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梦 作品

第七十三章 风骨

    庞雨一副思考的模样,

    “不是竹头的同字没了右边,这是个司字,驴字没右边是个马字……”庞雨按着戏本装作在手心边想边写,“四

    个字是司马相如。”

    阮大铖在台下聚精会神,似乎也代入了剧情之中,他压低声音吼道,“阮记文你什么神色,你就得把你自己

    当个提灯的,生角在想字,你的神情该好奇些,还要有些担忧,因为生角猜出来你要赔钱的”

    庞雨装模作样猜字完毕,转向提灯笼的人,“这四字可是司马相如么?”

    一众群演一起作大笑的样子,提灯的人道,“是了是了,这聪明相公,一定是今科头名了,这串钱儿拿去。”

    阮大铖在台下面来回走动着,“张三勇笑得太生硬了,嘴不要咧那么开,脸要动起来,平时怎笑的就怎笑,

    涂家媳妇……涂家媳妇你干啥呢,站那么前面干嘛,往后退点,老夫告诉你,不许自己加戏。”

    在阮大铖手舞足蹈的指挥之下,春灯谜顺利进行着,在庞雨猜对之后,女扮男装的韦影娘也猜出了一个字谜

    ,最后还剩下一个字谜,由两人一起猜。

    扮演韦影娘的旦角姿色平平,但眼神颇为妖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大概娱乐圈的女子确实比民女胆子大

    得多,见庞雨长相俊朗,眼睛不停的打量庞雨。

    待到庙祝让两人一起喝酒时,旦角都快贴到庞雨身上去了。

    阮大铖神色不快,“旦角备好,你不要光盯着人家看,曲班笛子起,旦角留意着,这里是要卷舌的,对了,

    带点啸音,卷得不够,教多少遍了…你要气死老夫么!”

    阮大铖边看边骂,口水吐了不少沾在胡子上,等到庞雨要开唱腔的时候,大家只得又停下来,阮大铖亲自上

    台,跟庞雨演示唱腔。

    明末时南曲兴盛一时,很多士大夫家中有戏班,仅仅苏州的昆曲戏子就有数千人,士大夫当票友亲自上台也

    是时尚,读书人看不起职业戏子,但自己当成一个爱好却认为是风雅,所以阮大铖和潘映娄都不介意登场跟

    戏子一起表演。

    阮大铖带着庞雨唱道,“到明朝比及分烟浪,晚泊处遍邻船,须留意从容寻访。”

    带过一遍,又让庞雨单独唱了三遍,效果一次比一次好,阮大铖张着嘴点头和着节奏,“阳关三叠这里唱完

    ,庞小友收得妥帖,听三弦停歇…好了,好了,大伙都歇歇。”

    阮大铖满头大汗的坐回太师椅中,庞雨只是稍有些累,因为第一次当男主角,精神上反而有些亢奋。

    戏班和群演站了半天,他们其实对戏曲大多没啥兴趣,都是来给老爷凑个趣,听阮大铖说歇歇,纷纷如蒙大

    赦,散在周围各自喝水歇息。

    阮大铖接了下人递来的方帕,擦了额头的汗水后对庞雨笑眯眯的道,“庞小友只要再稍稍学些唱腔,便远超

    好多生角,老夫万万没想到,没想到庞小友如此有天份。”

    “都是阮先生教得好,便是普通才质,也能超过常人。”

    “庞小友谦虚了。可惜啊,老夫刚在桐城寻到一个同好,又要远隔千里。”

    “阮先生也要离开桐城了?”

    阮大铖点头道,“老夫也准备要去南京。”

    庞雨一脸惋惜,但这些士绅离开,对庞雨未必是个坏事。以前桐城士绅势力太过强大,城乡间任何利润高点

    的行业都被他们垄断了,就算是县衙各房也只能得点小利,更不用说快班了,如今他们离开,便留下了更多

    机会。

    “那小人以后恐怕难有福分把这春灯谜演完了,其实小人更想看阮先生调教的戏班子演出,恐怕比晚辈来演

    要好得多。”

    阮大铖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还是保留着形象,“庞小友不可妄自菲薄,老夫看了那许多生角,比庞小友

    唱得好的不少,比庞小友演得贴切的却不多,日后老夫也不是不回桐城,总有机缘再会。”

    等到放下杯子,阮大铖意犹未尽的道,“要演好这宇文彦啊,不要只看曲折机巧,还要体会他的委屈,被人

    无故冤枉,宇文彦百口莫辩,由世家子弟落入黑狱,最后仍能高中状元,可贵的是那份坦然和百折不回。”

    庞雨连忙附和,但听起来阮大铖似乎是以宇文彦在开脱自己。

    果然阮大铖接着道,“总有些人四处谣传,说当年左光斗、魏大中之死与老夫有关,当是之时,老夫已经辞

    官归里,一致仕百姓耳,何德何能遥制魏阉。就说今年春季时传流寇警讯,老夫便建言桐城和怀宁知县,应

    请兵入驻以为后劲,又被人四处咒骂编排。老夫想着清者自清,便由得他们去了。”

