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梦 作品

第六十一章 和解

    “回禀堂尊,张孺乃是张秉成家奴不假,但张孺只是首倡之一,余贼多为四乡青皮喇唬,若定为奴变,不知

    情者以为作乱者尽出于士绅之门,似有不妥。”

    杨芳蚤高坐上首,听着下首一个秀才的反对意见。

    他本意是定为奴变,因为马世名那一封奏疏,给大家都弄得很被动,原本可以处理成民间私怨争斗。

    但皇帝和内阁已经知道冲突双方都有家奴,必定涉及士绅,那要完全定义为民间私斗是不合适的。而定义奴

    变,则可以将事件往家奴内斗方向理解,这样牵连士绅较少,衙门处理起来方便,在皇帝那里也能交差。

    当然杨芳蚤并未先自己出场,而是让周县丞提出观点,这样万一被大家反对,杨芳蚤有个转圜的余地。果然

    士绅虽未围攻,却也不愿接受。

    最近经常来衙门的秀才蒋臣也对杨芳蚤拱手道,“晚生赞同方才江兄所说,倡乱者张孺、朱宗、黄文鼎、汪

    国华,此四人中只张孺为家奴,奴变的确名不副实。晚生仍是持前论,此次乱事起因于流氛蔓延,自去岁流

    寇渑池南渡之后,湖广、河南深受荼毒,各地人心浮动,难免有些奸狡之徒乘乱思变,黄文鼎一伙便应归于

    于此类,应以造反论处。”

    周县丞被一众士绅反对,作为一个八品小官,他还不敢动气,在堂下平和的说道,“虽倡首之人只有一个家

    奴,但那乱民中的家奴也为数不少。另一方郑老、殷登、吴丙等人皆是家奴,似为家奴之间争斗,定为奴变

    于大家都无干连。”

    此话一出,场中稍稍有些冷场, 士绅们似乎觉得能接受,但又有损颜面,毕竟这里都是家主,一说家奴总

    是有关联的。

    方仲嘉咳嗽一声,把堂中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然后才沉声道,“即便有些家奴,那也是些胁从,人生百样

    ,总会良莠不齐,家奴中也有好好坏,却不必只强调那家奴二字。”

    一众士绅纷纷附和,他们还是希望像蒋臣说的定为民户造反,这样不会牵涉士绅,对乱民的刑罚则会更重,

    能出他们心中的恶气。

    “方把总此话不妥。”

    众人惊讶的看过去,却是从堂中末尾的位置传出来的,自然是地位最低的庞雨。

    他出列一步看着方仲嘉,“为乱之人中,陈千、周朝乃方应乾家仆,康进、郑朝出于吴应琦家门,白龙、白

    虎则出自叶灿府上,娄秀才、方秀才、刘秀才、张乡官家都有家奴参乱。当日贼党五印寺设醮,铜鼎上所刻

    青词写得明明白白,家奴大多为首恶之雁行,分封前后左右将军先锋,分明是乱贼中要紧头目,方把总一口

    咬定他们是胁从之人,不知依据何来?”

    方仲嘉是代表方家来的,他这几日在养伤,并未仔细去看那铜鼎上的青词,仗着自己官宦之家的出身,就算

    杨芳蚤不同意,也不会当面驳斥,哪里想到庞雨一个低贱班头会跳出来,顿时张口结舌。

    方仲嘉逃出云际寺之后,这还是初次与庞雨见面,两人眼神对视之时,都能感受到深刻的敌意。

    庞雨又转向蒋臣,“若是流氛蔓延,那黄文鼎等人为何不待流贼到来再举事,响应流寇又是响应的哪一营哪

    一伙,为何结寨之后又不流窜去河南湖广投靠。既然黄文鼎未立巨贼之旗号,也未与流寇书信往来,蒋秀才

    是如何确认他们响应流寇。”

    蒋臣的响应流寇之说只是他的个人臆测,确实没有丝毫依据,在逻辑上经不住推敲,一时也无力反驳。

    庞雨不待蒋臣说话,又说回方仲嘉,这才是他的主要打击目标,“我们衙门办事,要讲个证据证人,那青词

    之上人名皆在,自可证实家奴并非胁从。又黄文鼎等人在胡家庄竖旗之时,以杀方应乾召集四乡乱民,全城

    百姓都可为证,若是不定奴变,在下觉得起因写方应乾也行,至少人证俱在,是经得查的。”

    方仲嘉对庞雨怒目而视,有两名秀才也大声呵斥。

    方应乾是方孔炤的堂弟,与叶灿和吴应琦不同,他是亲自带领家奴为恶,黄文鼎竖旗结寨的时候,就是以杀

    方应乾号召百姓,而没有用吴应琦、叶灿这些人作为号召,便可见此人在桐城天怒人怨的地位无可动摇。

    此时庞雨单单提到方应乾,自然是针对方家的,当晚云际寺内,庞雨在山上没留活口,荻港的几个家丁都砍

    了脑袋,之前也差点杀了方仲嘉,方仲嘉自然跟他有仇。庞雨一直担心方仲嘉报复,更怕牵扯出银子的事情

    。所以一直扣留着汪国华,等待与方家和解。

    可方家一直稳如泰山,丝毫不与庞雨接触,庞雨自然也不能主动上门,此时谁先开口,便在谈判中处于劣势

    。这样一直拖着,庞雨既要担心方仲嘉报复,又要担心那汪国华暴露,一直处于很大的精神压力之下。

    所以今日既然有机会,庞雨需要给方家传递足够的压力,士绅虽然平息了动乱,但这次乱事给士绅阶层造成

    了重大打击,此时的桐城士绅其实外强中干。

    江之淮看着庞雨疑惑的道,“皂隶何时也能在堂上说话了。”

