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第71章 N.失而复得

    在医院守了整整两天, 外婆终于脱离危险。

    主治医生和他沟通了外婆的情况,告诉他只要平稳度过这个阶段,她的免疫系统会逐渐恢复, 一切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苏洄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下。

    这两天他几乎没睡,护工劝他回家休息,苏洄却不同意,只想守着外婆, 等她清醒过来。

    “她可能没这么快醒过来,要不这样, 天气好像转暖了,Eddy, 你回家整理一下,拿套稍微薄一点的被子过来,顺便带一点老太太爱吃的东西, 她醒过来可以吃。”

    听到护工这么说, 苏洄这才答应离开病房, 坐车返回公寓。

    他心内有些不安, 路途中又有些担心宁一宵工作上的问题, 但隔行如隔山, 他又毫无资源,帮不上一点忙。

    苏洄想给宁一宵打电话,又担心打扰他的工作, 思来想去还是放弃。

    回到公寓, 他开了门, 看到第一时间迎接的雪糕, 便蹲下来抱了抱他, 抚摸他的头, “好乖啊雪糕,我给你倒了两天的饭,你都吃完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换鞋,却忽然发现了宁一宵的鞋。

    宁一宵在家?

    苏洄想他大概是回来补觉,或是在家办公,走到客厅却也不见人影。雪糕直接跑上楼梯,像是在暗示苏洄,他的主人在二楼。

    于是苏洄也上了楼,经过走道,来到那个空荡荡的主书房,果不其然,宁一宵就坐在沙发上。

    但他看上去并不好,弓着背,手肘搭在膝盖上,手扶着额头,似乎很累。

    “宁一宵?”

    苏洄很轻地叫了他的名字,走过去,半蹲在宁一宵跟前,很小心地摸了摸他的手臂,仰着脸问:“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的事还没解决?”

    宁一宵并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难过,令苏洄也跟着伤心起来,他试着给予安慰,“这两天肯定累坏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我给你揉一揉,好不好?”

    刚说完,宁一宵便俯身,抱住了苏洄。

    苏洄顿了顿,也伸出手臂,放在宁一宵的后背,隔着柔软的针织衫很轻地抚摩,为了让宁一宵快点恢复,苏洄笑了笑,哄着他,“我就知道,你肯定很累,辛苦你了,抱抱你。”

    苏洄表现得像只温顺的小猫,贴靠在他身上,明明自己也伤痕累累,却尽力安慰。

    宁一宵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重逢的那一天,苏洄会小心翼翼地问他关于信的内容。

    原来他说的根本不是季泰履拿给他看的那些信纸,而是他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精神病院,日复一日写给自己的信。

    困扰宁一宵整整六年的问题,在看到那些信的内容时,终于不攻自破。

    他一度以为苏洄并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一时的情绪高亢,看似爱上了,但实际只是病理发作。正是因为苏洄没有爱过他,才能那么轻易地离开,消失得彻彻底底。

    而他从出生起就被亲生父亲抛弃,母亲也悄无声息离开,他从来没有像孩子那样对抛弃者哭喊控诉,早就学会了沉默接受。就连再次遇到苏洄,也没办法不体面地索问当年的理由。

    苏洄也一样,他以为自己收到了那些信,以为他没有给出任何回音,不愿意见他,不想救他,可再次见面,苏洄也只敢小声地问一句,被他转移话题后,便再也不敢提起,甚至不敢表露出任何难过与失望。

    他们差一点错过第二次。

    宁一宵一想就痛,苏洄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软刀子刮在他心头。

    “对不起。”

    听到宁一宵说这句话,苏洄有些莫名,心下甚至感到害怕。

    “为什么说这个?”苏洄的语气很轻,也很谨慎,“发生什么了吗?”

    他试图站起来,将宁一宵也拉起,“你肯定是睡眠不够,很难受,我陪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宁一宵没有阻拦,跟着苏洄进入卧室,任他摊开被子,让自己躺下去。

    苏洄也躺下去,和宁一宵面对面,靠得很近,他取下宁一宵的眼镜,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梁,指尖碰了碰他的眼睑,像是想让他闭上眼。

    “我哄你睡觉吧。”苏洄小声说,“我哄过雪糕,他很快就睡着了。”

    宁一宵被他的话逗笑了,嘴角微微扬了扬,又落下来。

    苏洄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小声地反复说,“睡吧,睡吧,醒来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宁一宵睁开了眼,望着他,“苏洄。”

    “嗯?”

