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缱绻 作品

96、输家

    96.输家

    玻璃花园四周白云涌动, 通透明亮,悬于天空。

    从前一眼望不到顶的高楼玉宇,仿佛钢铁混凝土堆砌而成的工业化荒山, 而这里繁花锦簇, 芬芳缭绕, 如乱山之中凭空擎出的一处空中楼阁, 遗世独立。

    在北京这么多年, 南烟只知道北京很大。

    大得空茫茫,大得教人绝望。

    坐在这里更加深了这样的感受,但又有种出乎意料的解脱感,如同从这个繁忙无情的灰色城市中挣脱,置身事外。

    她其实, 不是很喜欢北京这地方的。

    那年奶奶去世, 郑南禾游走于各个城市陪有钱的男人们吃喝玩乐,一路带她北上将她塞给了舅舅寄人篱下, 后来她一门心思画画儿, 聂超他们逼走她一回,她和徐宙也分了手, 陈冰介绍她做了鉴情师。

    做鉴情师的那两年,是她人生经历最为丰富的两年, 上至俄罗斯, 下至广东海南,她跑遍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的人, 许多的风景,却独独不喜欢北京。

    以为自己与北京再无缘分,又因为舅舅受伤回来, 再就是她没来得及俄罗斯的看那场画展就匆匆回了国,徐宙也陪她和郑南禾回到南方老家,避了一年多,她又随徐宙也回到这里。

    她与北京。

    是有什么孽缘吗?

    怀礼带她上来了十几分钟,他们簇着张窗边圆桌,如同闲坐在了这里。

    老晏未到,他们在等。

    她问他是不是要跟她约会,不过是她同他打个嘴炮罢了。

    他顺着她的意思说,料想也不是真的要同她约会。

    他们之间向来半真半假,没几分真心话。

    他这样的男人。

    南烟今天带上了笨重的油画箱,把昨夜画的那副画儿也一并带上。

    很久不尝试油画,用水彩上色又过于清透单薄,她曾师从徐宙也的外公学过岩彩的皮毛技巧,但又过于厚重,她着实不擅长。

    所以想今天带来给老晏看看是否满意。

    她对自己的作品一向认真苛刻。当然这笔钱,她也的确是想赚的。

    多少都好。

    怀礼离席去打电话,南烟托着下巴,望

    一望窗外风景,又望一望不远的他。

    她对高中时代的他是有一些印象的,除了女孩儿们细碎潮湿的言谈之下,他与她曾有过一二次的照面。

    那时他校服洁白,身姿颀长,清冷疏倦的少年期,人又长得帅,身边就没缺过女孩儿。

    还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等生。

    不过那时南烟就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也许人群中,彼此的目光有过一瞬的交撞,但在他高考结束的那个夜晚之前,他们素未真正产生过交集。

    而她当年叛逆反骨,与爱慕他的女孩子掐得轰轰烈烈,别人要她去给他递情书,她一次次将落款的名字改成了自己。

    亲爱的怀礼学长。

    你好。

    我是高二十四班的南烟。

    亲爱的怀礼学长。

    你好,又写信给你。

    我是高二十四班的南烟。

    ……

    这种东西他收得手软,肯定收了就扔,不会看的。

    坐在这处,南烟的思绪也如同滞空飘远。她待得无趣,抱着画板,拿铅笔在纸上描描画画。

    她曾蜷缩在他怀抱,为他画过一幅画。

    温柔的线条,混乱的表达方式,杂乱无章的图像。中间一块儿孤独的空洞。

    很孤独。

    不知为什么,她那时没来由的。

    就画成了那样。

    手下几乎无意识地动,蓦地身后拥来一阵柔和的气息,伴随清冽的雪松香气落下来。

    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

    她没有停笔。

    她留短发很乖,好像发梢带点儿她自己都没察觉过的自来卷儿,缭绕耳后,一处莹白皮肤,一直蔓延到后背的脊柱沟里。

    望不到尽头。

    怀礼注视她的画儿,突然手机震动一下。

    晏语柔的消息。

    -[ 你说我幼稚那就幼稚吧,我就是想跟你打赌,你的那些女人都没真正的喜欢过你,只有我爱你。 ]

