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梦 作品

第六十三章 漩涡

    方孔炤缓缓走到庞雨身边看着盐池,“若非亲眼所见,不敢相信人可在池中自在漂浮,而无下沉之忧。”

    “也是方先生才有力让方公子做此实证,毕竟不是每户人家都能像方家一样一出手就雇佣数十打行。”

    方孔炤微微一笑“那庞小友想来也是不缺银子,才能视银钱如粪土,宁可拉了几十个人头回来,也没动那些

    脏银,若是已有家财万贯,便该良田美眷快意人生,不要再与人为难招惹是非。”

    庞雨听到视银钱如粪土,偷眼看了一下方孔炤,似乎没有特别的意味,并不是知道自己藏银的方式。

    当下低声岔开话题道,“方大人语含威胁,难道已在墙后伏下三百刀斧手,只等摔杯为号出来将小人斩为肉

    泥。”

    方孔炤果然被岔开了思路,嘲弄的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池边。

    池中的三人见到方孔炤前来,立即收了声息,小心翼翼的看着方孔炤。

    方孔炤看了几人一眼并未大发雷霆,只是淡淡的道,“秋凉时候不要染了风寒,都去换身衣服。”

    三人不敢多说,连忙从池中爬起来,湿漉漉的上了岸,钱秉镫没有下水,但也不敢久留,四人跟方孔炤行个

    礼后连忙离开花园,留下一路水渍,中间没敢说一句话。

    只有方以智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回头看了庞雨一眼,似乎想招呼庞雨一起走,但看方孔炤的表情不善,最终

    一言不发匆匆而去。

    等到四人离去,花园中只剩下方孔炤和庞雨。

    庞雨此时说话也可以大声一点,“小人无利不起早,从来不想无故与人为难。也不像方大人一样志存高远。

    只是盼着不缺吃穿,多买几亩田地,多养几房小妾罢了。只要稍有些银子,其他事情也懒得去管,最多便是

    钻研一下这些旁门左学。”

    方孔炤听庞雨的意思,首要就是银子,其他的都好商量,确有和解之意。当下缓和脸色道,“旁门左学不乏

    奇思妙想,虽不是科举正途,也可算是才华。”

    “小人听某人说起,方先生正是惜才之人。”

    方孔炤知道庞雨说的自然是汪国华,沉默的围着盐池走到对面,眼神垂下盯着盐池中庞雨的倒影,“不知那

    人有否告知庞小友,方某固然惜才,却更重德,若无德为根基,才华用于歧路,只是为祸更烈。”

    庞雨摸摸下巴道,“原来如此,方先生语气萧索,似有所感悟。”

    方孔炤不置可否,但他的心中,乱民起事之时以杀方应乾为旗帜,就是汪国华的主意。

    而方应乾正是方孔炤的堂弟,汪国华不但本身拖累方孔炤,又将民乱的原因强套在方应乾头上,两方面都与

    方孔炤有关,汪国华行事之时根本未曾考虑方孔炤的处境,这才让方孔炤对他怒火中烧。

    听庞雨的语气,汪国华多半是在他手上,庞雨能忍住这么久,等着方家找他谈判,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衙役稳

    气的功夫也让方孔炤有些意外。

    两人隔着那个小死海相对而立,方孔炤并不接着刚才的话题,而是看着庞雨道,“庞小友此次独立剿灭云际

    寺乱贼,已得惊天之功,此时应顺势而为,万不可误入歧途,耽搁了日后的大好前程。”

    庞雨听方孔炤语气生硬,却毫不动气,看看周围轻松的道,“大人谬赞,小人只是为乡梓奋身一搏,托了各

    位大人的福,侥幸得了点薄功。但要说前程就让大人见笑了,小人只是一介衙役,当到班头便到头了,就算

    去捐贡一个出身,最多也就是个吏目。反倒是大人进士出身,只要乘风而起,便能扶摇九天,才最是该顺势

    而为,不可节外生枝。”

