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第116章 番外 辞官2
勤奋的重华帝抬头就瞧见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小太监搬进来一大批奏折,不由头疼:“一天天的,批个没完。”
小太监赔笑道:“天下万事齐聚于此,哪有批完的时候?”
重华帝感慨:“没坐上这位子前,朕以为当皇帝有多威风,你看先帝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万世伟业、盛世明君、青史留名都让他轻轻松松做到,朕以为多轻松,而今才明白先帝的苦。”
小太监是没法懂重华帝这番话的,脑筋一转便说:“陛下要不到御花园走走?或到龙亭湖那儿垂钓,听说来了一批新的鱼种,打南方来的,此前没见过这种鱼。”
重华帝摆摆手:“算了,朕不爱垂钓,再说御花园多少块砖石都被朕摸透了,天天看也看不出朵花来。”
一边叹气一边拿起最上边的折子查看起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拿朱批随意点两点表示已阅,待拿到第四本折子,发现是老师赵白鱼的折子,赶紧拿起来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完脸色直接阴沉下来。
小太监见状,心生忧虑,不敢问话。
重华帝先开口:“得福,你说朕这个人怎么样?”
小太监:“陛下自是雄才伟略、颖悟绝伦,关键是宅心仁厚、体恤民情,这朝野上下、四海之内,谁不夸陛下您一声盛世明君?”
重华帝:“既是如此,为什么老师还想辞官?”
小太监:“老师……是哪一位?”
重华帝:“赵卿。”
小太监:“赵宰执?怎么会?赵大人不到不惑之年,正是身强体健的时候,怎么会想辞官?”
重华帝:“是啊,常人到这年纪,适逢新朝,更该积极攥住权力往上攀爬才是,偏偏老师反其道而行之,朕想不通。”
小太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许是旁人都有封赏,唯独赵大人没有……心存不满?”
重华帝:“老师不是那种人。再说了,太后办了场家宴特意邀老师和大皇兄二人前来,如何看不出朕的心意?”
年轻的皇帝难以理解赵白鱼为何辞官,二话不说驳回赵白鱼辞官请求的折子。
***
辞官请求被驳回是预料之中的事,赵白鱼镇定自若地准备第二封请辞的折子。
霍惊堂教他的第一招:死缠烂打。
辞官这事儿一时半会批不下来,做好耗个两三年的准备,时间正好够他帮刚登基的重华帝稳定朝野上下,也不会造成‘狡兔死走狗烹’的假象。
赵白鱼前世记忆里也有过不少请辞难辞的例子,譬如万历年间一个大臣花了三四年时间共请辞一百二十次,人那还是七十古来稀的岁数。
因此赵白鱼有这闲心慢慢耗。
***
连续三封请辞折子,重华帝实在坐不住,便把赵白鱼请到宫里,先是学先帝垂钓,想晾一晾赵白鱼,可他这点心理战术还是赵白鱼教出来的,学生哪里斗得过老师?
晾了半天他先熬不住,扭头就问:“老师近来身体如何?”
赵白鱼看了眼略为毒辣的日头:“不太好。老胳膊老腿,时常腰酸背痛,办公时间长了猛一起身便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倒。”
重华帝讪讪:“卿家说笑了,卿家的恩师陈太师七十岁时还精神矍铄宛如不惑,老师还不到不惑之年,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身体能差到哪去?”
赵白鱼:“陛下有所不知,早些年受过致命伤,留下隐患,近些年反复发作,隐隐作痛,当初太医也说了如若调养不好,或太过劳累便是短折而亡的命。”
重华帝一听急了,关切说道:“朕即刻令太医为你调养身体,需要什么药尽管从宫里,宫里没有便叫人到民间去找!若实在不行,令太医搬到王府里住一阵也行。卿家实在公务繁忙,朕拨几个得力小子到你手底下分担——只别说请辞的事,叫朕伤心。”
赵白鱼不为所动,拱手道:“臣绠短汲深,力有不及,难当宰相之职,只想在余下的有限的生命里做个富贵闲人,踏遍万里锦绣河山,圆了少年时仗剑江湖的梦。”
重华帝亦是没得商量的模样:“老师才华横溢,你不能当宰相,天底下还有谁能当?莫说了,朕心意已决,老师还得陪朕二三十年,共谱一段流传千古的君臣佳话才是!”
赵白鱼:“陛下……”
“好了。”重华帝打断他:“卿家就留在宫里陪朕一块儿用膳。”
赵白鱼无可奈何,重华帝远比想象中固执。
***
“霍家子孙都一个样儿,性子再仁厚说到底都有股任性偏执的劲儿藏在骨子里,不管是出于任人唯贤、还是谱写什么君臣佳话,抑或是担忧名声,再还是当真舍不得你……总而言之,他先顾虑的必然是自个儿的心情。天大地大,皇帝的心情最大。”
城郊外山河楼露台处,霍惊堂躺在躺椅上遥望万山风光,优哉游哉地说出他的见解。
“小十七性子再仁厚,也是从储君争夺厮杀出来的,眼下只是拒绝,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说客上门。”
赵白鱼支颐,秋日山风拂面,惬意非常,一颗心早飞向万里河山,便越发待不住那尔虞我诈的朝堂。
“自古以来,辞官理由无非几种,乞骸骨,告老还乡,丁忧或是家中有老父老母病重,再不然就是病重告假。可一是我年纪太轻,二是知根知底,父母兄弟俱在,三我倒是说了隐疾,陛下直接令太医住进王府。”
赵白鱼琢磨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你说我借口膝下无子如何?”