    -[ 南烟就是图钱罢了,你以为她对你有过真心? ]

    怀礼瞥过一眼就关了屏幕。

    南烟笔下简单的铅笔画成了型,怀礼暂时没看出她在画什么,而是淡淡地问她:“什么时候剪的头发。”

    南烟没抬头,轻松地答:“回北京之前吧。”

    她神情很认真,睫毛

    长而卷翘,在眼下阴影错落。玲珑鼻尖儿一粒小痣,不靠近了看很难看到。

    怀礼不禁又笑,“怎么就想剪了。”

    这时她倏尔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直直对着他,好似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洞悉他。他的笑容便不自觉地淡下几分。

    她却只是这么看他一眼。

    就令他防备丛生。

    而南烟只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兀自顾着描绘画纸上的线条,“我陪我男朋友剪的。”

    “你男朋友喜欢你短头发?”怀礼笑了笑,身后蓦地一阵脚步声过来,好似还听到了晏长安同人交谈的声音。

    他本想问她。

    回北京之前在哪里。

    南烟却是反诘:“那你呢,你喜欢女人长发还是短发。”

    又一副狡黠的语气。

    怀礼这时微微俯下身,他循着她鼻尖儿那颗小痣靠近了她,笑着,“不一定,但是你短发很漂亮。”

    “这么喜欢夸我?”

    “我说实话。”

    南烟头也没回,礼貌回敬:“那谢谢你啊。”

    她在心底轻嗤。

    他对多少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呢。

    晏长安一眼就看到他们。

    怀礼在南烟身后瞧着她画画儿。他们形容亲密,谈笑自如,倒是一处好氛围。

    中午他做过检查,怀礼就来电话说医院有点事不能去接他了,司机老陈正好回来了,于是送他过来。

    怀蓁没弄清是什么状况,明显瞧到老晏神色不好了,正要开口。

    不远又一阵轻快的高跟鞋声。

    婚礼策划的人簇拥着一袭洁白婚纱的晏语柔从一侧出现。她提着裙摆盛装出席,身后还有人为她抱起拖曳繁重的下摆,一同往这边来。

    南烟闻声望去,看清了。

    视线便是微微一顿。

    怀礼没再同她说任何。

    老晏他们也来了,于是他从她身边走开。晏语柔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臂弯,他虽穿得没多么的盛装正式,倒也算矜贵体面。

    南烟这才发现。

    这处巨大的空中花园其实是一个宴会厅的外围。婚礼策划公司的人来晚了,对怀礼他们连连道歉。

    他没有再回头望向她。

    而是与晏语柔与老晏他们

    一齐走入了宴会厅。

    南烟还带着给老晏画的那副画,却不知这样的时刻,自己是否要随他们进去了。

    她正犹豫,心想不如改天再来,从座位起身,便有人出来同她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小姐,晏老先生邀您进来一下。”

    .

    宴会厅顶部也是四面透明环绕,如同一处不惹尘埃的玻璃圣堂,提前精心布置过,宛如空中楼阁,美得晶莹剔透。

    同样玻璃栈道一直铺到尽头,两道花团锦簇,下方有水声潺潺,灯光暧昧变换。

    虽并非正式婚礼,但氛围足够,晏语柔挽着怀礼踩着路途的花瓣,同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终点,不由扬高了唇:“你还真让她来了?那不如结婚的时候也请她过来吧。”

    怀礼见她一副觉得自己赢了的模样,有点好笑,他上下略略地打量了下她的婚纱,眼皮半掀,问她:“这不是我给你拿回去的那件吧。”

    晏语柔轻哼一声,没否认:“我们结婚总不能少了婚纱照吧,你可以不在意,但我还是想拍几张照片作为留念呢。”