    “这六年,你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吗?”

    苏洄的手一顿,愣了半晌。

    听到宁一宵说起六年,他的心猛地跳了跳,一瞬间不知应该说什么。宁一宵握住了他的手,拧着眉,“苏洄,我没有不想去见你,我确实生你的气,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你。”

    苏洄皱了皱眉,眼神中漫起迷惘的水雾。

    他不懂,所以什么都没有说。

    “我根本没有收到你写的信,一封都没有。”

    宁一宵的眼中极少见地出现了委屈与痛苦,这些情绪在平常根本与他无关,他永远冷静、理智,掌控一切,可现在却像是一个错失一切的孩子。

    “今天早上,我才收到,是丹妮打包好寄来的。”

    哪怕他收到一封,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去找苏洄,无论多远都会把他找回来,怎么可能让他关在那里受苦。

    苏洄终于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大脑迟钝地运转着,他忽然感觉呼吸困难,像只应激的猫,产生生理性的不适,眼眶也一下子就红了。

    “没收到……可是,她说她寄出去了,每一封我都很认真地写了地址……她跟我保证过,她答应我一定会寄出去的……”

    苏洄望着宁一宵的眼睛,对视几秒后,掉了眼泪,也笑了出来,笑容很苦,“所以我被骗了,是吗?”

    “他们都骗我,我每天都等着你的回信。”苏洄的眼泪越来越多,哭得像四年前在公交车站借手机的他,“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没有做错什么……”

    宁一宵心痛极了,将苏洄揽入怀中,抱得很紧。

    “宝宝,不是你的错。”

    听到他这样叫自己,苏洄哭得更厉害了,“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我以为你讨厌我,可是我没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想让你过好一点的生活,不想你继续受苦……”

    “他们把我的脑子弄坏了,我想不起你的电话号码,我想找你,怎么都找不到你,没有钱,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宁一宵痛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抚摸苏洄的头发,“我很想见你,不讨厌你,一直都很爱你。”

    苏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六年就像是一场巨大的噩梦,哪怕藏得再好,只要被爱的人过问,那些伤疤和痛苦便无所遁形。

    一直以来,自己所坚信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崩塌。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误会,原来他以为帮助过他的人,其实骗了他六年,骗得他连想象宁一宵还爱自己的勇气都消失,一点都没有了。

    他也不想这么脆弱,也很想像别人一样,勇敢地面对自己,面对他所爱的人,再自信一点,再直白一些。可他有什么办法,能试过的都试过了,能做的都做了,一切都石沉大海。

    苏洄很想知道为什么,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残忍。

    “宁一宵,好痛……”他靠在宁一宵怀中,已然泣不成声。

    宁一宵抱着他,语气温柔到令他难过,“不痛了,以后都不会痛了。”

    他们失去的这几年,再也回不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偿还,但所幸的是,也再没有任何人能分开他们。

    过了许久,苏洄激动的情绪平复些许,他恢复理智,发现自己把宁一宵的衣服全都哭湿了,很懊悔,“你的衣服……”

    “没关系。”宁一宵吻了吻他哭红的眼睑,“都是我不好,我误会你了,刚见面的时候以为你说的信是别的,还对你说了不好的话。”

    苏洄摇了摇头,“我也误会你了,一直都在误会你,我也不好。”

    “那你原谅我,我也原谅你,好吗?”

    苏洄点头,询问宁一宵是怎么找到丹妮的,听他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之后,并没有说什么,没有诉苦,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那些信……你全都看了?”

    “嗯。”

    “那、那都是我病得很厉害的时候写的,乱七八糟的,写得不好,你……你……”

    没等苏洄说完,宁一宵便吻住他的嘴唇,片刻后退回,抵着他的额头,“一点也不乱,我光是看,就能想象到你受的苦,虽然可能不及十分之一。苏洄,就算我只收到一封,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无论多远,我都会去见你,带你回我们的家。这六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想努力给你一个家。”

    苏洄抿住嘴唇,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谢谢你。”

    宁一宵笑了笑,“谢我什么?”

