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梦 作品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死敌

    太阳升起,温和的阳光斜洒下来,将大地照得一片金黄。

    桐城上空飘动着淡淡的烟霾,城头上的悬帘稀稀落落,城垛上到处是烟火熏烤的黑色印迹。

    旷野上人头涌动,成千上万的流寇汇集在南郊和东郊,那面大黄旗和一面大红旗都在南郊,另有一队人马推

    着车向西郊移动。

    以庞雨的经验估计,城外不止三万人,其中以厮养为主力。他们的组织程度不高,但用于攻城的时候,能发

    挥人力的优势。

    桐城的城头上也密密麻麻,所有城内社兵都在城头上,数量超过三千人,城下的老人、女人、小孩仍在继续

    往城头运送物资,另有一些动员的难民青壮在运送条石。

    昨晚的火烧了半夜,流寇不断的从城外发射火箭,梆子声和铜锣一直响着,城里几乎没人能睡着。流寇的火

    攻战术既摧毁了悬帘,也起到了疲惫守军的作用,至少庞雨就一整晚都没敢睡。

    庞雨不敢再挂棉被,城下送来的布匹陆续在挂上木架,社兵忙着往上面泼水,但布匹数量不足以遮蔽所有位

    置。

    从流寇兵力集结的方位看,今日主力转向了南城,紫来街上仍出动了数千人,由一面大红旗指挥,有数十架

    竹梯,还有许多方桌一样的东西。

    重点换到了南薰门,南城外的房屋要少一些,虽然没有掩护,但能发挥人数优势。

    南郊阵列的前排,摆放了一长列的大车,还有许多的桌案,几乎摆满了南墙的正面,靠近五印寺的位置,还

    有流寇在挖坑,不知有何用处。

    大车后面的竹梯密密麻麻,可能有上百架。后面的厮养之中,还有数不清的门板,由几个人抬着。阵列延展

    开去,几乎铺满了视线可及的郊野。

    杨尔铭脸色苍白,城墙上所有人都被这种阵势所震撼。

    “庞班头,流寇这是要三面攻打桐城了。”

    “大人,他们要拉长战线分散我们的兵力,看起来是三面,但西城外布满塘湖,还有桐溪隔水,唯门楼位置

    可用兵,西面只能是牵制,实际是攻东南两面。咱们也有数万人,只守两面城墙,仍是占优的。”

    杨尔铭诧异的道,“何来几万人?”

    “今日无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要为家园战斗,只要众志成城,一定可以打退他们。”

    杨尔铭点点头,看着庞雨肯定的点点头,“如庞班头所言,今日本官也要上阵。”

    庞雨正要奉承几句,一直守在南薰门的王增禄大声提醒道,“堂尊大人,班头你们看五印寺那里。”

    两人往那边看去,只见一长列百姓被押解出来,总共近两百名被掳的百姓,以女人和老人居多,他们双手被

    反绑在背后,分成几排跪好,面前都有一个挖好的土坑,旁边各站了两三名厮养。

    那些土坑只有半人高深,挖出的土就堆在旁边,洞口也不大,并不足以活埋一个人,砍头的话似乎坑又大了

    一些。虽然不知道具体用途,但庞雨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身边的庞丁悄悄问道,“要不要把昨晚抓的两个流寇挂起来?”

    “不要。”庞雨摇摇头,“咱们只是要守住城,不要故意去激怒流寇。”

    不待庞丁再说,一名骑马的流寇已策马来到城下,他提着一面小圆盾,向着城头大声道,“我家老爷扫地王

    大驾光临桐城,令你等知县杨尔铭即刻焚香设案迎入。”

    城头上社兵一阵骂声,由于那人隔得还远,众人石头砸不到,纷纷用瓦片投掷,瓦片也差了点距离,又有几

    个杨家头的药弩手朝他发箭,他们用的弩都是射山中动物的,不能和庞雨用过的军用蹶张弩相比,射程和威

    力都较差,所以才要在箭头上涂抹毒药,等那些动物毒发身亡。

    那骑兵似乎早就料到了,一看到有箭射出,用圆盾护住上身,调转马头就远远跑开去。他回到那面红旗下,

    对贼首汇报了片刻后,那贼首朝着五印寺方向一挥手。

    那些土坑边的厮养同时动手,将百姓的头朝下塞入坑中,就像是种树一般,倒着种了一个人下去。那些百姓

    的嚎哭声震天动地,却没有一个人反抗,任由流寇将他们埋入。

    等到百姓都头下脚上的被插入土坑,哭喊声变得瓮声瓮气,接着厮养群中一声暴喝,立刻有人开始填土,泥

    土很快淹没了那些百姓的口鼻,填土的厮养一边推土,一边用脚踩实。

    此时那些百姓才开始挣扎,他们身体不停的扭动,腿脚疯狂的上下蹬动,有的脚绷得笔直,如筛糠般剧烈的

    抖动,数百双脚在空中诡异的舞动,却又无声无息。

    城头上的守军呆住了一般,看着城下发生的一切。

    庞雨也目瞪口呆,他一生打交道的,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曾经历过许多激烈的斗争,但他从未想象过,世

