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梦 作品

第五十六章 庞班头

    闰八月的二十四日,黄文鼎已被诛几日,民乱几近烟消云散,核心的贼党两百余人,被杀者约七十人,另

    有七十余人被抓,仍有数十在逃。

    以方家为首的士绅一方大获全胜,但整个士绅阶层在此次民乱之中遭受了重创,很多大家族举家逃往安庆府

    ,至今仍不敢回桐城。

    各家的产业如典当行、粮店、宅院大多被焚抢一空,缙绅豢养的家奴逃散殆尽。从获得的贼党设醮所用铜鼎

    上的名单来看,参与乱党的家奴人数也不少,不仅有张孺之流,甚至也包括叶灿、吴应琦、方象乾的家奴。

    这些家奴吃里扒外,与贼党里应外合,使得乱民轻松攻破各家门房,又精准高效的将各家财物抢掠一空,平

    乱之后能追回的只是一小部分。

    所以士绅的胜利非常有限,很多士绅依然惊魂未定,只有极少数开始对乱民家眷进行报复。

    城内外的门店陆续营业,但市面上生意清淡,不复往日的繁华。唯一生意兴隆的,便是丧葬相关的店铺,当

    日被打行所杀的乱民都被家眷收了尸体,这几日桐城内外不时有人家发丧,县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县衙则又开始恢复运转,民乱时逃散的部分胥吏回到衙门上班。杨芳蚤指挥着这个效率低下的衙门,小心翼

    翼的进行平乱后的善后事宜。

    桐城县衙的监狱人满为患,这次打行一股脑抓了七十多人,全都送到了南监。按照职责的划分,审讯都是由

    县衙完成,审讯完成之前都要关在南监之中。

    那些人犯的家眷每日都聚集在八字墙附近打探消息,常常都有上百人的规模,这种聚集又增加了新的隐患,

    一旦这些家眷受人鼓动闹起事来,恐怕县衙的胥吏又要落荒而逃。

    所以最近杨芳蚤压力很大,为了增加自己的底气,震慑那些可能暗地心怀不轨的人,他特意提拔了名震桐城

    的庞皂隶。

    看似勇武的庞雨实际这几天连家都没敢回,一直以保护县丞的名义住在县丞衙署,今日得了新的任命后,才

    不得不来到县衙,开始他新岗位第一天的工作。

    …

    “庞班头这边请,您的上座小人一早就准备好了。”曾经跟庞雨一起下过乡的阮劲热情非凡,“椅子是换过的

    ,绝不是老李坐过那把。”

    庞雨背着手不停点头,阮劲口中那老李,便是以前的李班头,他在快班班头任上也有两三年了,按焦国柞的

    说法,还是捞了不少好处。这次从郑老打死岳季开始,李班头就没消停过,上官催促,乡绅刁难,后来一见

    黄文鼎他们来真的,吓得不敢再来衙门。

    衙役、书手这种层次的人员,各房司吏就可以决定要不要,杨芳蚤作为一县之尊,则可以随时任免班头,自

    然不会再让李班头继续掌管快班。勇武非凡的庞皂隶鲤鱼跃龙门,一举成为桐城的刑警队长。

    但如此一来,他在户房的银柜差事可能就要告吹,庞雨也不知究竟划不划算,但杨芳蚤并未征求他的个人意

    见,所以不论愿不愿意,他也要把桐城刑警队先管起来。

    今日的快班来了六个人,此次民乱之时,杨芳蚤最为痛恨的部门便是快班,原本快班应该是巡捕缉凶的主力

    ,可他们不但抓凶手抓不到,乱起之后还一个比一个溜得快,甚至马匹都被偷走一半。

    快班一点都不能给堂尊解忧,让堂堂一县主官既无武力又无耳目,弄得杨芳蚤和县丞像两个傻子一样,被各

    方蒙在鼓里,两个上官都自觉丢人现眼。

    今日来的这六人中,有两个马快四个步快,都是见机得快的,眼见民乱即将平息,便立刻返回县衙当值。

    庞雨落座之后摸了摸椅子的扶手,上好的桃木,擦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来阮劲也是用了心思的。此人看着一

