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梦 作品

第三十一章 民情

    “郑老打死夫役岳季,于今三日有余,未见切实回报。城中百姓物议汹汹,本官担忧人心浮动,首领官总责

    巡捕追凶之事,凶手何故尚未归案。”杨芳蚤向旁边的典史问道。

    杨芳蚤神色如常,看不出心里想些什么。岳季的命案经过三日的发酵,传得桐城县治人尽皆知,岳家直接把

    灵堂搭在南大街街面上,每日都有无数百姓经过,影响已经超过了普通命案。实在是给杨芳蚤出了一个难题

    。

    他口中的首领官就是桐城县典史徐士良,典史名义上是吏目之首,所以俗称首领官,也位列官员之列,但属

    于不入流的杂官。

    典史地位从明初的知县助理一降再降,明中以后职责确定为巡捕追凶,大概类似警察局长,勉强算是县衙班

    子成员,但因为在明代的权力制衡体系中缺乏有力定位,所以在知县面前,地位就比佐贰官差远了,遇到强

    势知县甚至可能挨板子。

    徐士良上前一步,看看杨芳蚤的脸色后小心翼翼的道:“回大人话,确有夫役岳季被郑老殴死,那郑老乃吴

    乡宦家仆,平日在吴家的信和典铺帮闲,也有牙贴做些牙行生意。岳季平日在清风市等处做挑夫的营生,当

    日由城外购新粮回城,未经牙行关说,擅自于清风市售卖,恰遇郑老等人,言语冲撞而致互殴身亡。”

    杨芳蚤盯着桌案半响,此案发生于光天化日之下,目击者众多,案情没有任何曲折不清之处,麻烦的是郑老

    的背景。

    当日杨芳蚤上任的时候,桐城乡宦都见过面,吴应琦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历任云南巡按、浙江道御史、南

    大理寺卿,在官场的资历是十分厚实的。

    他也知道此事棘手,知县虽说管一县之事,但遇到这些致仕乡官,便不能光看事情本身,乡官背后的同年同

    僚不少,关系网错综复杂,一旦惹上大人物,事情办不了还是次要的,连知县的仕途都会受影响。

    但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命案子,必须要有个结论,否则知县也交不了差。

    想完这些,杨芳蚤转向县丞,“周大人久在桐城,此间情形比本官更清楚,此事如何办来更为妥当。”

    周县丞看了徐士良一眼道:“岳季既是死了,即便凶手潜逃,也总归有个定论。前些时日徽宁池太分巡道有

    牒文来,言说八月间要来安庆巡视,若是命案久悬不结,届时不好应付。首领官主责缉凶,除抓捕凶嫌之外

    ,还当对死因早作定论,早日向安庆府申详。”

    徐士良低声道,“据保甲所说,岳季平日便有个喘气的旧疾,或许自己疾发而死也不奇怪。”

    杨芳蚤面露不快,徐士良不敢招惹那吴家,此时想把岳季定个疾发身亡,若是寻常命案也无妨,知县也懒得

    管,但郑老此次是当街杀人,弄得人尽皆知的时候如何糊弄得过去。

    杨芳蚤冷冷道,“我等虽只牧守一县之地,然万千生灵在焉,都是我等衣食父母。百姓所求者平安而已,为

    官者首要安靖地方。桐城上善之地,岂容光天化日杀人之凶嫌逍遥法外,若是其又暴起伤人,我等岂不愧对

    桐城乡梓。”

    这大帽子一扣下来,不容徐典史反驳半句,徐士良只得躬身道,“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

    县丞停顿了片刻开口道,“那便让仵作验看,无论打死病死,先写下来,据闻那岳家今日便要发丧,要抬棺

    穿城,届时人心浮动,没得惹出些无谓的烦扰。”

    杨芳蚤觉得谈话有些偏题,徐士良方才显然想要拖延推脱,这件事目前的核心问题是捉拿郑老,而非是给岳

    季定什么死因,乘着刚才扣帽子形成的高压,咳嗽一声接过话头,“命案至今已有三日,那郑老的踪迹可有

    查到?”

    徐士良有些心虚的道,“下官当日便已调派刑房、快班人等逮拿,郑老在欧家街有一处外房,然未见郑老踪

    迹。下官又派人在六门张贴缉凶布告,这两日快班亦在他各处亲友处寻找,…”

    杨芳蚤打断道,“既是外房,那正房又在何处?”

    徐士良听杨芳蚤语气有些不耐,连忙低头道,“据闻在吴乡宦府内。”

    “那可搜查吴府?”