    “也没告诉我你要穿这个。”

    怀礼只是笑,与她步步向前。目光却是冷淡。

    晏语柔的确带了摄影师来,待他们走过去了,同时跟上来,便有人指挥他们开始摆动作了。

    怀礼的手落在她腰身,晏语柔顺势搭住他的肩,忽而顺势靠近他,她的目光示意门边儿的女人。

    “你看,我说她根本对你没用过心的,女人如果真的动过心,连前男友的婚礼都不会去参加的。”

    怀礼没顺着她的视线去看,而是垂眸看住她,唇角笑意淡淡的。

    “你的意思是,我成了她的前男友?”

    “不是她勾引你吗,”晏语柔不喜欢这个说法,强颜带笑,“如果实在要说,应该算是你和我之间的第三者吧?”

    摄影师又指示他们换个方位。要他从后抱住她。

    远处晏长安望着他们,怀礼瞥过一眼,于是照做。他牵住她的手,他身形修长,下颌轻轻抵在她头顶。

    忽然想起南烟刚才问他。

    他喜欢女人长发还是短发。

    其实他对此向来没有在意过。

    他

    的确只知道,无论她是长发还是短发,他都觉得十分漂亮。

    晏语柔今天特意将黑长直的头发打成了卷儿,披拂洁白头纱,如此站在这里,她一贯跋扈骄纵的锋芒如同被削弱。

    她抬起头,同时撞上了男人温凉的眼眸。

    她于是笑,仿佛自己是个胜利者:“但是那又怎么样,你不还是我的。”

    南烟背着画板,提着沉重的油画箱进来了。

    虽间隔不远,她却一丝一毫没有望他的方向。身材娇小的她在繁复到让人心烦的婚礼装饰物之间穿梭,很茫然。

    而后她俯身下来与老晏说了几句什么。

    老晏没看她手里的那副画,而是指挥她,抬头。

    看他。

    她在一刹那望向了他。

    就是那一个刹那。

    非常的茫然。

    失去了一贯明晃晃、直勾勾的目的。

    双眼好似蒙上了一层茫然的雾气,她看着他。

    好像没了目的。

    这一个瞬间怀礼想到。

    这样的眼神他曾也见到过的。

    这样抛下她那些唯利是图,不加掩饰的目的的眼神。

    他两年前也见过的。

    怀礼的视线跟着一顿,他突然动了。

    接着,面颊贴过女人柔软的掌心。

    晏语柔迫使他不要去看南烟,而是直直盯住了他的眼睛。她的那眼神千斤重,好似要砸入他内心。

    要看透他。

    而怀礼却是很轻地笑。

    “你就那么想和我在一起?”

    “小时候你来我家,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这么想了,我是不是太偏执了。”晏语柔笑着,也很认真地回答了他。

    眼前男人西装笔挺,早已褪去了过去的少年模样。

    他们就差一场婚礼。

    她的爷爷给他了很多东西。

    家人。

    地位。

    前途。

    令人羡慕的优渥生活。

    到他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怀礼眉目疏倦开来,他低睨她,神情十分温和,仍带着笑意。他这下靠近了她的耳边,忽然说。

    “其实你跟你想跟我在一起,不一定要跟我结婚的。”

    晏语柔抬头,方才一瞬的柔情不再。

    忿忿盯着他。

    他半开玩笑地道:“或者是我和别人在一起,你来当

    我的情妇呢。”

    “……”

    晏语柔心底的什么轰然崩塌了,她忽然挣脱他。

    怀礼只微微一晃,却依然纹丝不动停在了原地。如同这么多年,都没什么能撼动他。

    他不动声色地束了束西装领口,再一抬眸,晏长安的身边已没了那个娇小又茫然的身影。

    晏长安望向他们,不快地皱了眉。

    怀礼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西装,仿佛他不曾有过皱褶的人生。他低头笑一笑,不知是在嘲笑她。