    脸凶相,但在上官面前极度温顺,随时带着献媚的表情,所以李班头和户房都十分喜爱,有好差事总会派给

    他,阮劲买到牌票的机会远远多于其他快手。

    快手房就在皂隶房对面,要是按办公面积算起来,比户房还要大得多,总共有三楹房间,阮劲昨日下午给庞

    雨便整理了整整一间。这属于慷公家之慨,总不见得有快手还敢说他给班头安排大了。

    阮劲便是比其他人快了这么半天时间,但在庞雨心里的地位,却领先了一大步,赢在了起跑线上。

    六人都站在案前,庞雨却一直坐着未动,以前庞二傻在对面皂隶房上班,没人看得上,但突然被人打开窍之

    后,干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人,尤其是独闯云际寺杀死乱贼二十余人,还把头都砍了回来,

    现在更当上了快班班头,衙中没人再敢小看他,此时他一句话不说,六人心中颇有些忐忑。

    庞雨等几人担心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道,“此次民变,县衙之中有不少人阳奉阴违,甚至明里暗里投靠乱

    贼,百姓视我胥吏为无能之辈,辱及朝廷颜面。堂尊要我痛加整饬,凡有涉及勾结乱贼之人,庞某绝不容情

    。”庞雨一脸的严肃,下面的六人大气都不敢出,害怕引起这个班头不满,万一也被他斩了脑袋去。

    “不管以前的班头如何,庞某要的快手,首要是敢于任事,那些首鼠两端骑墙摇摆之徒,不是我要的人。杨

    堂尊赋予庞某全权,快班无论马快步快,留用与否,由庞某一言而决。且不看是否投充,只要是才德兼备的

    ,即便是帮闲也可当得马快。若是德行有亏,即便是投充过的,也休想混入我快班。”

    六人低头垂手,不敢与庞雨对视,包括阮劲在内也是如此。

    从万历之后,衙役大部分都不是役籍,绝大部分都是民户投充的,早已成为了一个职业。衙役在衙门中地位

    低贱,被官吏呼喝打骂是常事,工食银表面也只有六两。但实际至少都有十几两,还是超过一般的百姓,社

    会地位也高于普通人。如果庞雨不留用他们,这些人便立即会面临生存问题。

    庞雨站起来在走到六人跟前,顺着队列边走边道,“但凡是敢任事的,我庞雨绝不吝惜奖赏,非但你们的工

    食银我一文不要,还另有常例银子为奖金,只要你有能耐,每年的银子不会比户房胥吏少。”

    末尾的一名马快抬头小心的看着庞雨,他眼神灵动,低声对庞雨问道,“可户房给快班的便只有工食银,未

    给过常例银子,班头去何处寻那银钱的出处。”

    “那是本班头的事,若是庞某不能做到,你们大可把庞某说的话当耳旁风。”庞雨举起一只手,“但若是拿了

    银子,便要按庞某所说办事,我说的话便是命令,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做不到这一点,庞某随时将其逐出

    快班,届时便休怪庞某无情。”

    那马快低头道,“明白了。”

    庞雨扫视六人一圈,里面至少有三人曾经在抢大户的现场出现过,包括阮劲在内,只是庞雨戴了面巾,他们

    没留意到庞雨而已。

    “这里的各位,能在民乱未平之际来衙当值,可见都是恪尽职守之人,日后也必定是我快班栋梁。但杨大人

    对胥吏投靠乱党之事甚为厌恶,各位若是曾不小心在乱民聚集之处出现,可单独来向庞某分说,庞某心中有

    底,自会为各位担待下来。”

    庞雨说完留意观察,六人中竟然有五人都有不自在的表情,可见桐城民变群众基础确实广泛,最混乱的时候

    大概能走动的大人小孩都去参与过,也包括庞雨在内。

    他要这几人向他交底,是要先抓几人一个小尾巴,在心理上更具有优势,便于以后的管理,同时也是看他们

    是否对自己老实。庞雨从最近跟胥吏的接触来看,对这些衙役一味的笼络并无多大效果,必须恩威并济才行

    。

    “庞某新任班头,民变初平,快班首要便做好本分之事,巡捕缉凶安靖地方。要做出几件大事,既报堂尊和

    县丞大人的看重,亦可回报乡梓安定民心。”庞雨认真的看着几人,“但今日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门口围

    着的那些人散去,堂尊大人不愿那许多人聚集于县前街,但又不想与那些人打杀冲突起来,各位之中可有自

    告奋勇之人。”

    六人纷纷盯着庞雨,神态都有变化,似乎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迟疑。

    “日后的快班中,庞某要分作数个小队,每队设队正一人,工食银为每年二十四两。”那六人都抬起头来,眼

    中出现了热切的光芒,庞雨停顿一下后接着道,“但这队正不是随便给的,必由能者居之,何为能者,能帮

    上官解忧者便是。”

    开始发问那名马快踏前一步,“小人愿意一试。”

    阮劲也站出来,还没等他开口,庞雨便打断道,“阮兄弟勇气可嘉,但已晚了半步,下次还需果断。”

    庞雨转向那马快微笑道,“还不知怎么称呼。”

    “小人江帆!”

