤而死的在天之灵。

如何吸引全长安城的注意?

一张纸,一场闹剧,一个足够大的噱头。

这些年里,他曾无数次回忆张三郎写的故事,那样刻骨铭心。

他……应当也是会写的。

至于闹剧和噱头,可以借助傀儡术。

这其实很难,要让操控的妖鬼满街游荡,又不能让它们真正伤人——

二十几年前,那一家人总喜欢拍着他的脑袋唠唠叨叨,让它不要咬伤陌生人。

他都记着。

后来,他渐渐查明四个匪贼的身份。

再后来,他的傀儡术臻入化境。

他精心策划的复仇,果真轰动了整个长安。

今时今日,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

意识渐渐回笼,因浑身剧痛,犬妖咬紧牙关。

四方锁厄阵将他牢牢禁锢,四肢皆被锁链穿过,动弹不得。

他冷笑一声,竟用力握住锁链,试图将它从血肉之中抽出。

哪怕同归于尽,他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奈何老天并不打算帮他。

毫无征兆地,犬妖听见一个道士惊呼:“外、外面有人!莫非是镇厄司来了?!”

他嘴角笑意僵住。

镇厄司!

另一边,提心吊胆的赵风扬亦是微怔。

谁不知道,镇厄司近日在大肆追捕傀儡师。只要镇厄司几位大人赶到……这犬妖就完了!

“你看看你,如今多狼狈。”

劫后余生的狂喜险些让他笑出眼泪:“镇厄司来了!现在,还想怎么杀我?”

*

一路来到山巅,施黛被刺骨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座山庄应是用来避暑。

进入别庄,被傀儡师操控的妖鬼数量剧增。

画皮和缢鬼倒还好,过于密集的刀劳鬼实在让人吃不消。

据阎清欢说,这种妖怪两臂上的长刀有毒。

之前他们与刀劳鬼交手过,但那时顶多几只几只一起靠近,不像现在,二十多只刀劳鬼将正堂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透过几丝缝隙,施黛隐隐窥见屋内的景象。

四方锁厄阵已经开启,中央一道身影鲜血淋漓,被死死绑缚。

那就是傀儡师?

“诸位当心,尽量避开刀劳鬼的刀。”

阎清欢急声道:“刀劳鬼的嘶吼可化作风刃,风刃无毒……但它们手上自带的那两把,含有剧毒。”

谁料江白砚看他一眼,语气如常道:“阎公子说过,会解此毒。”

这……的确是会。

阎清欢一愣,点头。

再抬眼,已见江白砚腕骨微动,长剑横出:“我开路。”

阎清欢:?!

傀儡师显然发现他们的到来,妖鬼齐聚正堂门前,攻势汹汹。

要想突出重围,不可能不受伤。

江白砚对此并不在乎。

无论伤痛还是剧毒,只要还能留下一条命,在他看来,就不算吃亏。

再者……他享受杀戮的快意,也沉溺于钻心刺骨的痛。

他身法极快,剑气如皎月飞光。数只刀劳鬼一拥而上,刀锋落在他后肩上。

有痛意,也有麻。

江白砚无声笑笑,挥动剑锋。

更多刀光呼啸而至,这一次,江白砚却是微怔。

施云声不知何时冲上前来,咬牙切齿为他挡下身后的进攻。沈流霜迎着一阵风刀,脸颊被划破几道血口,手持雷刃劈开亮色。

施黛手中三张火符齐出,火光乍起,江白砚听见她的声音:“我们是小队欸。就算要受伤,哪能只让你一个人去的?”

江白砚不太明白。

他当邪修的替傀久了,已经习惯挡在最前方,以躯体承受伤痛。

他们为什么要跟上来?让他清理所有妖鬼,再畅通无阻一路前行……

对他们来说,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大、大人,救命!”

正堂中,赵风扬声嘶力竭:“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只疯狗死命缠着我……救命!”

天不亡他!