    间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那些被埋入的人,对那些流寇没有任何威胁,也没有任何仇恨,却遭遇如此残忍的对待,一时竟有难以呼吸

    的感觉。

    城头鸦雀无声,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过了好一会,才有人低声哭泣,庞雨不远处的王文耀捂着脸失声痛哭

    。

    城外数百扭动的腿脚渐渐停顿,腿脚软软的耷拉下来,就如一片腿脚组成的墓碑。

    “禽兽不如。”杨尔铭声音颤抖,喃喃的说道。

    黄旗下跑出一名骑兵,策马疾驰至南薰门外,一路马速不减,就在马背上微微起立,一箭射向城头。

    箭支嘭一声射中城楼的门板,没有插在门板上,而是掉了下去。

    箭头上绑着一份信,一个社兵去捡起来,送到杨尔铭手中,杨尔铭看了片刻,咬牙切齿片刻,又递给了庞雨

    道,“庞班头你来回复。”

    信纸上写着十六个字“飞取桐城,献城取财,破城杀尽,汝等自决”。

    庞雨看了片刻,就是非要攻克桐城的意思,想要桐城投降。方才的那一出,想来就是他们的下马威。

    “回信,写五个字。”

    何仙崖赶紧应道,“回哪五个字?”

    庞雨冷冷看着城外的红旗,“飞字写错了。”

    王文耀脸上带着泪痕,听了大笑一声道,“在下来写!”

    说罢大步走进了门楼。

    城楼上又安静下来,庞雨看着城外那些不再动弹的腿脚,突然双手撑住城垛缺口的下沿,翻上了缺口,接着

    又跨上城垛,高高的站立在城墙之上。

    不光城上附近的社兵能看到他,城下数万流寇也都被他吸引住了目光,从流寇的角度看过去,城墙的天际线

    上突兀的站着一个衙役。

    周围的社兵不自觉的围拢过来,庞雨扫视着城下的社兵,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今日之前他们只是生活在同一

    个城市中,并无任何的感情,但此时突然感觉那么亲切。

    庞雨伸手指着前方的城市,大声对他们道,“谁能告诉我,你们背后的城里有什么?”

    一个社兵大声道,“有房子,有老娘。”

    “说得好,还有什么?”

    另外一个社兵应道,“妻小,兄弟,全家都在城中。”

    “说得好!父母、妻小、兄弟,我们都在这城中,我们的家就在这城中。”庞雨脸上抽搐着,“背后就是你们

    的家人,今日生死关头,他们没有其他依靠,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们,你若从城头逃走,一个时辰之后,你们

    就要看着他们像那样被倒埋在土中。”

    庞雨手指着五印寺的方向,附近的社兵认真的听着庞雨说话,每个人脸上既有恐惧,又满怀激愤。

    太远的他们不知道,但庐江和巢县的惨状已经传播开来。黄文鼎那样的民乱,只是地方利益争斗,几乎未伤

    普通百姓,大家都可以坐着看热闹,甚至顺手发财,但今日面对的,是全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方才那一幕

    ,对这些生活在南直隶的人来说,在最深沉的噩梦中也未曾见过。

    “不要想着能靠敌人的怜悯活下来,因为他们没有怜悯。你们都是家中的当家人,今日这道墙就是你们的家

    ,就是你们妻儿父母的命,你们要死也要死在城墙上,你死在城头,你家小才能在城中活命。今日请你们全

    体作证,老子庞雨今日不打退流寇,绝不生离城墙。”

    杨尔铭激动的大声道,“本官立誓,流寇不退,本官绝不生离城墙。”

    所有的社兵和壮丁都神色激动,庞雨知道时机到了,这个时候需要把他们的恐惧化为勇气。

    庞雨举起右手,声嘶力竭的喊道,“杀流寇保家园!”

    社兵和壮丁们齐声响应,“杀流寇保家园。”

    激烈的情绪迅速传播,城墙上到处响起“保家园”的呼叫,沿着城墙一波波的传递。

    庞雨见氛围激烈,已经达到激励士气的目的,虽然其他位置的人听不到这番鼓动,但这里的气氛会传播出去

    ,士气自然会提升。

    当下跳下墙垛对王增禄道,“把抓那个流寇带来,小的那个。”

    王增禄挤出人群领命而去,周围的社兵依然群情激昂。

    此时王文耀已写好回复,晾干了封好交给庞雨,接着一名壮丁拉弓射了回去,城头上一阵叫好,那等候的流

    寇骑兵策马过来,俯身就拾起了信箭,随即掉头往黄旗而去。

    庞丁在旁边低声道,“少爷你不是说不要激怒流寇。”

    “现在是他们激怒我。”庞雨盯着红色的大旗,“空了去把藏那绳子烧了。”

    “万一城破了…”

