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梦 作品

第一百零四章 王法

    “杨家头药弩手六十一人由北门入城,接门快手问安置何处。”

    “杨家头的药弩手防守南门,请姚孙棐帮忙安置到南城城根街百姓家,他在那边说话管用。”

    “凤仪里社兵七十人候在东门城梯下。”

    “凤仪里我看看。”

    东作门城头上,庞雨翻看着手中的《防贼备查》,“凤仪里社兵比原来计划的多,调去向阳门,八十一号段

    ,定人到每个垛口,定了哪个垛口就写上名字,壮班第三队派人教习守城。”

    “班头,清风市社兵一百一十三人,督战士绅王文耀,已在窦家桥汇集。”

    “去东作门七十二号段,你们把短矛先放好,来了就教习,再催一下铁匠铺,这几天只做城头用的短矛,越

    多越好,每家做好十件就送十件,不要等做完再送。”

    “方才江秀才来问,说社兵晚间是否都住草厂不准回家?”

    “不用,只是白日演练必须到齐,晚间每五垛留一人,各坊各里另留两人传令,其他人都回家歇息。”庞雨转

    头对其他快手道,“各坊问到都是如此说,流寇未现之前,让社兵充分休息。”

    “兵房问说,皂班那十多个皂隶是否要上城。”

    庞雨不容置疑的道,“当然要上城,不止他们,县衙的书办、门子、煮夫、扫夫、马夫、阴阳生,凡是跟着

    县衙挣工食银的,身强力壮者都要上城,年老力弱的帮着运送东西,天天说百姓是衣食父母,父母都上城墙

    打仗了,总不成当儿子的还想躲清静,他王大壮想什么好事。”

    那传令的快手转身离开,庞雨看后面没有排着人,才长长的舒一口气。

    从流寇的警讯传来之后,杨尔铭将城防指挥权全部交给庞雨,此时连兵房都只能听他的调遣。桐城正式进入

    防御状态,庞雨按着预案开始调兵遣将,但一实际做起来,还是发现有很多没有预计到的地方,大多都是些

    细节问题,但又不能放任不管。

    庞雨稍稍休息片刻后,叫过城梯边的姚动山道,“你的中队今晚住在东作门城楼里,三个小队轮流休息,必

    须有一个小队戒备,一伍在城墙巡逻,一伍守着城门。有闲就多跟那些社兵交流,光靠壮班守这六里城墙是

    守不住的,对社兵态度温和些。晚上要是有警,就放炮敲锣。”

    “明白。”姚动山一个立正,随即又把姿态放松道,“那些社兵上城后,城头乱得不得了,送饭送衣服的家眷

    都数不清多少,能不能别让他们上来,光是添乱。”

    庞雨往城墙上看了一眼,确实人来人往,许多女人都端着饭碗,有些牵着几个小孩,还有一个女人提着一口

    大锅,说是给他丈夫挡箭用的。

    城墙上建了草厂,垛口方向挂了悬帘、高灯,各类器械火器堆积在道路上,间隔着还有火盆,原本就有些局

    促,现在这些人一来,更是拥挤不堪。

    不由笑道,“守城没有社兵不行,这第一天嘛,家里人担心在清理之中。一会你教习社兵的时候,叫他们以

    后不要让家眷上城头,别说是添乱,就说流寇随时到来,以防流箭伤到他们家眷,他们自然会叫那些女人别

    来了。实在要来的,在城梯下面等,只能由壮丁转交。”

    “班头你这法子好。”姚动山拍拍头盔,“啥难事到班头这里都好办”

    庞雨打量那头盔片刻,怎么看都不对劲,头盔一点不平滑不说,右边还憋了一块,更没有庞雨印象中的避雷

    针,看来桐城铁匠铺的技术水平有待提高,只能说是比没有好。

    庞丁从城梯上呼哧呼哧的跑上来,“壮班有七十多个壮丁的家眷已入城,都安置在叶家旧宅,名册在这里写

    好了。”

    庞雨接过看了一眼就交还给庞丁,“家眷已入城的,今晚不安排值夜,让他们看看家里人,去通知。”