傀儡师连续杀害三人,在镇厄司眼里,已是穷凶极恶之徒。眼前几人来此,定是为了将其捕杀。

只要等他们杀了犬妖,二十多年前的那起灭门案就没了目击证人,死无对证。

他还是能潇潇洒洒当他的玉石大老板,与过往切断联系,什么因果报应,统统都是笑话!

眼底涌起狂热笑意,赵风扬面上却是声泪俱下:“他就是傀儡师!各位大人,快杀了他!”

四方锁厄阵中央,锁链碰撞,发出哗啦巨响。

浑身上下痛得麻木,犬妖强撑一口气,握紧双拳。

他没想到,镇厄司能这么快找来——

他虽在木屋里留下了《犬妖》的文稿,却并未透露最后一人的身份。

他们怎么能找到明月山?

倘若只有那四个精疲力竭的道士,他拼尽性命,或许还能在死前杀了赵风扬。如今镇厄司赶来,他什么也做不到,唯有一死。

胸腔被绝望填满,他不甘心。

他怎能甘心。

仇人就在眼前,他却被铁链困在原地,明明只差一点……

为什么总是够不到?

到头来,他还是这么没用。

就像二十多年前,看着大火将那三人逐渐吞没时那样。

“快!”

赵风扬急声催促:“你们,那四个道士,快加固阵法杀了——啊!”

他一句话没说完,被吓得惊叫出声。

那犬妖……竟握住一条手上的锁链,要将穿透骨血的链条整个抽出来!

吞天灭地的杀意将他笼罩,他悚然明白:

这妖怪打算同归于尽!

“里面情况不对劲。”

沈流霜当机立断:“我与云声拖住这些妖鬼,黛黛和江公子趁机进入正堂,如何?”

犬妖与赵风扬都想杀了对方,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即便报出镇厄司的名号,也不会有谁在意。

说白了,犬妖不可能信任镇厄司,乖乖投降。

施黛点头。

正堂之中,妖气愈浓。

强行挣脱四方锁厄阵,会遭到强烈反噬。仅仅扯出第一条锁链,犬妖已是面如白纸,吐出一口黑血。

四名道士身受重伤,此刻受到反噬,亦是闷哼一声。

大阵摇摇欲坠。

只差一点。

还有三根……他就能杀了那个男人。

可惜,似乎来不及了。

身后剑气陡然而至,镇厄司有人入了正堂。

不甘、绝望、愤怒,无望的痛苦摧枯拉朽,灼烧四肢百骸。

剑光将至的刹那,犬妖眸中淌出猩红血泪,猛地冲向赵风扬——

他竟是要以命相博,以身死道陨为代价,用妖丹之力强行击溃大阵!

持剑之人是个强者,速度比他更快。

未等他冲出四方锁厄阵,已有剑锋掠过咽喉。紧随其后,是一道灼目的金黄符光。

……结束了吗?

视线被血泪模糊,出乎意料地,剧痛并未如期而至。

什么……?

他为什么……还活着?

一滴血泪落下,犬妖隐约意识到什么,垂下头去,看向自己血迹斑斑的双手双脚。

本应被刺穿的手腕与脚腕上,由四方锁厄阵形成的锁链……

消失了。

身体止不住颤抖,泪珠大滴大滴落下,他脊背轻颤,咬紧牙关望向身侧。

剑气斩断阵眼,那张符箓,亦是准确无误落在阵眼之上。

它们并未伤他分毫。

阵眼破,四方锁厄阵随之消亡。

——为什么?

施黛同样有点儿懵。

犬妖试图强行冲破阵法,就算真能出去,也会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没怎么犹豫地,她直接破坏了亮着长明灯的阵眼。

她没想到,江白砚居然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带着些许困惑,施黛抬头望去,才发现江白砚也在看她。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中无悲无喜,好似晕染一团墨迹,细细端详,能窥见几分晦涩之意。

想起来了。

江白砚……也是在儿时被灭了满门,直到如今,仍在调查江家灭门惨案的线索。

犬妖心中的执念与不甘,其实他最能感同身受。

这一路上他什么也没说,听见张家的故事时,江白砚在想些什么?

