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 143 章
九月底,京城出了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内阁三位阁老之中的殷阁老病逝了,享年七十五岁。 这个岁数算是高寿了,再加上殷阁老早就告病,这一日真的来了,文武百官们也没有太过意外,有交情的纷纷登门吊唁。 陈敬宗与殷阁老没有什么交情,只是今年连着走了两位阁老,他难免也想到了自家当阁老的老头子。 虽然老头现在瞧着还硬朗,可天天早出晚归的,将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殷阁老。 陈敬宗在这边胡思乱想,黑暗中,忽然听旁边的长公主叹了口气,很轻很轻的一声,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陈敬宗转个身,从后面抱住她:“叹什么气?” 两人躺下已经很久,今晚又不该做什么,华阳还以为他睡了,闻言顿了顿,才道:“殷阁老。” 陈敬宗:“曾阁老在天有灵肯定要不平,他走的时候你还想着陪我去弘福寺。” 华阳:“你嘴里就没一句正经的。” 陈敬宗:“殷阁老哪里又叫你惋惜了?” 华阳胡诌道:“他老人家挺爱笑的,小时候,有一次我去内阁玩,别人都恭恭敬敬的,只有他老人家把我当寻常的小姑娘看,笑眯眯地给我介绍他们每天都要做什么。” 陈敬宗:“那年你几岁?我们家老头在不在?” 华阳:“八岁,父亲也在,刚进内阁一年吧,资历最浅。” 陈敬宗:“他命可真好,那么早就得见长公主天颜了。” 华阳拧了他一下,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当时公爹资历最浅,得排在其他阁老身后,可公爹最年轻最俊雅,所以华阳印象最深刻的阁老其实还是公爹了。 陈敬宗捏着她的手:“你八岁,我十一,还在老家山里乱跑。” 夫妻谈话就是这样,话题变来变去的,完全没有规律,华阳反正睡不着,就问他以前在陵州是怎么自己过的。 陈敬宗却没个正经,搂着她道:“爹不疼娘不爱,我天天去寺里拜佛,求佛爷将来送我一个愿意疼我的媳妇。” 华阳:“看来佛爷没有听见你的祈求。” 陈敬宗亲她的耳侧:“怎么没听到,佛爷看我可怜,走人情派了个仙女来陪我。” 华阳轻轻抓着褥面。 也不知道是他的唇,还是那些话,弄得她身上心里都酥酥麻麻的。 · 殷阁老家的丧事与长公主府无关,十月初八的傍晚,华阳难得没有自己先吃,等着陈敬宗回来一起吃他的长寿面。 天冷,面热,白蒙蒙的水雾从碗里升腾而起,模糊了陈敬宗的脸。 陈敬宗喝了一口汤,抬头时,发现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刚刚她的窥视。 陈敬宗笑:“是不是在琢磨明日如何为我庆生?” 华阳只是在想上辈子的今日罢了。 自从陈敬宗战死,华阳也彻底记住了他的生辰,多奇怪,明明他活着时华阳很是不待见,他不在了,华阳竟鬼使神差地会安排厨房在今晚煮面吃。 当然,华阳没有特意点明要长寿面,身边的人,只有最为心细的吴润,会用怜惜的眼神看过来。 “明晚你直接回你们家吧,我上午过去。”华阳若无其事地道。 陈敬宗脸色一变:“回去做什么,让全家为我庆生?” 华阳:“你不是喜欢显摆吗,排场越大不是越好?” 陈敬宗:“不一样,你送我东西我喜欢显摆,可家里孩子们都不大张旗鼓的庆生了,唯独我要全家张罗一顿生辰宴,就算我脸皮厚,我也受不了。” 别说他今年二十五岁,就是十五岁,他也不需要全家人为他庆生。 华阳笑了:“我偏要让你们一家人都为你庆生。” 上辈子的明日,会是陈家众人为他祭奠一年的日子,人人伤悲,今年华阳偏要陈家人人欢笑。 不止是今年,以后每一年陈敬宗庆生,除非陈家有事,亦或是他们夫妻有更好的安排,她必然会陪陈敬宗回家,陪他吃一顿团圆饭。 陈敬宗还以为她故意跟他对着干,没想到一个时辰后,她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时候,仍没忘提醒他明晚直接回陈府。 陈敬宗试探道:“我不想去。” 长公主闭着眼睛,大概是不想说话吧,只往上拱了拱,先是柔软的嘴唇碰到他的脖子,再在陈敬宗心神一荡之际,换成牙来咬。 陈敬宗只好妥协了。 华阳声音含糊地补充道:“早朝见到父亲大哥三哥,记得叫他们下值就回去,别让我们饿着肚子空等。” 陈敬宗:…… 翌日天还黑着,陈敬宗早早起来了,因为早朝至少开半个时辰,他在家里吃了早饭,再摸黑骑马前往宫里。 他来的不早不晚,文武大臣的队伍都排了一半。 陈廷鉴是首辅,陈伯宗也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一个站在最前面,一个在中间靠前的位置。 只有陈孝宗,正六品的山东清吏司主事,站在文官队伍后面,正与两个同僚低声谈论着什么。 陈敬宗低声咳了咳。 别说陈孝宗了,连中间的陈伯宗都往后看了眼。 陈敬宗只朝三哥递个眼色。 陈孝宗与两位同僚告声罪,走出来。 