    ……

    八字墙前哭声一片,地上围坐了数十人,这其中有十多人是来要人头的,大概来自六七家人户,平日也都认

    得,家中都有人被砍了脑袋放在那马车上,约了一起来要回尸首。其他人则是来打听被关押的家眷消息,加

    上一些看热闹的,使得八字墙前人群密密麻麻。

    六名快手提着腰刀,从大门内缓缓步出,来到那些家眷身前。哭声顿时停止,那些家眷不及抹泪,纷纷起身

    往后面退了几步,周围的人群也安静许多,不再嘈杂喧哗。

    江帆对那些人大声道,“你等报上各家的名字来,是想要回尸首还是想见人犯?”

    家眷们都小心翼翼,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后面的一个男子才试探着道,“白安是我二弟…被抓在南监,想

    带些吃的,亦想问问他有何罪,这里还有…”

    江帆也不等其他人报上名字,直接对白安那兄长道,“如此正好,我快班正要寻白安的住处,便请这位白兄

    带个路。”

    “这…我只是来探个消息,公爷为何要寻他住处?”

    江帆打断道,“白安参与劫掠吴乡宦、叶乡宦、娄秀才各家,又向桐城士绅大户勒索钱财,虽已收押南监,

    但银钱仍未追齐。快班奉命要如数寻回,若是乱民家中不足的,亦可能是藏于亲友之家,这位白兄应识得白

    安所有亲友,烦请带路一家家搜来,届时衙门定有赏赐。”

    “我…我不识得。”白安的兄长万万没想到竟然问出这么个结果,赶紧往后面退道,“我不是他亲哥,只是看

    他可怜来帮着问一下,其他的都不知道,也不识得白安其他的亲友。”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退去,要是真被衙役抓去带路,一家家亲戚的搜过去,他日后可就没脸见亲友了,更说不

    定还搜到他自己家去,那自家的银子也是银子,到时哪里说得清是不是脏银。

    江帆挽留道,“这位白兄不要忙着走,事情还没说呢。”

    那白安的哥哥不敢停留,一溜烟便混入人群不见了。

    江帆又转向场中其他人,“南监收押之人,皆要由刑房审讯,建安徽宁分巡道亦要亲来听审,绝不会冤枉了

    他们,各位乡梓忧心亲友乃是人之常情,但聚集于此恐有不妥,若是分巡道道台见了,以为尚有人意图作乱

    ,便一心要以儆效尤,没准便判得重了,反而害了你们牢中亲友,各位便是给亲友帮了倒忙。届时审完之后

    自有布告张贴,若是心切要探消息的,可将住处告知兄弟一声,兄弟亲自上门通告消息,也比围聚于此处便

    宜。来来,有没有愿意留下地址的?”

    江帆走近几步,那些亲友哪里敢留下地址给衙门,都怕衙役到时候上门搜脏银,把自己再搭进去,纷纷摆着

    手往外边退去,唯恐落在后边被江帆抓住一般。

    后面五个快手也分散开来,一一去问那些百姓要地址,场中百姓四散而逃,转眼功夫密集的人群就变得稀稀

    落落。

    庞雨满意的从大门出来,这样不用喊打喊杀就让人群散去,确实是个好办法,一会便可以去向杨芳蚤邀功。

    六个快手还在一一询问那些人,庞雨走到场中时,百姓已经逃得没剩下几个。

    江帆此时来到一个老妇人面前,那老妇普通打扮,应当是城中的百姓,很多青皮的家庭都是如此。

    她容色憔悴,脸上还挂着泪水,“这位官差啊,我来问我儿子的尸首,能否还给老身呢,都死了数日了,再

    不出殡恐怕都要烂了。”

    “婶子你儿子叫何名字?”