    还不等庞雨接话,阮大铖又忍不住道,“更有甚者造谣,说老夫写过‘无子一身轻,有官万事足’,老夫要是那

    么想当官,分明魏阉已经给老夫官职,为何还要辞官归里,皆因老夫这一身的风骨,宁可养望林下,也不趋

    炎附势,怎会说什么有官万事足,至为可笑!那些编造谣言者,非是不明老夫为人,只是气量狭小,故意要

    冤枉老夫而已。”

    阮大铖说得激动,呼呼的喘几口气,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洒了不少水珠在胡子上挂着。

    “人生苦短,阮先生何苦用宝贵的时间,用于与那些小人计较。”

    “庞小友说得正和我意。”阮大铖靠过来一些道,“个人得失,老夫早已坦然处之,唯一时常忧虑者,吾皇内

    忧外患,阮某空有满腹韬略,却难为圣天子解忧。”

    庞雨听得不是太明白,但大概知道当年左光斗等人的死,多少能和阮大铖扯上些关系,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

    ,阮大铖本身又极有文采,所以士林中有些人一心要疏远阮大铖,另外一些人却依然愿意和阮大铖往来。

    就庞雨来桐城这些日子,对东林党听得不太多,但对左光斗这个东林六君子却是如雷贯耳,就在城北还有左

    光斗的祠堂,叫做左公庙,死了能享用百姓香火的人,可知其在桐城地位多高。

    如果这样一个人确实被阮大铖所害,那肯定谁也不敢再和阮大铖交往,并且百姓也会对阮大铖人人喊打,眼

    下的情况看来,应该是没有真凭实据的。

    庞雨此时听完,知道阮大铖在书房骂的是什么人了,反正不是东林党就是复社。

    阮大铖突然道,“听闻县衙近日缺马,老夫让家仆从怀宁把能骑的牵了五匹来,但愿能当得庞小友一用。”

    庞雨赶紧拱手道,“阮先生确实雪中送炭,那在下先谢过。”

    “男儿手不草平胡,便当散发归江湖。”阮大铖叹口气接着道,“老夫已在江湖之远,胡虏依然窃据辽东,今

    又添流寇巨贼,鼠辈群鸦鼓噪中原,老夫有心无力,也就只能做些微末之事。朝廷正需庞小友此等雄丈夫,

    老夫愿有朝一日,与庞小友此等豪杰并肩,扫荡妖氛廓清寰宇。”

    庞雨好奇的看着慷慨激昂的阮大铖,他倒不全信阮大铖的自吹自擂,但要说阮大铖只有钻营,而没一点报国

    之心,倒也不太像。

    至少从现在看,阮大铖为人大方豪爽,也可算急公好义,难怪那么多人不顾他阉党的帽子,仍愿意和他往来

    。

    阮大铖壮怀激烈,表情十分严肃,仍然沉浸在方才的豪迈之中。

    突然后边传来一阵清越欢快的女声。

    “姐在架上打秋迁,郎在地下把丝牵,姐把脚儿高翘起,待郎双手送近前,牵引魂灵飞上天。”(注1)

    肃穆的气氛顿时被破坏,阮大铖不满的转头看去,正是刚才那个旦角,坐在秋千上边摇边唱。

    那女子看到庞雨也在看,眼波流动着瞟了过来,配合着她刚才的山歌唱词,几乎是明目张胆勾引庞雨,庞雨

    连忙把头埋下。

    阮大铖倒也没有呵斥那旦角,转回来对庞雨低声道,“这旦角唱山歌调时,比南曲更佳,但毕竟难登大雅,

    若是庞小友能来南京,一定来老夫处盘亘些时日。老夫虽然还未到南京,却已经遣人在南京定下一个旦角,

    名叫朱音仙,届时你听她的啸音,才是宛若天成。”

    “那届时一定要叨扰。”

    庞雨说完时,那旦角又在后边唱起另外一首调子,他稍稍听了片刻,突然停下对阮大铖问道,“阮先生可知

    她唱的是何调子?”

    “黄梅县等处来的采茶调,安庆这边传唱甚广。”

    庞雨一拍桌面,把阮大铖吓了一跳,“阮先生戏曲大才,未必要只限于南曲,先生愿否与小人一起草创一个

    新戏种。”

    阮大铖愣了片刻后惊讶的问道,“什么戏种?你我两人?”

    “便以这采茶调改来,在下方才灵光一闪,已经得了一出戏,名曰《女驸马》。”

    “驸马还能有女的?听着便有些奇趣,庞小友快与老夫说来!”

    ……

    注1:这一段是明末时候的桐城时兴歌,就出自桐城,收录在冯梦龙《山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