    庞丁两腿一软,今日壮班两百多人散在六里长的城墙上,在各处教习社兵防御,通知一趟就是六里路,从城

    里要走街串巷,也省不了力。

    庞雨指指城下,“骑我的马去。”

    庞丁这才兴高采烈的去了,庞雨目送庞丁离开后,站到墙垛边往城外看去,杨尔铭今日也在紫来桥现场办公

    ,不知情况如何,却见桥头那里围了一大群人,杨尔铭似乎被围在中间,正在争执什么。

    …

    紫来桥西桥头,桥上百姓匆匆来去,还有不少商号在指挥力役往城里运送东西,街道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杨尔铭被一群乡村赶来的里长围在中间,脸色涨得通红,不停的说着话,嗓子都有些嘶哑了。

    “堂尊派人来说流寇将至,要我等传警让百姓离家避祸,不知可是确实。其他都好说,这天寒地冻的出门,

    扶老携幼的,谁也难说不会出人命,若是最后又是个假警,却因此死了人的话,到时那些人赖到在下头上,

    要我等偿命怎办?”

    杨尔铭看着那里长,尽量放缓口气道,“本官反复询问那传信的马快,他们在庐州确实见到有不少百姓逃出

    ,庐州已封城戒严,当是无疑的。”

    旁边另一个里老道,“可他没见着流寇不是,上次潜山也是如此说的嘛,最后不也没来,路上流言原本便不

    可靠,就算庐州确实有警,未必桐城也有警,中间还有几百里路呢。不是我等为难堂尊,乡里人少有离家,

    若是全家都出门避祸,最后流寇没来,家里反而丢点什么东西的话,不知多少人要找咱们这些里老。”

    又一个里老附和道,“堂尊是读书人知书达理,但乡间百姓不是人人通情理的。若是他们自己得知流寇来了

    ,要逃难之时咱们襄助一把是情义。但如今是县衙让里长传警,是咱让他们逃难的,一旦出了门,吃喝拉撒

    衣食住行必定都要赖在咱们里长身上,还会振振有词谁叫你传警的,如此一来,咱们倾家荡产也供养不了。

    ”

    杨尔铭今日来紫来桥,本来是督促城外粮店将粮运入城内,正巧碰到了赶来的里长。他少有面对如此多的里

    长,平日在县衙大堂上时,这些里长一个个老老实实,此时这些人一人一句,才发觉如此难对付。

    他闭眼稳稳神,睁开眼后对周围的里长道,“尚有两名马快在庐州府打探,本官昨日已派人再赴庐州接应,

    不日应有确切消息传回。流寇若是不来,自然是好事,但万一来了,到时想跑也不及了,无异于坐以待毙。

    孰轻孰重,各位应当心中有数。”

    “那县衙既叫我等传警,可是在城内已预备好了粮食住所,否则叫我等如何跟乡民说。”

    杨尔铭尴尬的道,“本官已尽力筹措,但确实有些局促。”

    “堂尊体谅,这警咱们还是不能传,除非大人能确定那流寇一定会来。”

    “这…本官岂能确定流寇行止。”杨尔铭颇有点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应付,他身边三个皂隶没啥经验,只是站

    在他背后发呆。

    一群里长围着杨尔铭,继续吵闹着,虽然不是围攻,但也让杨尔铭十分难堪。

    “围着堂尊干啥?”一个声音在外边响起,里长回头一看,他们秋季交粮的时候很多人都见过庞雨了,知道是

    杀人如麻的庞班头,纷纷住口散开让出通道。

    庞雨走到杨尔铭身边,扫视一遍里长后道,“县衙只让你们传警,啥叫警,没来才叫警,来了就叫灾。你们

    这些里长的责任,把流寇出现在庐州的消息告诉百姓,是让他们先有个预备,做好随时逃难的准备,早些出

    门也行,谁让你们管吃喝拉撒了。”

    一个里长壮起胆子道,“那方才我等说的,乡人未必愿意出门,更何况此时天寒地冻,县衙既是要传…”