霍惊堂随手执起一颗松子弹中赵白鱼额头,打消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按我说的办,先耗着,再演几出体弱多病的戏,到时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正能撬动皇帝松口就成功一大半。”
这就是霍惊堂的第二招:装病。
***
装病于赵白鱼而言很容易,毕竟他有不少突然病重的恰当理由。
比如压制胎中带毒的洗髓丹失去效用,再比如他曾替先帝挡刀,或者是作为制置使出任西北,死守泾州二十天留下不少隐患,而今旧病复发。
沉疴缠身的理由有了,接下来就需要太医做伪证。
太医一家老小都替皇帝卖命,哪敢帮他们骗重华帝?
这时候就需要徐神医出场了。
正好徐神医和李意如夫妇前两年云游回来,带着四个孩子定居京都,开了家医馆,背靠临安王府便一切顺利,没被同行故意刁难。
夫妇俩投桃报李,逢年过节互相走动。
赵白鱼来请教如何装病,徐神医回去苦思冥想后,罗列出几张药方。
“没有不伤身体的药,这些方子已经是最温和的了,吃多了体虚,事后还能靠食补补回来。如果你们想骗过太医,我的建议是从经脉入手。大夫看病,无非望闻问切,有能让你看起来气色差但不伤身体的法子,声息虚弱亦能装出来,但你的一切行径必须符合病情,所以我到时候会告诉你如何应对太医询问,最难的是切脉。习武之人可更改自身经脉强弱,亦能影响他人,此事可由王爷帮忙。”
接着他又绞尽脑汁写下别的药方,最后诚恳建议:“借王爷之手,使你经脉由强转弱,这是江湖里假死唬人的手段,宫里太医没见过,届时无人诊断得出你的病症,便由我出面——毕竟我还有神医之名,还和太医院首交好,我来说症状,陛下肯定会相信。”
赵白鱼鼻间嗅闻着浓郁的种草药香,而庭院里晒满各种草药,角落里还放着一口莲花缸,正中央则是徐神医的两个小子和小女儿齐齐扑向霍惊堂,试图抓住他。
可霍惊堂连片衣角都没让他们碰到。
一个大人和小孩玩还较起真来,碾压式的玩法,逗得几个小孩又气又好斗。
李意如在廊道的尽头看着八个药炉,有三个小童帮她的忙。
而此时日头西斜,夕阳染红半边天,秋风拂过脸颊,岁月温柔得人们心甘情愿醉死在这一刻。
赵白鱼笑了。
“我是想辞官,没想让‘赵白鱼’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朝一日假死曝光,欺君之罪担待不起。”
他怎忍心因一己私情便拖着徐神医一家六口送死?
“慢慢来吧。二十年官场生涯都捱过来了,还在乎多等几年?”
徐神医也笑了,“二十年官场生涯便是佛也该磨出恶鬼心肠,唯独大人始终如一,还是菩萨心肠。”
赵白鱼摆摆手:“这些年没少沾血,担不起菩萨的称号。”
“菩萨亦有怒目时。”
赵白鱼但笑不语。
***
赵白鱼刚开始装病,重华帝的说客就来了。
一帮文武大臣接二连三登门拜访,武将倒是好解决,还没到赵白鱼跟前开口就先被霍惊堂以切磋的理由带走,打得落荒而逃,哪里记得重华帝的千叮咛万嘱咐?
前一个武将刚落荒而逃,后脚崔宗正就上门,抬手招呼:“小赵大人——”
话没说完,霍惊堂就从屋顶探头:“小崔啊,来得正好,陪哥松松筋骨。”
崔宗正:“……”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霍惊堂嗤之以鼻:“怂瓜蛋子。”
回头这群怂瓜蛋子就在重华帝恨铁不成钢的质问声下表演一哭二闹三撒泼,总而言之就是不肯再踏进临安王府被人当菜瓜砍了。
将近四十的赵白鱼看上去还像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白皙而发色乌黑,文人儒雅的气质如春风般温柔,静静站立在大街上,唇角带着抹笑,便让人不自觉生出好感。
霍惊堂亦是四十好几的年岁,面容依旧年轻,少了几分少时艳丽到诡谲的攻击性,而多了沉淀下来的雍容。
从年少到不惑之年,他依旧高居京都府择偶标准榜首。
重华帝扶额,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关注择偶标准这种无聊的事情,大概是因为他连前十都排不进去吧。
“赵卿,皇兄。”
“陛下怎么突然想微服私访?”