    方孔炤依靠对衙役的印象,一直把庞雨当成市井青皮,最多是有些蛮勇敢于铤而走险,本想以方家的地位和

    强势,只要威胁几句然后再稍给点颜色,庞雨就应该交出汪国华,然后老老实实的把方孔炤写入申详。

    没想到庞雨十分沉着,方孔炤反倒有种被他看透心思的感觉,几乎落在下风,赶紧收敛心神仔细应对。

    “并非方某要节外生枝,而是那枝节非要与方某过不去。”

    果然庞雨乘胜追击,抬起双眼炯炯有神的与方孔炤对视,“那枝节不是与先生过不去,只是一隐忧罢了,在

    庞某看来,此人若是活着上堂,供述之中说某位乡绅从前的关照也罢了,若是说及某位把总,私带兵马乱入

    信地,听命于一介乡绅,两人无视朝廷体制,简直与作乱无异。那几个家丁的首级又不知去向,兴许突然便

    从某处冒出来。想那建安徽宁分巡道的吏员必定要旁听,还有南京兵部的提塘官,再来个应天巡按的幕友之

    流,各个渠道的消息传开去,杨知县也难以掩盖,就真是误了乡绅的大好前程。”

    方孔炤瞳孔瞬间微微收缩,他才发现庞雨对手中的筹码已经反复研究,此时庞雨虽然攻势凶悍,但方孔炤并

    未慌乱,因为庞雨的地位和实力都与他相去甚远。即便庞雨手中筹码有多好,最终也是为了和自己交易的,

    而非是要坑害自己。

    “那庞小友不妨开门见山,你我不用再兜圈子,你有何条件,大可直言无忌。”

    “小人觉得有价值才会有交易,如此就有一个问题,汪国华要是活着,小人有个生擒匪首的奇功,若是汪国

    华死了,对小人有何好处?”

    方孔炤微微笑道:“倒是直爽,然则为民除害本也是奇功一件,何需好处。处处言利者,最终未必是得利之

    人。”

    “方先生所说有理,汪国华死与活确实对在下区别不大,那对小人来说,最佳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把汪国

    华往衙门一交就行,为何要费时费力的徒增杀孽。说到底方大人应当考虑的,是汪国华死活对先生有什么差

    别,咱们才好谈后面的。”

    此时的庞雨只知道方家是世家,但对方家具体实力并无多少概念,对方孔炤能当什么官也没有概念,猜测大

    约也就是什么知县知府一类,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复起。

    庞雨虽然来明代不久,但也知道明朝的流官不能在本地任职,也就是说方孔炤永远不可能到桐城当官,庞雨

    此时心中就只关注眼前交易,方孔炤就只是个乡宦而已。

    方孔炤沉吟片刻后抬头道,“云际寺中被杀了数十人,其中荻港家丁数人,无论他们怎么去的,总归朝廷兵

    马死于你之手。眼下唯一的证人,便是那汪国华,若是汪国华死了,此事便掩埋于云际寺,没有人再提起,

    无人再来寻仇。”

    庞雨直接问道,“可是包括方把总也不会来寻仇?”

    “方某说的便是与方家所有相干人等,若是庞小弟信不过,届时可让仲嘉当面立誓。”

    庞雨没有立刻答应,这个是他最主要的担忧,便是方仲嘉可能的报复,留着汪国华也是为了反制方家。

    庞雨仔细观察方孔炤的神态,他对立誓这种形式缺乏信任,不知道古人对立誓的态度是否严肃。

    他一边观察一边继续试探道,“方大人可还有其他要求?”

    “申详之中不能有方应乾的名字,方某的名字则应排在乡绅平贼第一人。”

    庞雨偏着头道,“方先生只是一句空口承诺,在下便要杀人灭口,又要在申详中为你谋取实利,以在下多年

    的交易经验看来,此事恐怕不太公平。”

    方孔炤冷冷笑道,“自然不止如此,庞小友可是认为,此份申详可轻松写就?若无方某指点,你恐怕要在这

    申详上头破血流。”

    “方先生若是有何指教,但请直言。”

    “庞小友可知那南兵部提塘官受命于何人?”