陈敬宗就站在文武官员尾巴的中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三哥,今日我生辰,长公主说要陪我回家过,散朝后你跟父亲、大哥说一声,叫他们别回去太晚,耽误了晚饭。” 陈孝宗:…… 竖着耳朵偷听的一些官员:…… 驸马做到这个份上,从古至今大概就陈敬宗这独一份吧!连堂堂首辅都得早点回去,免得耽误给儿子庆生,还是一个已经二十五岁早可以当爹的儿子! 陈敬宗倒不是故意张扬,今日他们夫妻注定要回陈府,老头子几个也注定要早点回去,与其让外人猜测他们是不是要密谋什么,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 陈孝宗也明白这个道理,听完弟弟的话,他佯装义正言辞地训斥弟弟:“多大人了,还好意思叫全家人为你庆生!” 陈敬宗:“我可没有故意张罗,是昨晚谈到小时候我自己在陵州的那几年,长公主怜惜我,非要为我操持。” 陈孝宗:“闭嘴吧,我都嫌丢人!” 他一拂衣袖,返回队伍。 陈敬宗毫不惭愧地走向他的位置。 有人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想拍陈敬宗的马屁,高声为他祝贺生辰。 于是,陈廷鉴、陈伯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光他们父子,其他文武官员也都一致认为,此乃陈敬宗故意在长公主面前抱怨他小时候遭遇的不公,方导致长公主护夫心切,非要陈府为陈敬宗风风光光地操持一顿生辰宴。 宫里的消息传得飞快,陈廷鉴来戚太后、元祐帝面前禀事时,母子俩也都已知晓。 戚太后道:“华阳任性,给阁老添麻烦了,不过阁老每日一更左右才回家,确实也该爱惜身体,按时进餐。” 陈廷鉴哪里能让戚太后责怪儿媳妇,只道自家四子仗着皇家的恩宠越发骄纵,回去他一定会严加管教。 元祐帝笑道:“今日驸马生辰,先生就不要扫他与姐姐的兴了,傍晚早些回府,共享天伦才对。” 戚太后微笑颔首。 陈廷鉴只好应下。 傍晚下值时间一到,陈廷鉴只是耽误了两刻钟,就被吕阁老调侃了,叫他早点回去。 等陈廷鉴出了宫,就见长子、三子都在外面候着。 陈府。 孙氏挺高兴的,她才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儿子儿媳感情好,蜜里调油的,至于生辰宴,不就是一顿团圆饭嘛,陈家又不是吃不起。 罗玉燕故意拈酸:“娘不能只偏心四弟,明年也给大爷、三爷都庆庆生呗?” 孙氏笑眯眯道:“那得跟你们父亲商量,他同意了才行。” 罗玉燕扑哧笑了,婆母敢提这个,公爹就敢把陈伯宗、陈孝宗叫到书房训斥一顿,问问儿子们是不是嫉妒弟弟了。 俞秀坐在华阳身边,也跟着笑。 天黑之后,陈敬宗与陈廷鉴爷仨几乎前后脚回的府,陈敬宗更快一些,正挨着亲娘的揶揄,陈廷鉴爷仨也进来了。 陈廷鉴先瞪了四子一眼。 陈敬宗不加掩饰地看向华阳。 华阳笑着朝公爹见礼:“听说内阁公务繁忙,我们冒然回来,没打扰父亲处理公务吧?” 陈廷鉴已经知道长公主很愿意护着老四,恭声道无碍。 父子四个去换了常服,回来后,家宴也正式开始,大家都默契地没提什么庆生这种说出来都叫陈敬宗脸红的话,只当一场团圆饭。 饭后,华阳带着陈敬宗留了下来,他们单独住在外面,想陪二老多待一会儿也是人之常情。 华阳笑着对陈廷鉴道:“父亲,儿媳久不下棋,驸马又不是我的对手,不知可否请父亲赐教。” 陈敬宗:…… 陈廷鉴摸摸胡子,叫丫鬟预备棋盘。 孙氏熟练地拿起一把剪刀,递给陈敬宗:“娘这边的花枝又该修剪了,正好你在,替娘搭把手。” 陈敬宗便知道,这大概不是华阳第一次陪老头子下棋。 他深深地看了华阳一眼,跟着母亲走到南边窗下摆着的四季海棠盆栽前,母亲让他剪哪根枝,他就剪哪根。 丫鬟端来棋盘摆好,低头退下,门口厚重的棉布帘子垂下来,阻挡了外面的寒风。 堂屋里还挺暖和的。 几步棋后,华阳看眼公爹胸前的长髯,低声道:“父亲,如今内阁只剩您与吕阁老两位阁老,儿媳猜,您是不是要推荐新的官员入阁了?” 陈廷鉴只看棋盘,点点头:“确实如此,长公主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儿媳搬出去就是为了与陈家保持距离,他又是早出晚归的,两人想这般对弈并不容易,所以谁也不必绕弯子。 华阳:“这一年常有官员诟病内阁是您的一言堂,儿媳推测,这次父亲会推荐一位与您对立过的大臣。” 陈廷鉴:“长公主聪慧,臣确有此意。” 华阳:“前高首辅曾想提拔张磐入阁,因种种原因未能成事。而张磐此人,有促成俺答和谈之功,政绩斐然,虽是高首辅旧党,却也支持您的改革,他大概是您心仪的人选之一。” 陈廷鉴正要落子的手忽地顿住。 他早知面前的长公主儿媳并非只有美貌与尊贵的身份,却没想到她会猜得这么准。 华阳看出了公爹眼中的赞许,可她受之有愧。 因为这都是上辈子发生过的,她只是看到了结果,又有机会再来一遍而已。 好在,装神弄鬼的次数多了,华阳的脸皮也变厚不少。 公爹怎么想都无所谓,她要做的,就是阻止公爹提拔张磐,阻止公爹重用这个将来会在他死后,最先跳出来要求清算公爹的未来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