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迷宫里乱作一团。
群妖惶然,四下奔逃,哀嚎尖啸的惨叫不绝于耳。
它们想不明白,事态怎么会变成这样。
莲仙娘娘是长安城中实力强横的大妖,只要跟着它,大可尽享荣华富贵,偶尔还能分到几块美味的人族血肉。
这些日子里,它们见多了自愿献上妻女的人家,也听多了他们信誓旦旦向莲仙娘娘保证,绝不会向官府泄露有关神宫的任何消息。
一切本应如此。
待莲仙娘娘炼化仙力,一妖得道鸡犬升天,它们身为娘娘的左膀右臂,也可以沾一沾飞升成仙的光。
但为何……今日居然来了两个镇厄司的人?!
沈流霜与柳如棠都用了十成的气力,即便在毒酒生效的状态下,仍逼得妖物近身不得。
随时间流逝,毒酒效力减退,两人攻势愈发凶猛。
确切而言,是“凶残”。
傩戏唱词与请仙咒如同催命符,势头锐不可当。
在洞里巡逻的全是小妖,哪曾见过这种炼狱般的景象,刀也不拿了,架也不打了,撒丫子就跑。
只有成群结队的蜘蛛不懂得恐惧,一波接一波涌来。
昏暗甬道里,一只蜘蛛精踽踽独行。
它的左臂被斩断,胳膊以下空空荡荡,正汩汩淌出鲜血。
脸上的八只眼睛毁了六只,血糊满面,只剩一上一下两颗瞳孔怒目圆睁。
正是负责给洞中女子送饭的那名蜘蛛精。
全完了。
手臂传来深入骨髓的剧痛,蜘蛛精咬牙切齿,眼中是烈火般的怒意。
它的左手被长刀斩断,妖丹也损毁大半,只能勉强苟延残喘。
那些女人……怎么能逃出来?
关押她们的山洞隐蔽至极,还有一扇千钧重的石门。石门设有阵法,里面的人不可能打开。
也就是说,有人帮了她们。
仅剩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蜘蛛精露出一个满含杀意的嗤笑。
迷宫里的每一条岔道都藏了陷阱,那群女人在逃跑时,一个也没踩到。
能为她们打开石门、提供出逃路线的,只有莲仙神宫中的妖。
回想起这几日的一幕幕,关于谁是那个叛徒,它已有了答案。
镜女。
早在它企图教训其中几个不听话的女人,却被镜女拦下时,它就应该察觉猫腻。
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蜘蛛精加快脚步,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那混账。
因为她,莲仙娘娘的大计毁于一旦,神宫里的妖物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也因为她……它妖丹受创,成了个半死不活的废物。
目光逡巡不定,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镜女是中年妇人的模样,身穿一件粗褐布衣,畏畏缩缩缓步前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嗅到浓烈的血腥味,她猛然抬头。
还没看清来人的相貌,便被狠狠掐住喉咙。
“是你。”
蜘蛛精疼得发抖,目眦欲裂:“是你放了她们。”
它的脸因鲜血狰狞不堪,杀意迸发,令人胆寒。
镜女一个哆嗦,嘴唇轻颤:“你……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
蜘蛛精哑声:“别人不知道,我和你送过这么多次饭,还能看不出来?你分明对她们有恻隐之心。”
真是可笑。
一只在莲仙娘娘手底下效力的妖,居然要协助祭品们逃跑。
她图什么?
掐在脖子上的右手缓缓收紧,强烈的窒息感伴随疼痛,让她无法呼吸。
蜘蛛精只是怀疑,拿不出证据。这种时候,她绝不能承认。
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镜女喉音沙哑:“不是我。我为何要帮她们?你若伤我……”
重重咳嗽几声,体内气息所剩无几,她勉力呼吸:“你若伤我,莲仙娘娘不会饶你。”
这是她的筹码。
比起普通小妖,镜女的能力深得莲仙重用。
莲仙放出去的风声,是让献上的女子成为灵女,侍奉仙家左右。
真正的姑娘们早被吃进它的腹中,为了让信徒们对成仙一事信以为真,需由镜女化作失踪女子的模样,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蜘蛛精却只是笑笑:“莲仙娘娘?”