    桐城士绅被庞雨几句话打压了气势,杨芳蚤倒是乐见其成,由庞雨出面得罪人,正是他事先吩咐庞雨担任的

    角色,庞雨选择的时机也很合适。

    庞雨其实不愿得罪这些人,毕竟杨芳蚤只是代理知县,很快就会走,但庞雨是走不掉的,要和这些士绅长期

    共处于桐城,招惹这些本地大户没有什么好处。

    士绅作为群体此次斯文扫地,特别是那些花钱买免火旗的人,在百姓面前丢失了脸面和威望。百姓似乎认识

    到官府和士绅都很虚弱,现在动辄围堵士绅府邸,两日前黄文鼎亲友给他发丧,当时又出了杜书手和打行逼

    迫的事情,有上千人戴白为黄文鼎送葬。

    吓得杨芳蚤和士绅噤若寒蝉,各家士绅当时都准备逃亡,幸好快班及时抓获了郑老,民愤找到了疏通的管道

    ,才将局势平复下来。

    杨芳蚤伸手指了一下庞雨,对江之淮道,“这位便是当日独立剿灭云际寺乱贼的庞雨,也是县衙新任快班班

    头。庞班头勤勉任事,上任几日便将逃逸月余的郑老逮拿归案,又是文武双全之人,此次发往安庆的申详,

    也有庞班头参与起草。”

    江之淮哦了一声,接着满带笑容的对庞雨拱拱手。堂中则响起一阵议论声,近些日子满桐城的人都听过庞雨

    ,但有些士绅并未见过,此时都在交头接耳,一边仔细打量这个平乱英雄。

    方仲嘉听到杨芳蚤说独力剿平云际寺,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分明是他带领家丁剿灭的,这个庞皂隶用的下三

    滥手法,又下毒又放箭,总之都是偷偷摸摸的勾当,最后才捡了一个大便宜。他想到此处便更觉不平,却又

    不能出面驳斥,只得偏开脑袋一副不屑的模样,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茶水。

    庞雨朝向杨芳蚤躬身道,“谢过大人看重,小人一定恪尽职守,绝不辜负大人信任,定会把那汪国华缉拿归

    案。”

    听到汪国华三个字,方仲嘉立刻转过头来,刚好和庞雨对上眼睛,庞雨颇有意味的看了方仲嘉一眼,捕捉到

    了方仲嘉眼中的一丝慌乱。

    ……

    “他提到了汪国华?”方孔炤从书桌后抬起头来。

    方仲嘉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文册道,“大哥又在编写那《全边纪略》。”

    方孔炤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方仲嘉的话,却放了笔往外走去。方仲嘉连忙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方

    家的花园,此时已有秋意,花园中绿树环绕亭台水榭,池水中飘落几片枯叶,园中略显萧索。

    “此间平乱事了,为兄想举家迁往南京。”方孔炤在水池边坐下,语气也有些落寞。

    方仲嘉讶然问道,“大哥为何要去往南京,总还是乡土更亲些。”

    “黄文鼎汪国华不过百余人,能战者不过数十,安庆一府束手无策,沿江数十州府震动。眼下流寇已在河南

    偏东一带出没,动辄数万之多,若是流寇前来桐城,恐有不忍言之事。”

    方孔炤说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如今这乡土也不亲,黄文鼎汪国华作乱时无人在凤仪里闹事,反倒是我

    等帮着平乱之后,城中百姓已来凤仪里围堵两三次,想来可笑可叹。”

    “那些蠢夫愚妇哪里知道好歹,大哥大可不必介怀。倒是大哥方才所说,桐城的事难道便不理会他了?”

    方孔炤收起笑容,眼神慢慢汇聚起来,“自然不是,那庞皂隶几日不见,已经成了快班班头,虽仍是贱役,

    但又得了起草申详之责。如今分巡道吏员、南兵部提塘官已到桐城,若他把汪国华交到衙门中,就不是桐城

    县衙能管辖。我听说王公弼、巡抚幕友也随时可能来桐城,届时人多嘴杂,恐怕会更混乱,汪国华此事不宜

    再拖。”

    “那干脆派打行把这庞皂隶…..”

    “汪国华定然是被他人看押,你杀了庞皂隶,就会把汪国华交到衙门中去。”方孔炤摇摇头道,“庞雨在县衙

    既然对你提起汪国华,便是要跟咱们和解之意,否则他直接便交了,还得一个逮拿匪首的大功。”

    方仲嘉一愣,“他一个衙役,何德何能与方家和谈。”

    方孔炤皱着眉头,“这份申详对我十分要紧,里面最好不提及方应乾,平乱时又必须要写到我的名字,天下

    纷纷,皇上最缺知兵平乱之人。日后请何老先生举荐,这便是依据。那汪国华嘛,便不用多说了。如今庞皂

    隶参与起草申详,汪国华或许也在他手上,他自然能与我和谈。”

    “那…又如何去谈?总不能我们还求到他快班值房里面去,他杀我家丁数人,我决不去求他。”

    方孔炤抬头看到花园角落里的一处小池子,旁边还丢了不少的盐袋,不由笑着道,“谁先开口谁便在下风,

    此时我不便找他,他也不愿找我,但另外的某人邀请他前来,却是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