    “吴乡宦府上大门紧闭,下官去了两次皆未获准入内。”

    徐士良说完便低头看着地面,杨芳蚤沉默片刻,吴家既然不开门,那快班面对乡官是万万不敢使用武力的。

    此事若是拖久了,百姓情绪可能失控,安庆府也可能来施加压力,目前桐城的缙绅士子还无人来请托,若是

    久拖不决,届时己方同时施压,杨芳蚤就非常被动了。

    但杨芳蚤毕竟只是代理知县,在此最多两三月而已,徐典史无法让吴家开门,杨芳蚤是桐城最高长官,按理

    只有他出面。但杨芳蚤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夫役去得罪资历如此深厚的吴应琦。最好的办法,是应付一下安庆

    府和分巡道,然后拖到新知县上任,让那个新知县去头痛。所以两害相权,杨芳蚤觉得拖延也是一个更好的

    选择。

    想到此处杨芳蚤对徐典史道,“在六门及街市多张贴缉凶布告,加派捕手在六门查看过往人等。”

    “大人,快班的人有些已下乡去比较钱粮,其余在城内缉凶,恐无多余人手…”

    杨芳蚤不耐烦的打断道,“那三班的人都可调派,你是首领官,如何调派人手还要本官教你否?声势定要弄

    得大些,总之一条,有青战衣的都可以派出去,一定要让百姓知道县衙在缉凶!”

    ……

    县前街的典史衙署,徐士良高坐上位。典史作为杂官,虽然比起知县和佐贰官没啥地位,但又远远超过起胥

    吏,有自己单独的衙署。配属的吏目、皂隶、门子、扫夫、马夫总共二十人上下,衙署里面稍有些冷清。

    不过大堂上挤满了人,徐典史拉了杨芳蚤的虎皮,把各房有闲的人都调到手上,连最忙的户房也抽了人,庞

    雨是户房的新人,又有皂隶服,自然就被推了出来。

    庞雨挨着何仙崖站了,焦国柞则站在何仙崖另外一边。

    这几日何仙崖都跟着焦国柞帮闲,对岳季的案情比较清楚。庞雨看了周围的架势,对何仙崖问道,“那郑老

    到底抓得到否,调这么多人有没有用?”

    何仙崖摇摇头,偏头看了一下焦国柞,见焦国柞在跟另外的快手聊天,这才低声回道,“当日郑老打死了人

    ,有人看到他入了吴府,大哥他们去了三次,吴府开始还来个管事回话,后来连侧门都不开了。”

    庞雨伸头看看焦国柞,当日郑老等人羞辱焦国柞,此次听到捉拿郑老,焦国柞原本是很兴奋的,这几日在吴

    府碰了一鼻子灰,气势又弱下去了。

    当日郑老还想殴打庞雨和何仙崖,如果有机会捉拿此人,庞雨也是不会放过他的的。但庞雨与郑老并非血海

    深仇,如果因为抓人耽搁他当柜夫,庞雨又绝不愿意了。

    下面人多了便嘈杂,徐典史拍拍惊堂木,等下面安静下来之后道,“刑房、三班管事的都在,此次堂尊准允

    本官调集人手,便是务必要将郑老缉拿归案,大家商量一下,如何分派都说个章程。”

    刑房那张司吏上次被县丞打压得厉害,最近一直都很低调,见三班的班头不说话,这才先开口道:“刑房主

    词讼司狱,已取了当日人证、证词,仵作此次连开手银都没收,便把尸验了,岳季家眷尚在寻人书写讼状,

    其他事宜只能待郑老归案。”

    王大壮听了道:“巡捕缉凶之事一向是快班的事儿,这八月间要催缴春税,月底就要开始收秋粮,衙中各处

    日常事还要做着,皂班不懂用刀也不懂用铁尺,拿不了那凶嫌。你们快班能不能把自个的事儿做好,没得给

    别人添麻烦。”

    那壮班班头也支持道,“徐大人,壮班一向只有二三十人,六个城门整日都要守,晚间净街也是壮班在办,

    实在无力再派人来缉凶。”

    下面等着的两班衙役纷纷喧闹,都是针对快班。最近正是下乡比较钱粮的时候,下半年过得好不好,都指望

    着这两个月的收入了,很多人还凑钱买了牌票等着下乡,谁知被典史一股脑调来抓杀人犯。加之大家都知道

    郑老的背景,平日下手凶狠无人敢惹,并非是个送人头的角色,自然更没一个愿意。

    快班班头扫了一眼那些衙役,不满的道:“你们嚷啥嚷,净街自然有梆夫,这里都不是外人,何须说得如此

    体面。难道我快班就没守城门的,北拱门和向阳门也有快班的人,要你如此说,守城门一向是壮班的事儿,

    为何我快班要管这破事。”