    “那也用不着,到时老子肯定已死在城头,老子说过的话就算数,人要有信用。”

    庞丁还想再说,周围一片叫骂,那个少年流寇被押送过来,他全身血污五花大绑,被两人抓着,咬着嘴唇不

    停的左顾右盼。

    经过时所有社兵都朝他拳脚交加,还有人大喊“烧死他”。

    庞雨拦住众人,一把揪住那少年,将他贴在城垛缺口上,那少年受伤已经颇重,庞雨一松手就往地上软倒,

    旁边两个壮丁立即把他架住。

    众人都知道庞雨要做什么,纷纷围聚在周围。

    庞雨从身边一个社兵手上拿了短矛,转身猛地冲向那少年,长矛凶狠的刺杀过去,矛尖穿透少年流寇的背脊

    ,那少年脑袋往后仰着,喉头发出咕咕的声响,随即没了声息。

    围观的社兵大声喝彩,此时没有人再知道怜悯是什么。

    矛头没有刺穿,庞雨死命往前推动,矛头终于穿透那少年胸膛。庞雨用力继续推动着长矛,矛杆顺着创口缓

    缓前进,终于有半截穿过了那人的胸膛,庞雨这才放手。

    “麻绳!”

    片刻后,少年的尸体自由落体掉下,直到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被拉直,尸体猛烈的抖动一下,随即开始左右

    晃荡,方才落下的停止,已经拉断了那尸首的颈骨,尸体的脑袋怪异的下垂着。

    城头叫好声震天而起,流寇阵中则一片嘈杂,朝着城头大声叫骂,城头上也群情激昂的对骂,似乎都想用声

    波杀死对方。

    城上城下数万名从未谋面的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成为了彼此的死敌。

    ……

    红衣的尸体在南薰门上晃动着,城墙上传来一阵阵激昂的呐喊。

    “这城不好打。”革里眼眯着细眼摇摇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攻城别让守的人拼命。”

    “种几个人头,就是要破了他们的胆。”扫地王满脸卷曲的络腮胡,他不满的看看革里眼,“拼命不是想拼就

    拼得了,老子见过的城池多了,拼不拼的,该破就破了,入了城都跪在地上求饶。我辈纵横天下,就是图个

    快意,想来想去有甚趣味。”

    革里眼面无表情的道,“那请扫地王先上。”

    “先上就先上,若是打下来有人跟着进城,别怪咱老子不客气。”

    革里眼呲的冷笑一声,“放心,你扫得再干净,咱老子也不稀罕。”

    张献忠嘿嘿的笑了两声,策马来到两人中间,一边搂一个道,“自家兄弟,别闹起来便宜了那城里的人。休

    说谁先谁后,既是合营便一起打,破城你们先分,咱老子是东家最后分。”

    两人都是桀骜不驯的人,听了张献忠的话也没接。

    张献忠见两人不说话,撤了手怒道,“驴球子的,你们都是看得起咱老子来合营,没得为个县城伤和气,日

    后不打另说,今日能不能一起打,给句话。”

    革里眼的细眼瞟了扫地王一眼,然后对张献忠道,“老八你给个鼓号。”

    “大鼓。”

    革里眼啥话都没说,一扯马头就走了。

    扫地王看着他背影狠狠道,“老子种几个人头,几时轮到他来说话。”

    张献忠拍拍他肩膀笑道,“攻城要紧。”

    扫地王哼了一声,策马往五印寺方向去了,旁边的红旗赶紧跟着。

    张献忠舔舔嘴唇,呼的擤出一把鼻涕,顺便在旁边一个厮养的头巾上擦了手。

    张献忠收起笑容,“方才谁写的信?”

    旁边老营的一个高照低声道,“回老爷话,是在固始收的一个孩儿军写的,原先是个童生家的书僮,也是认

    得些字才让他写的。”

    “官狗为何说飞字写错了?”

    那高照不知如何答话,张献忠军中基本不留秀才,从河南出来前又杀了一批,营中没有写字的人,不得已找

    个书僮,写错字平常得紧。

    左右看看见无人帮着解围,那高照只得硬着头皮道,“属下叫那孩儿过来问话,若确实写错了,一定要罚。”

    “罚他作甚。”张献忠用手背擦擦鼻孔,“就便是错了,十六个写对了十五个,养来有用,好生厮养着。”

    那高照松口气,他倒不是怕处罚那书僮,而是怕自己被牵连。

    张献忠嘿嘿一笑,“飞取桐城,官狗说错了,咱老子偏说写对了。飞过去取。小娃子!”

    “孩儿在。”

    “你哥死在此处,要报仇,先破城。”

    “听老爷吩咐。”

    “你去领你本哨的孩儿军,上五哨先入城,让你当长家。”

    小娃子明亮的眼睛闪动着,“谢老爷抬举。”

    一刻钟之后,流寇南郊阵中一通鼓声,流寇阵中爆发出冲天的嚎叫。

    震天的呐喊声中,汪洋一般的人潮向着城墙蜂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