“许久没出来逛夜市,再看一看何谓火树银花,心血来潮便出宫。”
赵白鱼和霍惊堂对重华帝出宫的原因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今晚夜市有西北来的百戏杂技团,会表演打铁花,戊时整会放百来束烟花,临河而放,夜照河中百舫,若流星疾飞,如火树绽放,陛下想不想去看?”霍惊堂开口相邀。
重华帝沉吟道:“可。”
三人并肩而行,暗卫躲在人群里保护,这时天色还未全暗,街道上熙熙攘攘,小摊都摆开来,店家屋檐上、树上、河边和桥梁处的灯都逐一点亮,赶在落日前营造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人流如织,繁华咫尺之间,没人比重华帝更自豪。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赵白鱼邀请重华帝到路边一家小摊吃热腾腾的馄饨,又到隔壁一家小摊点凉粉,接着蹲坐在桥头边等卤过的兔头、鸭头上桌,顺便从酒楼里点了道香气扑鼻的蒸子鹅。
因那酒楼满座,店家还十分歉意地赠送一壶冰饮。
赵白鱼、霍惊堂二人就在桥头的矮桌矮凳旁坐下来,顺便点了不少小食,不大的方桌很快填满食物,就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桥梁,吹拂着夜风,望着河里百舫亮着彩灯缓缓划过,于重华帝而言实在是新奇的体验。
京都府的达官贵族也有不拘小节者,可哪有人无拘无束到此地步,竟和码头纤夫一同蹲坐在大庭广众下进食?
难道不觉得羞耻?
但是赵白鱼和霍惊堂都习以为常,还很自然地对话,食客、店家甚至是酒楼老板都认识他们,卖与小食后都会额外送点菜肴。
重华帝不自在地吃了颗丸子,四下张望,没人看着他这才稍微安心,悄声说道:“朕时常听闻皇兄和赵卿亲民,还以为夸大了些,现如今一看,原来说得收了些。”
霍惊堂:“陛下觉得是亲民,于我等而言,却是寻常事。”
重华帝有些不解。
赵白鱼执起冰饮的杯子,靠着椅背眯起眼说道:“我们坐在这儿不是想做什么亲民爱民的表率,只是喜欢,别无他意。”
重华帝还是不太能明白。
“我喜欢民间烟火气,尤其喜欢夜市,您该知道大景宰相不好三餐定时,偏爱夜市。无论是酒楼雅间还是路边小摊,更甚是蹲在桥头边也试过,如有雅间便坐雅间里,如无雅间便坐路边、坐桥头,哪儿不是进食的地方?其实夏天坐雅间反而不舒服,有冰块也还是闷,坐外头好,头顶是华灯和柳枝,吹着夜间凉爽的河风,看河上百舫争艳,有时候幸运点,坐到个好位置还能瞧见桥对面的百戏,又或者是烟花……陛下不知道吧,其实看烟花的最佳观赏点是在桥头。”
重华帝沉默,隐约懂了赵白鱼说这茬的本意。
“不是我们喜欢玩淡泊名利的好声名,也不是怕什么狡兔死,更不是给自己寻个体面的退路——只是因为喜欢。人各有志,志各不同,你也曾和我们日夜相处过,文是我教的,武是子鹓教的,没人比作为学生的你更能懂老师们的志向。子鹓这些年过的就是闲云野鹤的生活,若不是因着先帝年老、储君未定,他不会还留在京都,我亦是如此。”
重华帝低着头,不想回应他推心置腹的话。
人一旦做了帝王就会产生无数心思,利益先放在前面,不是他不肯成人之美,而是利弊权衡之后得出留下赵白鱼更有利。
他不是不懂霍惊堂和赵白鱼的心思。
霍惊堂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杯:“先帝在时,我就想走了。因着小郎,不得已留在京都。之后是储君未定,因是国家大事,还是留下来尽心尽力地教养。你登基了,我和小郎本可以一走了之,说句难听的话,如果我们真铁了心辞官,陛下也无可奈何。可你既是我幼弟,又是我学生,人说长兄如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底狠不下心放你一个人面临艰难险峻的朝堂。”
他说话是真坦诚,又狠又刺人。
重华帝从小到大被刺了无数遍,心里当然不爽但是习惯了,哪天听他好声好气说话反而不适,就和先帝一个样儿。
“眼下你兵权政权都交还你手里,几个兄弟恭恭敬敬不闹事,朝中老臣心服口服,新党也在你的带领和支持下主张改革。朝堂有条不紊且蒸蒸日上,陛下,您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
重华帝急道:“我自七岁起便由皇兄和赵卿教养,文治武功哪样不是你们倾囊相授?如何说得出我不需要你们了的话?我就是七老八十了,也需要你们。”
这话至少有七分情意含在里头。
重华帝出生时间太晚,前面几个兄长都有权有势,哪有他发展起来的机会?他母妃不受宠,小时候体弱多病,显得怯懦,更不受元狩帝待见,虽说后来令朝中老臣一视同仁地教养皇子们,可是谁能没点小心思?谁能不为从龙之功而动心?
唯独霍惊堂和赵白鱼真正待皇子们一视同仁,会尽心尽力地传授他怎么看也看不懂的策论,会耐心地告诉他治国方针,也会因他体弱而专门找徐神医帮他调养。
于他而言,霍惊堂和赵白鱼比元狩帝更像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