    “李班头你如此说可不在理,快班帮守北向两门是辜大人定下的,你当日在堂上一口应承,那是应的辜大人

    ,如今对我壮班来抱怨是否不太妥当。”

    快班李班头立刻回道,“那便是了,三班的事儿都是大人定下,没有什么一向之说,你要是说一向,咱就往

    太祖那会儿说,快班无论步快马快都是送信传令的,何时就定了是巡捕缉凶了。”

    壮班班头一时语塞,李班头又盯着王大壮,“东市的赌档、门摊、游医、僧道、客栈一沓子事儿,是不是皂

    班死赖着要去的,难道不是巡捕之事,有油水的就不说归快班,到了缉凶了就说归快班了,我快班欠你们咋

    的。”

    王大壮把头偏在一边道:“你如此说就不妥了,说一向也是近前儿的事,你开口就是太祖,你是跟太祖那时

    候活过来的不成。安庆府六个县,五个都是快班管巡捕缉凶,凭啥你这桐城快班就不同。皂隶工食银六两,

    马快工食银十六两有余,拿多少银子就该有多少能耐,拿银子的时候怎地不说,末了连个凶手也抓不到,明

    知大伙都等着这两月收成,偏生都来帮你快班抓凶手,对不住了,我皂班不接。”

    李班头指着王大壮,“王大壮!徐大人叫我等商量,那就是人人有份,你说不接,有本事咱两去杨大人堂前

    ,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咱要说就从头说起,把你方才话全都说一遍来,好让杨大人知道快班学死狗一样,自己的事儿想

    赖给别人。”

    李班头眼睛瞪圆,指着王大壮直走过去,眼看两人便要打起来。

    “好了!”徐典史不耐烦的一拍公案,“这案子是县衙之事,谁也推不掉。此处的人,快班在城内缉凶,壮班

    和皂班守六门,不能让那郑老逃出城去,几时把这案子了结,才几时回各班办差,要想下乡比较钱粮,便早

    些把那郑老拿了归案!”

    ……

    南大街吴家大门外人山人海。岳家今日正在发丧,把棺材直接拖到了吴家大门,亲属更在门口抛洒纸钱。

    庞雨被分配去守南门,要从南大街路过,他提着一把铁尺,与何仙崖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在人圈外靠南的位

    置停下,站着看了一会热闹。

    人圈里面烟火缭绕哭声震天,围观的百姓对着吴家大门叫骂,乘着此时人多,快班那个李班头带着几个快手

    又去了吴府门前,以告诉围观群众官府还是在抓人的。

    结果百姓又纷纷指着快手大骂,还有人混在人群里面朝着快手扔石头,李班头一伙连忙在门口的石狮背后躲

    藏,围观的百姓都大声叫好。

    八月的桐城十分闷热,此处人多又在烧纸,更是犹如蒸笼一般。庞雨已把那皂隶服脱了拿在手上,看到快班

    挨打只觉得有趣,看得乐呵呵的。

    何仙崖擦擦额头的汗水低声道,“方才不便跟二哥说,那岳季平日在清风市找活,帮着几家粮店送货,自己

    有时在城外收粮,卖给那要买粮的市井人家。”

    “那郑老是否不许他卖粮?”

    “正是,因秋粮征收多半是折色,小农需到粮商处将粮食卖出换成银两,才能去县衙投柜,郑老他们这些牙

    行知道小农此时必须换银,便与那粮商一起压低粮价,平日一两的粮价可压至五钱,还要用大称收粮,一百

    三四十斤才足一石。”

    庞雨拍手道,“原来如此,差价如此之大,所以便有岳季这种挑夫看到其中的利润,自行从城外买来粮食售

    卖给城中百姓,他可能买来五六钱,卖给百姓九钱,买卖双方连带着小农都有便宜。唯一吃亏的是郑老一伙

    ,郑老要确保粮店价格一致,才能达到垄断,决不能容忍有人借着价差在中间谋利。”

    “其实那岳季只是小本生意,百姓每次不过买十来斤,岳季挑了百余斤,卖完能挣两三钱银子,郑老连这个

    都不能忍。岳季刚沿街卖了几户熟识的街坊,便碰到了郑老一伙,郑老要收他的粮担,两人抢夺起来,激怒

    了那郑老一伙,就打死在岳季住的齐家街上。”