    庞雨打断道,“他们要怎做是他们的事,要想在家里等流寇堵门的,县衙也无力把他们抬进城来,自个的命

    自个负责,但县衙一定要把话说到。你们想让堂尊确定流寇来不来,还说不是为难堂尊,庐州一路传言,连

    凤阳也被烧了,各位都堂总兵都没法确定流寇往哪里走,堂尊如何能确定。”

    庞雨一口气说完,丝毫不给这些里长面子,他现在管着两三百的手下,说起话来自有股理所当然的味道,那

    些里长呆呆看着庞雨,一时没人敢反驳他。

    “各位等在这里还有何事?”

    一群里长没人说话,也不愿意现在就离开,他们也是进城来打探消息的。

    杨尔铭乘这时机脱了身,对庞雨招招手,庞雨连忙跟过去。

    “还是士绅好说通,城内各大家富户都在出银出粮,怎生这些里长如此不通情理。”杨尔铭边走边道,“不说

    他们了,你那预案上,还有一处是要本官亲自去的。”

    庞雨想想道,“东来楼?”

    “正是。”杨尔铭抬头便看到依然矗立的东来楼。

    从紫来桥过去很近,两人片刻便到了东来楼。

    楼外围满了附近的百姓,人群中一片喧哗,先来的徐典史正在此处,还有江之淮、孙颐、蒋臣、方文等士绅

    代表。

    紫来街的里老对着徐典史大声道,“官爷不能烧楼,这楼如此高,烧塌下来延烧四处,我等家财都在此处,

    万不敢放火。”

    另外一名老妇隔得近,听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听闻县衙还要烧那些靠近城墙的房屋,可不能啊,咱们小

    户人家就这点依靠,烧了日后住在何处啊?求求官爷了。”

    这话一出,周围跪倒一大片,徐典史一时手足无措。

    江之淮在旁边大声劝道,“各位乡党通达些,谁也不愿流寇来,但咱们桐城就仗着这城墙,若是不烧城边的

    房,那些流寇上城就便宜了一截,届时破城而入,阖城死之,留下房屋又有何用?”

    那些百姓哪里要听,纷纷在场中哭闹。

    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刘秀才出现在东来楼的二楼上,他对着下面骂道,“你们有胆子,把我一起烧了。你们

    这些牧守令不去想法子防贼,一心对付桐城乡梓,可是打的好主意,拿流寇作幌子,想骗谁呢,流寇在哪里

    ,你叫一个我看看。”

    江之淮朝着刘秀才怒道,“县衙的马快亲眼所见,流寇已至庐州。”

    “江之淮你少掺和,那马快是听路上人说的,他都回来四天了,流寇也骑马的,要到早到了,如今流寇在何

    处?”

    蒋臣也对着那刘秀才道,“流寇一路打杀攻略,自然要比报信的马快慢些。当此危急之秋,刘兄万勿短视。”

    “蒋兄你休要被他们迷惑,流寇影子都未见到,县衙便要焚烧民财,这是哪里的道理!我要到安庆府告状,

    到京师告御状。”

    江之淮听了怒火冲天,跟那刘秀才隔楼叫骂。

    杨尔铭此时走入场中,也是倍感头痛,其实城里各项预备还颇为顺畅,因为经历过上次的民乱,城中大户、

    里老、士绅都知道躲避不过,各人身家在此,组织社兵和捐献物资非常踊跃,城防已经有些模样。

    反倒是乡间动员难度甚大,只有少部分乡村开始准备。

    杨尔铭和周县丞开始劝说那些跪下的百姓,庞雨则招过候在场外的何仙崖。

    “那花子和细作有消息没?”