去他的莲仙娘娘。
今日镇厄司插手此事,莲仙自身难保,它们这些小妖怪,难道还有活路可言?
无论如何都是一死,就算镜女不是叛徒,他也要拉个垫背的。
蜘蛛精右手用力。
镜女打不过它。
这是个十分孱弱的女妖,听说因为太弱,曾被人族贩子关在铁笼里展览。某日莲仙娘娘路过,见她能力有趣,将她买下。
自那以后,她时时跟在莲仙娘娘身边,却执意不愿吃人肉喝人血,修为进益极慢。
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怪胎。
泛滥的慈悲心,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
“你说你,到底为了什么?”
指腹深深陷入皮肤,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暴虐更甚,蜘蛛精压不住怒意:“莲仙娘娘待你不好吗?你放走那些女人,她们可会记挂你?害得老子变成这副模样……贱人!”
身前的女妖一点点没了气息,一片死寂里,他听见骨骼摩擦的咔擦轻响。
……不对。
隐隐约约,还有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不等蜘蛛精最后一字落下,身侧刀风陡至。
它断了半条胳膊,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仓惶避开,右臂被刺出一个血淋淋的口。
是谁?
蜘蛛精被疼得龇牙,恶狠狠抬头,见到三道似曾相识的人影。
“赶、赶上了!”
冯露脸色煞白, 快步奔向镜女身侧, 为她检查颈上伤势:“你怎么样?”
万幸,还活着。
“哦豁。”
赵流翠手拿一把长剑,似笑非笑挑起眉:“这是给我们送饭的蜘蛛精吧?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没记错的话,你是不是踹过好几个姑娘?”
程梦没说话,手里握着把长刀,刀锋尚在滴血。
蜘蛛精的血。
有沈流霜和柳如棠在,这地方的妖魔邪祟如鸟兽散,再顾不得什么莲仙,拼了命地四处逃窜。
冯露在不久前的乱战中认出了这只蜘蛛精,发现它没像别的小妖那样往外逃跑,而是顶着一身血渍,走向深处。
她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在那个方向的,只有镜女。
洞中女子都受了镜女的恩惠,不能将她置之不理。
绝大多数人要抵御蜘蛛、破解两仪八卦阵,短暂商量后,由她们三人原路折返,寻找镜女和蜘蛛精的踪迹。
果不其然,刚好撞见这幅景象。
左臂断开,右手被刺破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蜘蛛精面容扭曲,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嚎。
雪白蛛丝从他口中吐出,被赵流翠眼疾手快挥剑斩断。
另一边,程梦刀柄一转,欺身向前,但见劲气激荡,寒光直入蜘蛛精咽喉。
尸身倒地,鲜血喷涌,程梦轻啧一声,迅速退开。
“程梦姐。”
赵流翠看得满目崇拜,一双黑眼睛亮晶晶:“好厉害!”
“从小打铁,闲来无事,学过几招刀法。”
衣袖染血,程梦颇为嫌弃地撩起,露出小臂上结实有力的肌肉:“她怎么样了?”
是在问镜女。
冯露正给她顺气:“问题不大,已经清醒了。”
因窒息生出的红潮尚未褪去,镜女茫然抬头,嘴唇蠕动,没发出声音。
她们为何要回来?
“我们瞧见这坏家伙阴沉沉往回走,猜它可能怀疑到了你头上。”
赵流翠心直口快,说到一半,话锋一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总叫你镜妖,也不好。”
倚靠墙角的女妖沉默须臾,轻轻摇头:“我没有名字。”
镜妖诞生于天地之间,无父无母,没人给她起名字。
“你还要继续留在莲仙身边吗?”