    庞雨笑道,“不在于岳季卖多卖少,郑老他们靠与粮商勾结形成垄断,对任何私下买卖粮食的人都看作与他

    们争利,跟岳季一样做这买卖的必定不会少,郑老必定是见一个打一个,否则他那价格联盟便难以维持。人

    为财死,只要有利润,便有天然的经济动机驱使人动这脑子,即便死了一个岳季,以后照样有人会干。”

    何仙崖摇头叹道,“就为两三钱银子,一死一逃。”

    “小农不是更惨么。”庞雨见没有什么新鲜热闹,便领头往南门走去,“小农辛苦一年种些粮食,收熟之后当

    头便被这些粮商占去半数便宜,就为换点银两交税。”

    何仙崖接道,“谁说不是,还有那乡约、里长、册书、牙行,在在不是省油的灯,县衙收完了还要解送南北

    两京,到了地方入库也是迎头一刀少不了。”

    其实何仙崖没说,县衙的户房、柜夫、银夫更不是省油的灯,不过因为他自己身在其中不便说罢了。

    庞雨边走便沉吟道,“咱大明朝这征收的成本不低啊,若是如此看来,朝廷到手一两,百姓所付出的怕不止

    三两,难怪唐大人说《赋役全书》最要紧不是熟记,而是懂怎么用。”

    “怕是四两都不止,皆因这只是收粮时,到得青黄不接时候,这些粮商…”何仙崖正滔滔不绝,却见庞雨叫住

    路边两个挑夫。

    何仙崖诧异道,“二哥你叫挑夫作甚?”

    “反正要到南门么,老子也在城外买点粮,乘着便宜存个几个月的,当然要叫挑夫。”

    何仙崖大惊,赶紧拉住庞雨道,“二哥万勿如此,岳季那前车之鉴,这两日城中无人再私下收粮…”

    “别人不敢时正该下手,此时城内群情汹涌,郑老一伙销声匿迹,无人敢来阻拦。”庞雨轻松的道,“要不是

    老子没本金,现在就买一万斤屯着,慢慢卖街坊也能赚。”

    何仙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庞雨说的似乎有道理,但又不能完全放心,这么想着很快便到了南门。

    庞雨跟已在门口的几名皂隶打过招呼,大摇大摆的带着三个挑夫出了城门,门口果然有不少农民挑着担子进

    城。

    南门外是桐城往淮北的官道,和向阳门都桐城最繁华的城门,南门外街上有许多店铺,小贩也多,连桐城的

    人口市场也在这里,插草卖身的在街边跪了好长一段。

    庞雨伸出铁尺拦住几个,那些农民见到是皂隶,又带着铁尺,都受了不小的惊吓。连忙老老实实的停下,把

    粮担放在地上。都是满满一挑,庞雨想试试斤两,蹲下去把扁担扛在肩上往上一顶。

    “哎哟。”庞雨肩膀一痛,挑子居然纹风不动,庞雨最近也做了一些力量训练,但肩膀确实受不了这痛,不知

    道这些农民是怎么挑着一百多斤走了那么远的路。

    “你们这力气真是厉害,走了多远来的?”

    其中一个农民点头哈腰的道,“柳树里来的,估摸有个七里路。”

    “这体力了不起。”庞雨对着几个农民竖起拇指。

    那几个农民自然也不懂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都憨厚的傻笑起来,他们的笑里都带着讨好,不敢真的嘲笑

    这个皂隶,虽然皂隶在知县眼中如蝼蚁一般,但在这些小农面前就代表着权力。

    “这粮我收了,也给你们五钱…算了,少爷当个好人,六钱银子一石,一百二十斤足一石。”

    几个农民一听顿时千恩万谢,他们都知道行情,这个条件自然比粮店好多了。

    一个农民开口道,“那官爷要我们送到何处。”

    “何仙崖你带他们去我家门市。”庞雨对着何仙崖道,“走城外从宜民门进城。”

    何仙崖应了,顺着城壕从城外过去,这样在城内的时间很少,更不引人注意。

    庞雨待何仙崖走远,也准备去城门当值,看那郑老会不会来自投罗网。

    正要抬步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声音。

    “叔。”

    庞雨本以为是叫别人,但这声音似乎在脑海深处与某个印象重合了。

    庞雨皱皱眉头转身过来,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路边,身后插着一个草标,面孔上那双乌黑的眼睛带着泪

    光,但依然清澈而明亮。

    “孙田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