    “你找到了这些信,也找到我了。”

    宁一宵不敢想象,假如当初卡尔没有预定那间酒店,酒店也没有弄错房间,他还要等多久,才能重新遇到苏洄。

    难道真的要到四十岁吗?

    “我也找到你了。”苏洄抬眼,望向他,“这个世界这么大,我们又遇到了。”

    苏洄忽然觉得自己是全宇宙最幸运的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再次遇到自己最爱的人,他可以,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其实我第二天就去找你了。”

    宁一宵看着苏洄,忽然开口,“分手之后的那一晚,我想了很多,本来想算了,但看到你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我就想,天亮之后,我还是要再试一试,万一能挽回呢。”

    苏洄却知道,那一晚雪夜过后,他们其实就没有天亮了。 他已经被带走了。

    “我去了你家,你外公给我看了你写在信纸上的东西,告诉我,你其实并不喜欢我,只是因为生病对我释放了类似喜欢的信号。”

    “你相信了?”苏洄有些委屈。

    宁一宵碰了碰他的脸,“当时信了,因为我那时候确实不够好,也一直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看了那些,好像很多事都合理了。”

    他垂了眼,“后来从你家出来,我骑着自行车打算回学校,路上被一辆车撞了,司机肇事逃逸,留我一个人在雪地里,本来我以为我会死掉的,还觉得很解脱,结果被人救了,我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天。”

    宁一宵忍不住感叹,“十天……如果我没有遇到车祸,这十天我去上海找你妈妈,或者你外婆,应该总能追问出你的下落吧。”

    造化弄人。

    苏洄却根本不在意“如果”,他伸手摸着宁一宵的腿,“就是因为那次车祸,你受伤了,是吗?给我看一下,你都不给我看。”

    架不住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宁一宵想了想,还是把已经被苏洄哭湿的上衣脱了,时隔六年,第一次与他坦诚相对。

    他的肋骨、左手手臂内侧,还有后背都留有伤疤,缝合的伤口很狰狞,每一处都是宁一宵数年来的阴影。

    苏洄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整个人都在无意识地发抖。

    “我可以摸一下吗……”

    宁一宵笑了,“当然。”

    苏洄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哽咽着问,“疼吗?”

    “不疼。”宁一宵怕他难过,语气很轻松,“早就好了,只是看起来有点吓人。”

    苏洄靠过去,嘴唇很轻地贴上他的伤疤,吻了吻,眼泪落下来。

    “还有你的腿,也受伤了。”

    “腿伤的比较重。”宁一宵环抱着他,“复健花了快大半年,一开始我都放弃了,心想着要不算了,后来还是坚持下来了,所以我晚了一年出国,在S大就只好更努力一点,提前毕业。”

    实际上,宁一宵那时候也很害怕,躺在病床上,他总会想,万一苏洄哪天后悔了怎么办。

    假如他回来了,找到自己怎么办。

    他不能就这样变成一个废人。

    “其实我之前偷偷存了一笔钱,本来打算我们一起留学的时候用的,我记了账,名目写的是小猫饲养基金。”

    宁一宵语气里的笑意渐渐淡去,“后来这笔钱也救了我,虽然没能继续饲养小猫,但是给小猫攒的钱,付了我住院时的很大一部分开销。”

    苏洄已经不忍听下去,他想象得到当时的宁一宵有多无助。

    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发生了那么重的车祸,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照顾他的人陪在身边,全都要靠他自己扛下去。

    苏洄满心愧疚,自己如果没有在那天晚上对他提分手,这一切说不定都不会发生。他不会再第二天来他家,也不会遇到突发的车祸。

    但宁一宵似乎洞悉苏洄的歉疚,对他说:“这些都过去了,后来我知道,其实这场车祸并不能算是偶然,交警调查的时候给我看过录像,那个人我认识,他和我妈妈也有过恩怨,反正他也恶有恶报了。”

    宁一宵省去很多内容,不想在这时候提起不想提的人,只想宽慰苏洄,便抱住他,故意说:“这些疤是不是很难看?”