    庞雨老实的摇摇头,他确实看不明白那个来路诡异的南兵部提塘官。

    “若本官所料不差,南兵部提塘官受命于乌程来人。他既要认定是纵奴为恶,只要此点一旦认定,他便要更

    进一步,将起因确认为士绅为恶。但他却并非是对着桐城士绅来的。”

    庞雨听得一呆,什么乌程来人他根本没听懂,其中的逻辑当然一时也理解不了。

    方孔炤自顾自的讲道,“乌程来人所针对的,必是应天巡抚张国维无疑。提塘官不是要定桐城士绅的罪,而

    是要张国维出面反对纵奴为恶的结论。”

    庞雨迷茫的问道,“为何?”

    方孔炤声音沉静,“桐城士绅多与东林复社有涉,便是犬子也是复社的人。若是张国维坚持乱事与士绅无关

    ,而其他的奏疏之中却证明桐城士绅确有劣迹,那么皇上自然认定张国维包庇士绅,为何包庇士绅,则是因

    张国维结党士林,东林复社勾结张国维,遥制江南权柄,张国维这巡抚,就做到头了。若是张国维同意士绅

    为恶的结论,士绅难以认可,以我桐城士绅交游之广,定然在江南士林闹得沸沸扬扬,必称杨芳蚤、皮应举

    、张国维逢迎温体仁,污了他们在士林的清名,更得罪了江南大批士绅。张国维乃钱谦益的门生,就任应天

    巡抚,自然有东林在地方的支持,才能政令畅通。若得罪了士绅,便动摇其根基。对张国维来说,桐城乱事

    定性及处置前后为难,乃是方寸间腾挪,”

    庞雨暗暗心惊,方孔炤方才所说的,他听得似懂非懂,但至少知道牵涉的是应天巡抚那一级的斗争,应天巡

    抚掌管大明朝最富裕的十个府,基本相当于省一级。

    而庞雨自己则是个最底层的皂隶,一旦稀里糊涂牵扯进省级的斗争中,随便哪方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他这只

    小蚂蚁踩死。

    但此时还不知方孔炤是故意吓唬自己,还是确有其事。

    方孔炤继续道,“此事老夫能看明白,张国维、李佑谠当也能看明白,他们无论持何种看法,皆不会自己出

    面。各家的奏疏若是要有理有据,都必须以桐城县衙的初始申详为依据。所以各方才会齐聚桐城,便是为此

    一份申详。眼下这申详落在幕友和庞小友身上,而幕友与堂官过于紧密,难免让人怀疑是堂官的本意。倒是

    庞小友你这能写会算的班头与各官都无牵连,等到杨芳蚤看明形势,申详之事定然落在你一人头上。巡抚、

    巡按、南兵部、分巡道、桐城士绅、知县、知府和那乌程来人,以巡抚与乌程来人最为对立,其余骑墙之辈

    各怀鬼胎,届时庞小弟茫然无绪,贸然写就申详,一旦招惹其中一方不快,你在那寺中所获银钱也不过是别

    人嫁衣。”

    庞雨无暇去辩解银钱的事情,反正方孔炤也认定他至少获取了部分,此时先稳住心思,看着方孔炤“方先生

    倒是说得有些道理,但就算在下知道了,那申详还是难以完成,对在下有何用处。”

    “你我合则两利,斗则俱伤。庞小友更不可小看此份申详,此事牵连甚广,务必小心应付。若是还心有疑虑

    ,庞小友便不必急于应承,今日方某言尽于此,庞小友可回去仔细思忖,看看老夫方才所言,是否值得你所

    做之事。”

    ……

    “二哥方才所说乌程来人,恐怕是内阁首辅温体仁的手下。”何仙崖的声音有些颤抖,“温体仁原籍乌程,官

    场有些人便是以地名代称。”

    两人对望一眼,眼神中都充满恐惧,原本大乱平息,庞雨得了银子又得名,就该享受取胜的红利了。怎知道

    正因他平乱首功的身份,突然被安排了编写申详的差事,卷入了一个诡异又危险的官场旋涡。

    这是一个危险的旋涡,因为已经牵扯到内阁首辅和应天巡抚。

    “这些大人要桐城县衙的申详为依据,都想把申详写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以达成他们各自目的。”庞雨想起还

    有唐为民对付赵司吏的事情,顿觉更加头痛,揉揉额头道,“我要不要装病算了,就说平乱的时候受伤了。”

    何仙崖低声道,“原本不该扰了二哥,但还有事不得不说。那汪国华病得厉害,又不敢给他医治,不知还能

    撑得多久。另外我来之前,大哥说他看押那汪国华这些时日,既累又险…让我一定跟你说,他要多分些银子

    。”

    庞雨疲惫的揉着眉头,“他要分多少?”