    何仙崖摇摇头,“城里人来人往乱得紧,没法封闭道路。”

    庞雨沉吟片刻,如此大力度的搜索之下,那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便是在城中有人接应,要么已经逃出

    城去。现在的重点已经变成了动员,庞雨也没有多余力量去全城大索,只能暂时放下。

    他抬头看看眼前的东来楼,此时刘秀才已经结束了和蒋臣的骂战,关了二楼的窗户,人不知去了哪里。

    何仙崖低声道,“刘秀才守着楼门,烧也不是拆又不能。”

    “光天化日,谁敢把一个士子烧死在里面。此时民情激愤,更不可用火。”庞雨对何仙崖冷冷道,“紫来街这

    段是你的辖区,流寇已近,你必须把此事办妥。”

    庞雨口气中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何仙崖知道此时三弟的身份不好使,埋头盯着地面片刻后,抬头对庞雨道

    ,“不能用火只能拆除,总得把里面人弄出来,才有法子拆,属下去办来。”

    “如何办?”

    “属下自去办,只要在场各位做个见证。”

    庞雨也没细问他如何办,只是点点头,看何仙崖大步往东来楼走去。周围几个士绅见了,都留意起来。

    何仙崖走到东来楼门前,对着里面恭敬的道,“在下是县衙皂隶,帮堂尊传个口信。”

    里面刘秀才的声音狠狠道,“滚开,杨尔铭来了也不开门。”

    何仙崖凑在门缝上说道,“知县大人就是体谅秀才公,方才堂尊跟徐典史又商议了一番,可出价买下此楼,

    却不方便在门外说。”

    里面沉默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刘秀才把门页拉开少许,打量何仙崖一番,想起曾在百顺堂见过此人,

    满脸怀疑的道,“原来是庞狗役的跟班,为何叫你一个贱役来说,江之淮蒋臣怎地不来。”

    “银子是县衙出的,知县大人不便出面,也不便让他人知晓,否则附近百姓都要找县衙谈银子,是以叫小人

    来私下谈。”

    刘秀才盯着何仙崖看了片刻,终于让开门口,等何仙崖一进来,马上又关闭门页插上门闩。

    外边的人都留意起来,因为刘秀才把门关了一整天,根本不让人进屋,不知这衙役想的什么法子。大家也都

    想知道商量出什么结果。

    禁闭的大堂内,刘秀才大摇大摆坐下,对着何仙崖道,“说吧,杨尔铭出多少银子?少了一千七百两就不用

    说。”

    何仙崖打量一下,平日热闹的东来楼大堂里空荡荡的,小厮厨师都跑了个干净,就刘秀才一个人。

    目光回到刘秀才脸上,“快班出一两银子。”

    刘秀才一愣,脸色慢慢变得凶狠,“你敢欺了老子,上次砍手的事还未与你们清算,今日众目睽睽,你们还

    想行凶不成。”

    何仙崖脸上跳动了一下,“你想要银子可以,谈不成也没啥,但你不该殴伤官差!本公差不是来送银子,是

    来送你进监的。”

    刘秀才带着一丝迷惑,但更多是怒火,“你这狗役胡言乱语,说清殴伤了谁,休要血口喷人!”

    还不等刘秀才反应过来,何仙崖突然提起旁边桌上一个陶瓷茶壶,对着自己头上猛力砸去。

    瓷茶壶偏偏碎裂,铛啷啷落得满地皆是。何仙崖血流满面,踉跄着退后两步。

    刘秀才目瞪口呆指着何仙崖,口中喃喃道,“你,你…”

    “殴伤了本差爷!”何仙崖扶着墙,喘着气说道。

    何仙崖说罢跌跌撞撞的扑在门上,抽掉门闩出门而去,刘秀才说不出话来,呆呆的跟着走到门前。

    外边的众人见一个皂隶满头流血的出来,顿时一片哗然。

    杨尔铭和一众士绅围聚过来,庞雨赶上去扶住何仙崖。

    何仙崖向着杨尔铭道,“禀堂尊,我好言相劝,未想刘秀才竟敢殴打官差,现仍在楼内。”

    江之淮指着刘秀才道,“亏你还有功名,竟干出这等事,今日我等都是人证。”

    刘秀才连话都说不顺溜了,结结巴巴道,“那,你们休要信他,我…”

    杨尔铭愤怒的看着呆立门前的刘秀才,口中大声道,“光天化日,目无王法。刘秀才持他物殴伤勾摄公事之

    官差,庞班头,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