“嗯……”

轻轻吸了吸气,施黛瞥向那处被两人损毁的阵眼,扬唇一笑:“方才符法打歪了。奇怪,怎么会落到阵眼上?”

她身上受了些伤,置身于鲜血淋漓的正堂中,纤瘦却笔直,像晦暗风雨中的小竹。

江白砚怎会听不出她的意思。

少年凝神看她,半晌,低声轻笑:“剑也歪了。”

什、什么?!

冷意如藤蔓攀上脊梁,赵风扬双目圆瞪,手心浸满冷汗。

什么歪了?你们镇厄司……你们镇厄司,是这样偏袒杀人凶手的?!

挑衅的笑意荡然无存,当那道血淋淋的身影缓步向他靠近,这位叱咤风云、以冷血凶戾闻名的玉石商人,自眼眶淌下两行热泪。

他想后退逃跑,双腿却不自觉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地。

“别、别……道士呢,道士!”

骂骂咧咧侧过头去,这才发现,几名道士早已耗尽灵气,昏迷倒地。

而身前,犬妖离他越来越近。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我错了。”

恐惧将他攥紧,前所未有的绝望汹涌覆下,赵风扬颤抖着哽咽:“你想要什么?我有钱,很多很多钱,都可以给你!或是道歉?我错了,真的错了!饶了我吧!”

对方置若罔闻,动了动手指头。

灵线被牵动,一只刀劳鬼踱步而来。

“还记得吗?张三郎。”

犬妖低声笑笑,双目因血泪猩红,尤为骇人:“他好心请你来家中做客,被你们乱刀砍死。”

眼底笑意更浓,犬妖用了堪称温柔的语气:“去吧。”

声音落下,刀劳鬼挥动长刀,利刃锋锐,一次次落在赵风扬胸膛、手臂与大腿。

无论他如何哀嚎求饶,都未曾停下。

就像当年,他们对待张三郎那样。

“然后是……”

灵线又是一牵,这次行来的,是画皮妖。

“张小婉……她还叫过你叔叔。”

犬妖歪了歪脑袋:“知道她最喜欢做什么吗?是丹青。”

赵风扬疼得直打哆嗦,不知为何,脊背生出刺骨的凉。

下一刻,他听见犬妖的声音:“去吧。这是送你的画皮。”

这个……这个疯子!!!

赵风扬的哀嚎撕裂夜色,从右手开始,他感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剧痛。

然而还没完。

旁侧行出一只缢鬼,犬妖轻声道:“月娘。你们砍杀张三郎时,她拼命想为丈夫挡刀,结果得来一条麻绳。”

鬼气森森,强烈的窒息感将赵风扬吞没。

眼泪狂涌,他只能一遍遍哭着重复:“求求你,不要杀我。”

犬妖笑了笑。

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画皮妖、缢鬼与刀劳鬼环绕身侧,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刀。

是当年四名匪贼杀害一家三口所用的刀,因沾满血污,被四人丢弃于山中。

犬妖将它拾回,一直留着。

已经魂归地府的他们,此时此刻,是否也在看着这一幕?

刀锋缓慢没入,一点点刺入赵风扬胸膛。

犬妖闭了闭眼,尾音沙哑轻颤:“这一刀,为三郎。”

紧接着,是第二下。

“这一刀,为月娘。”

赵风扬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止不住落下,想要咒骂,话到嘴边,成了绝望的哭腔:“求求你,求求你……”

“这一刀,为小婉。”

长达二十多年的仇怨与冤屈,于今夜,由他带着他们亲手了结。

不久后,借由那一张张贴于城墙的纤草纸,整个长安都将知道当年的真相。

最后一刀,落在赵风扬心口上。

“这一刀……”

犬妖低声道:“带着满身污名,下地狱去吧。”,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