    “总共六千。”

    庞雨盯着桌面看了片刻后抬头看着何仙崖,“那三弟你呢,要多拿多少?”

    “我就…多拿一千,总数三千。”

    “为何你不拿六千?”

    “属下觉得,此时少拿些,日后能多拿些。”

    庞雨一笑,又轻轻叹口气,正要说话的时候门口有人影进来。

    庞雨抬头看去却是只见过一次的阮大铖。

    他知道此人中间去了安庆,给王公弼提供了一笔银子作开拔银,这样池州兵才过得江。

    对方好歹是个进士身份,庞雨连忙站起来躬身道,“小人见过阮先生。”

    阮大铖抚摸这胡子,豪爽的大步走来,然后抬起庞雨手臂亲热的道,“老夫方才去了杨堂尊和周县丞处,听

    闻庞班头孤胆直闯云际寺,一剑扫平数十乱贼,全我桐城万千生灵,此举当流芳百世。”

    庞雨没想到阮大铖这么没架子,上次在县衙时,阮大铖可是连县丞也没太给好脸。

    只听阮大铖继续道,“此天下板荡之际,庞班头如此英雄盖世,绝不应屈就于桐城县衙。若是老夫有复起之

    日,定当一力保举,令庞班头勇武之名直达御前。”

    庞雨听完心中有了些底,看来阮大铖也是看上了那份申详,想在里面列个名字,得个知兵的美誉,最终还是

    为了在官场复起。

    “那小人先谢过阮先生的看重。”

    阮大铖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直接放在庞雨的桌案上。那申详已经够头痛的,庞雨岂敢再牵扯更多人进来,

    连忙要推辞。

    阮大成一把拉住庞雨,“庞班头万勿推辞,这份心意老夫是代桐城百姓上的,未有请托之嫌,庞班头不可负

    了百姓的好意。”

    说罢他便大步走出门去,甬道上人来人往,庞雨也不好拿着银票推来推去,只得先把银票放在桌上,跟着到

    门口去送阮大铖。

    阮大铖客气的拱手道,“在下创办有一文社,名曰中江社,却不止研讨时文戏词,更谈剑论兵,阮某一向认

    为,家国危难之际,应荡涤柔弱之士风,士人当上马为将下马为相,方可称栋梁。庞班头虽无功名,却有荡

    寇平乱的大功,若是庞小友不嫌弃,可入我中江社。”

    庞雨敷衍着应承下来,阮大铖说完便告别而去,此人来就只是送了一份银票,什么要求都没提,但庞雨知道

    必定是要有回报的。

    只是他没想到阮大铖居然邀请他进入中江社,此时的士子都喜欢结社,但只限于读书人之间,至少要秀才生

    员什么的,从未有人邀请衙役结社的,因为在读书人眼中,衙役地位比农民还低。

    也可见阮大铖的名利心之重,为了申详里面的一个名字,能把贱役邀请进入自己创办的文社。

    此时门口过来一名快手,他急急对庞雨道,“禀报班头,门外有人找你。”

    庞雨已经心力交瘁,不由疲倦的道,“又是谁?不要紧的都赶走。”

    “那小人去把她赶走。”

    “老子先问的你来人是谁。”

    “一个农村女娃,应是不要紧的。”

    庞雨愣了一下,突然急急走出大门,晃眼一看便见到孙田秀小小的身影。

    孙田秀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小脸上红扑扑的,她原本看到八字墙的帮闲,很是有些害怕,此时见到庞雨出

    来,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她擦擦额头的汗水,有些害羞的道,“叔,我给你带了新米,还有些萝卜。”

    庞雨看着那张满是汗水的笑脸呆了片刻,突然觉得心里一松,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