    “哎呀,他叫谷小武啊。”老妇人哽咽了片刻,抹掉泪水后又道,“他也是个衙役,原来在户房的时候啊,到

    处都有人家要跟他说亲,都怪他爹死得早,被人弄去了皂班,哎,一日不如一日,也不听老身的话了,最后

    落个身首异处,老身日后见了他爹,可如何说啊…”

    老妇人说罢抓住江帆的手臂嚎啕大哭。

    江帆耐心颇好,只是轻声劝说,那阮劲见了大步过来就要把那老妇拉开。

    庞雨走上两步,对阮劲摇摇头,待阮劲退下后,庞雨拍拍那老妇的手道,“谷大婶不用着急,总要等到身首

    齐全才得安葬。那些尸身都还在云际寺,池州兵今日便要走,原本我们是明日带仵作去云际寺收敛,谷大婶

    既然心急,庞某今晚便去云际寺,明日一早便可将谷小武的尸首交还大婶。”

    那老妇听了噗通一声跪下,哭着对庞雨道,“谢过这位差爷了,好心人啊…”

    庞雨赶紧对江帆道,“你把她扶回家,早些回来我们马上去云际寺。”

    说罢庞雨头也不回,大步走回了县衙。

    ……

    夕阳西下,云际寺山下两辆马车正要离开,车上各拉了三具无头的尸体。庞雨带着庞丁,站在山道处默默看

    着其中谷小武的无头尸身。

    这是今天拉走的第二批,庙中还有十多具尸体,庞雨是今日一早得知池州兵要撤走,便自告奋勇带仵作来收

    敛尸体,同时也是来确认池州兵是否已离开。

    这种没有油水的苦差事自然没有人跟他争,庞雨带了快班的六人和两名仵作,看起来明日还要忙一天,才能

    把尸体运完。

    “班头不跟我们回县城否?”阮劲关心的道。

    “我不放心那池州兵,杨大人特意交代,要我一路查到练潭,确认池州兵已离开桐城县境,这正是我等快班

    的职责。”庞雨叹口气,“若是今日回去,明日又要从县城重走这一段,不如就在挂车河附近寻一客栈住下,

    明日便直接去练潭,可少走二十里路。”

    “那小人留下陪着班头。”

    庞雨面无表情道,“城中民乱初平,恐有余党隐藏,你们都回桐城,今日晚间就住在县衙内,务必要确保堂

    尊和县丞大人的周全。”

    “小人…”

    “我说过的话便是命令。”

    阮劲赶紧闭嘴,待那仵作把尸体固定好后,快班六人纷纷上马,这也是现在人少的好处,所有人都有马,步

    快都成了马快。

    庞雨目送着拉尸体的马车消失在官道上,才和庞丁缓缓走回山上的云际寺。

    云际寺山道上砍倒的柏树被池州兵清理了一些,但多数还在,庞雨走来却不觉得费劲,上到山顶之后便进到

    大殿。

    庞雨在通往偏殿的门口缓缓坐下,就坐在地板之上,殿中石板上仍然血迹斑斑,显然池州兵并未打扫过。

    庞雨一时入了神,就坐在原地直到天色全黑,庞丁在殿中点起了两支火把,山风从堂中穿过,带动着火光不

    停摇曳。

    “少爷,那舀粪的瓢已经找到了。天黑了,何仙崖也过来了,他在院门外守着山道。我又把庙中搜了一遍,

    确实没人躲藏,咱们开始干吧。”

    庞雨盯着对面一块血迹,那一团的血迹有种飞溅的感觉,正是谷小武毙命的地方。

    “少爷?”

    “走。”庞雨在脸上抹了一把,用力撑起身体,两人各取一支火把从后门出了殿,到了居士房外粪坑位置。

    庞雨此时对那恶臭毫不介意,迫不及待的把火把插好,取了地上的粪瓢在粪坑中探到底,用力舀起一瓢,感

    觉十分有重量,小心的抬起倒在岸上,一堆混合屎尿的黑乎乎的东西。

    庞丁用一根竹枝拨弄几下,难以压抑的轻声叫道,“藏的银子还在!池州兵没找到!”

    他端起准备好的一盆水,哗一声冲过去,粘稠状的固体被冲刷而去,露出了下面几块元宝状的银锭,在火把

    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幽幽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