    还是嘲笑自己。

    他只兀自这么笑着,忽而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接着步伐一转,就要走。

    “——怀礼。”

    晏语柔哽着不断发颤的嗓音,在他身后出声。

    他没有回头。

    这一刻她才发现,这么多年真的没什么能撼动他。

    也没有什么能改变他。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这样自私的,只考虑自己的男人。

    怀礼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向门口阔步而去。

    哪怕老晏从座位站了起来,怀蓁跟着喊他,他也没有停下。

    出去的一瞬。

    一束阳光透入,他不禁眯了下眼睛。

    悬浮于这个城市之上。

    如此有一种异常不真实的解脱感。

    他用手掌心遮了下眼睛,刹那之间,想到的是昨夜梦里出现的女人。

    红色头发绿色裙子的女人不住地嘲讽他,刺激他,不住地说:“怀礼,你是不是很怕去爱。”

    “是不是。”

    “谁爱你你就要伤害谁。”

    “谁爱你,你就要让她对你失望——”

    “是不是。”

    “你就是很怕去爱。”

    晏语柔和他打赌。

    晏语柔输了,他赢了。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赢。

    他在触到那双原本清澈狡黠,却盛满茫然的眼睛时。

    他也输了。

    可能早就输了。

    “怀礼,她没有拿那60万……”

    他从她无与伦比的哭喊中,最后依稀听到了这句。

    .

    南烟还记得他带自己上来的路,七绕八绕还是找到了下去的电梯。

    不由想到了前年她回北京,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上了他的车,去了他家,和他上了床。

    第二天凌晨他就

    匆匆去工作,留给她一张字条。

    很贴心地为她画了小区的路线示意。怕她自己回去时迷路。

    她心下不禁无奈地一笑。

    这个空中花园位于大厦六十六层。电梯上来需要一段时间。

    南烟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消息。

    晏语柔都来了,徐宙也下午去见她,怎么还没任何动静?

    “叮——”的一声。

    电梯开了。

    南烟走进去,忽然察觉有谁接近了自己。

    随她同时走入电梯。

    步伐一致。

    柔和清冽的雪松香气。

    她心头一晃。

    待电梯门缓缓合上。

    才从玻璃一般的镜门上看到了他。

    他站在她身旁。与她有一段距离。

    ……他不是在?

    电梯载着他们缓缓下沉,仿佛一同掉入一个望不到尽头的漩涡。

    南烟没有回头,望着镜门上的他,好似与他回到了俄罗斯的那一夜,那时他站她的对角,与现在一样,臂弯搭着件西装外套,手落在一侧口袋。

    有种颓靡的清冷。

    南烟想说话,突然又不知道说什么。

    而她在晏语柔穿着婚纱出现,老晏叫她来为他们的婚礼场地作点评时,她就明白了,他下午来找她问她有没有时间和他约会就是一句玩笑话。

    是的。

    玩笑话。

    他这样的男人,与女人说的不都是玩笑话么。

    可是,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明知道他与她之间向来半真半假不知所以。

    所以,她在期待什么呢。

    他是来找她的么。

    这么沉默着搭乘同一趟电梯,谁也没有回头看向彼此,却只偶尔通过光滑如镜的镜门看一看对方。

    上方的数字有条不紊地跳动。

    从66。

    55。

    44。

    一直跳到了个位数。

    就这么沉默着。

    沉默着。

    应该不是来找她的吧。

    南烟这么想着,拎起了放在地上的油画箱,眼见着数字从3到2快到1。

    突然。

    电梯一晃。

    头顶陡然一黑。

    镜门上再也看不到彼此。

    停电了?

    南烟心中一抽气,睁眼都是黑暗,就觉察他向她靠近。

    “南烟。”

    黑暗中。

    他的嗓音很

    低,带着有点自嘲的笑意。

    “我现在很想吻你,是不是很糟糕。”

    她还未说话。

    他的气息便携着一股很淡的雪松香气,下沉。

    拂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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