冯露双眼明亮:“跟我们离开这里吧?在我们中间,居然有镇厄司的人!她们很强,一定能把我们带出去。”
之前沈流霜和柳如棠没暴露身份,凭借一群不通术法的普通人,逃亡九死一生。
倘若镜妖与她们同行,等身份暴露,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不同了。
镇厄司的势头锐不可当,听沈流霜说,他们还有其他队友潜伏于此,不久就能汇合。
说不定,今夜真能掀翻蜘蛛精的老巢。
镜妖跟在她们身边, 才最安全。
镜妖打了个寒颤:“镇厄司?”
“你救了我们所有人, 镇厄司赏罚分明,不会为难你。”
赵流翠挠头:“……应该。”
她说完斜过视线,食指贴上嘴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当所有人安静下来,四面八方的甬道里,细弱声响被数倍放大,清晰可辨。
很低,像晚秋的夜风吹过落叶,窸窸窣窣。
循声望去,在幽幽颠动的烛光里,甬道深处,亮起两点火星。
不是火星。
随它越靠越近,两点猩红的后方,现出小山般魁梧的形体——
“快、快跑!”
赵流翠倒吸一口冷气:“是蜘蛛!”
*
看见一只蜘蛛,在它身后,往往跟着更多。
当三人一妖穿过第一条岔路,已有十几道影子紧随其后。
“你对付不了这些蜘蛛吗?”
程梦斩断一只蜘蛛的头颅,看向镜妖:“这里的妖怪,不都很厉害?”
镜女吃力掐了个诀,白芒乍现,击退两道黑影:“我不修邪术,是、是最弱的。”
“跟其他人汇合就好了。”
冯露负责侦查周围的动静:“流翠,当心左边!”
赵流翠把心一横,挥剑一顿乱砍,蜘蛛的惨叫声接连不绝。
就当在杀鸡!
镜女跌跌撞撞跟在她们身侧,神色懵懂,望向自己左手。
在蜘蛛现身的刹那,冯露下意识握住她手腕,牵着她一同逃跑。
为什么?
她想不通。
她们有了镇厄司的庇护,能平平安安逃离囚笼。
为何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返身回来救她?
她明明不算什么。
手腕上传来柔和的触感,温温热热。
镜女很少与人接触。
她儿时被人贩子捕获,囚禁在笼中供人取乐。无数人来了又走,想透过她,看一看自己心中所思所念的人。
后来被莲仙买走,生活在吃人的妖窝里,她唯一与人世的牵连,是化作各式各样的女人,与她们家人相见。
像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幽魂。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乎——她。
不再以任何旁人的身份,她们想要救下的,是她本身。
这让镜女心生迷茫。
越来越多的蜘蛛察觉她们的踪迹,妖气大盛,举步维艰。
其中一只腾跃而起,在扑上赵流翠后脊之前,被镜女掐诀击碎颅顶。
“嘶——”
赵流翠一个激灵,心有余悸,扭头睁大双眼:“你还不赖嘛。”
镜女颔首未答,指尖轻捻,白光闪过,打落几只洞顶的黑蛛。
“很好很好。”
程梦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咧嘴笑笑:“确实不赖。”
她说罢一顿,眉梢飞扬:“快看,她们在那里!”
镜女抬眼,首先觑见一张横亘在洞穴中央的巨网。
巨网森白,由蛛丝编织而成,下方的地面上,黑色纹路逶迤连绵,形成八卦阵中“阴”的一面。
两仪八卦阵。
阵前是十几个女人,以沈流霜与柳如棠为首,三三两两负责不同的方位,一边对抗气势汹汹的蜘蛛,一边熄灭作为阵眼的莲灯。
“回来了?”
宋招娣满身汗水,浑不在意抹了抹鼻尖:“受伤了吗?镜妖姑娘没事吧?”
赵流翠挺直腰板,笑得大大咧咧:“安全护送。”
程梦挑眉,从怀里掏出冯露相赠的药瓶,精准无误扔进宋招娣怀里:
“不如把你自己右手上的伤口擦一擦,看上去怪疼的。”
说完气喘吁吁握紧长刀,砍上一只扑近的蜘蛛。
很奇怪。
镜妖定定站立,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她记得在场每个女人的长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置身于山洞中时,她们的面貌好似一朵朵枯萎的花,颓败枯朽,眼底唯有愤怒与绝望。
当下分明是惊险万分的绝境,在一簇簇绽开的血光里,她们却如同被催发萌芽,迸出令人惊愕的生命力。
像暴雨之后,傲然生长的松。
“下一盏灯——”
柳如棠喉音清冽:“坤位,顺位第六!”
紧随其后,是道脆生生的女音:“好嘞!”
一波蛛潮被解决,很快袭来下一波。
冯露笨拙挥动一把从小妖身上捡来的细剑,刺穿从镜女背后突袭的蜘蛛:“还好吗?”
除了被蜘蛛精掐过的脖子隐隐作痛,她一切都好。
镜女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冯露:“嗯?”
“为什么要冒着性命之忧,回来救我?”
镜女迟疑道:“我与你们并不相熟。”
“因为你救过我们啊。”
冯露答得不假思索,忽然想到什么,好奇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跟着莲仙?你不修邪术也不害人,和这里的其它妖怪都不同……是被威胁了吗?”
威胁当然有过。
最初被莲仙买下时,她不愿听从指令,反抗过,也求饶过。
一个孱弱的小妖,怎能敌过修炼百年的蜘蛛精,在那段遥远的记忆里,充斥惨叫与苦痛,宛如炼狱。
她一天天被磨平棱角,学会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对莲仙不敢生出半点顽抗,心甘情愿为它卖命。
镜女这次沉默很久,没有回应。
抵御蜘蛛的间隙,冯露看她一眼。
方才镜女问她,为何要不顾一切回去搭救,在她心底,其实还有个晦涩的、未曾言明的缘由。
正如在洞穴中所说那样,她儿时曾被拐进乞丐窝。
那时年纪太小,调皮捣蛋,对爹娘的劝诫置若罔闻,整日在城中瞎折腾。
于是,某天离家抓蛐蛐时后脑一痛,再醒来,已被扔进一间破败的小屋。
冯露至今记得屋子里的景象。
昏暗逼仄,灰尘遍地。
好几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蜷缩在角落,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断了半条小腿,就那样静静看着她,脸上是脏污的泪痕。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十四五岁、同样被新抓来的姐姐。
冯露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守在身侧温声安慰,等她哭累了,便抬起右手,为她拭去眼尾清泪。
两天后,趁着人贩子们饮酒,姐姐带她和另外几个孩子逃离小屋。
饮酒作乐的男人们很快发觉不对劲,骂骂咧咧追赶在身后。
逃到一条岔路时,姐姐将他们带进一片树丛,让他们藏好别出声。
冯露眼睁睁看着她一人跑进岔路,引开所有追兵。
她们再没见过。
在今天,一切都像当年的重演。
同样是误入囚笼,同样是被她人所救,当初的冯露没能救下那个姐姐,至少今天,她想护住镜妖。
“你别难过。”
察觉镜妖的低落情绪,冯露深呼吸,把胡思乱想抛在脑后:“等今日我们逃出去,莲仙伏诛,你……你会更好。”
镜女:“更好?”
冯露被噎了一下。
她不擅长安慰人,倏忽想起当年:“我之前遇见过一个姐姐,她告诉我,天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处。你是妖也没关系,比起在莲仙身边唯命是从,倒不如自己去人间闯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愿如孤鸿不就群——”
她话音未落,一只蜘蛛飞身袭来。
冯露被吓得抖了抖,挥剑刺进它肚子。
身后的镜女安静了一瞬。
当冯露回头,恰好她也侧目。
“愿如孤鸿不就群……”
镜女定定看她,嗓音太低,好似呢喃:“好去到人间。”
她没理由知道这句话。
除了当时的两人,不会有谁知道这句话。
手中长剑一颤,冯露愕然抬眸。
从乞丐窝逃跑的那晚,是个明月夜。
追兵在后,姐姐将他们藏进树丛,压低声音:“在这儿藏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冯露尚且年幼,却已能猜出她的打算,哭着拽住她袖口。
“我去吧。”
冯露说:“我……我没什么用,也没人喜欢我。”
这是实话。
她性子粗枝大叶,平日里不学无术,不喜欢四书五经,也不爱琴棋书画,不止爹娘为她头疼不已,连街坊邻居也不让家里小孩和她有太多往来。
如果非要有人引开人贩子,冯露宁愿那人是她。
姐姐立于月光下,静默看她几息,旋即撕下衣袖, 咬破手指, 用血写下一行小字。
把布条塞进冯露怀里,她转身离去。
那夜月白风清,树影如水。
男人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寻着岔路一闪而过的人影,没在他们藏身的树丛前多做停留。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冯露咬紧牙关不哭出声音,借着月色,看清那行字迹。
【天地阔远,身似蜉蝣。愿如孤鸿不就群,好去到人间。】
天地辽阔,人人身如蜉蝣。
与其为了取悦旁人而活,不若化作一影随心所欲的孤鸿,独自去真正的人间看看。
莲仙迷宫中,莲花灯烛噼啪作响。
两双眼睛彼此对视的瞬间,两段记忆交织重叠。
想来的确如此。
镜妖的相貌变化莫测,即便多年前与她见过,再相逢,也不可能认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原来过去和今日,始终是一个人,始终是她。
冯露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太多情绪充盈心间,如狂风骤雨,迫切需要降下。
剧烈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在她的注视下,镜妖的脸庞骤然变化。
起初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苍白消瘦,小眼睛,窄鼻头。
冯露认出这是娘亲。
当她被几个男孩欺负得默默啜泣时,娘亲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那群小兔崽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家囡囡聪明又懂事,比他们好得多。”
紧接着,变成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浓眉黑而密,带有飒爽英气。
这是和冯露一起被抓进莲仙山洞,因出逃失败,被群妖杀害的王玉珠。
临别前的最后一眼,王玉珠紧紧将她抱住,止不住喉间哽咽,一遍遍呢喃低语:“露露,我不怕,我不怕。”
再转眼,又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柳眉星目。
冯露记得她,年纪轻轻便嫁了人的表姐。
订婚前,表姐牵着她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露露,我同那人面都没怎么见过,为何就要嫁了?”
冯露给不出理由。
镜妖映照心中之镜,可幻化出旁人所思所想。
感受到妖力的紊乱,镜女蹙眉抬手,抚上面颊。
数年前,她以一张少女的面孔被拐入乞丐窝,救下几个孩子后,被卖给莲仙。
为取悦莲仙,取悦信徒,她变成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的女人。
对爹娘百依百顺的女儿,对弟弟妹妹千般呵护的姐姐,对夫家勤勤恳恳的妻子。
她被揉圆了,捏扁了,如同一团被肆意拨弄的泥——
久而久之,连自己本真的模样都快忘记。
她究竟是谁?
镜女自己也不知道。
被冯露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女的面容变幻不止。
她成为曾给过冯露一个白面馒头的女人、被打肿半边脸的妇人、书院里亭亭而立的女夫子、镇厄司中手持长刀的沈流霜。
渐渐地,血肉凝固,停留在一张脸上。
一张许久未见的、近乎陌生的脸,苍白消瘦,平平无奇——
眼眶蓦地发烫,镜女想,像是做梦一样。
那是她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今时今日。
冯露所思所想之人,是她。
遽然一阵狂风刮过,石壁之上,莲花灯盏剧烈闪烁。
两仪八卦阵轰然溃散,蛛网湮灭成齑粉。
就像黑暗尽头被劈开一条光明前路,从大阵另一边,涌来浩浩荡荡的光与风。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低呼:“破阵了……我们得救了!”
光影聚散,阴阳相融,尘埃落定。
一道人影从剑光中走出,翠色裙摆荡漾如波。
微风扬起她颊边一缕乱发,又被随手别向耳后。
施黛站在江白砚身边,欢欢喜喜展颜一笑,睫羽轻颤时,一点光晕落下:“找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