    苏洄立刻摇头,“不难看。”

    “是吗?但我觉得很吓人,都不敢在你面前脱衣服。”

    苏洄捧住宁一宵的脸,亲了亲他的嘴唇,“一点都不吓人,不要这样想,我会难过的。”

    “你可怜我吗?”宁一宵问。

    苏洄摇头,一被宁一宵误解,他就表现得有些着急。

    宁一宵蹭了蹭他的鼻尖,轻声说:“不要可怜我,小猫咪,喜欢我吧。”

    苏洄毫无办法了。

    “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宁一宵抚摸着他光滑的腰,吻了吻苏洄的鼻尖,“还不够,要更喜欢我,完全离不开我才行。”

    “好。”苏洄乖顺地点头,手搭在宁一宵后颈,抚摸他的发端。

    宁一宵凑过来,和他接了一个温柔绵长的吻,不夹带情.欲,只是呵护与安抚。

    他们都知道,这数年的空白与缺憾并非一日就可以填补,所以很默契地暗自决定,要一点点找回两人丢失的一切。

    苏洄温柔地抚摩着宁一宵的伤口,轻声唤着他的名字,给他哼了很舒缓的曲子,终于将疲累的宁一宵哄睡着。

    而他也始终没有离开,而是很安静地躺在他怀中,任宁一宵不安地抱紧,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眉眼、鼻梁、唇锋,下巴,对他所熟悉的每一处,在心底小声地打招呼。

    你好吗? 好久不见。

    你又属于我了。

    苏洄还没来得及细细对每一个陌生的疤痕说话,宁一宵似乎做了噩梦,一下子把他抱得很紧。

    苏洄立刻抬起头,却发现宁一宵在梦中落了一滴泪。

    他连眼泪都很倔,落到山根便停留,没有滑落,蓄起一小片晶莹的湖泊。

    “不要怕。”苏洄吻去他的眼泪,“我在这里。”

    再也不会消失了。

    睡了两小时,宁一宵醒了过来,发现苏洄也睡着了,他摆弄了几下熟睡的小猫,觉得十分有趣,但工作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过来,催得他不得不起身处理。

    “Shaw,Edge那边现在要开一个临时会议,你方便的话也过来一下吧。”

    没办法,宁一宵只好留下字条,放在床头柜,自己换了衣服外出工作。

    苏洄这一觉睡得很沉,他很久没有这么安心,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后知后觉的,他发现宁一宵并不在身边,这才看到他留的字条。

    [临时有个会,会尽快回来,醒了给我发消息,我叫了餐,你记得吃。——宁一宵]

    苏洄听话照做,给他发了消息。

    [小猫:我醒了哦。]

    他起身洗了把脸,回到房间收拾了一些外婆的东西出来,正打算出去买点她爱吃的,忽然宁一宵的电话打来。

    “文件?电子的?”苏洄从玄关撤回,听着宁一宵在电话里的吩咐上了楼,打开他的笔记本。

    “密码是什么啊?”苏洄问。

    “你的生日。”

    苏洄耳朵微微发烫,“哦”了一声,输入了自己的生日,果然解开了。

    “嗯……D盘,等等,你慢点儿说,路径太长了。”苏洄没想到宁一宵的文件夹这么多,还一个套着一个,都是差不多的日期加英文,很难分辨。

    “找到了,我发给你。”

    “谢谢,记得吃饭。”

    “我知道啦。”

    电话挂断,苏洄忽然发现这些命名方式都差不多的文件夹里,夹着一个很不一样的名字——[Elephant]。

    看到这个名字,苏洄心猛地跳了跳,鬼使神差的,他点开了文件夹,却发现里面是一个视频,日期显示是两年前。

    尽管他知道,随便打开别人的文件不是正确的事,可苏洄还是没能忍住。

    视频开始播放,他听到了一些陌生的语言,是第一视角,画面中是看上去非常炎热的地区,烈日炎炎,环境不算干净,路边的处理箱里堆着草料和粪便,并不像是宁一宵会去的地方。

    突然间,他听到宁一宵的声音,说着英语。

    “是这里吗?”

    一旁出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点着头,“没错,前面就是饲养基地。”

    “可以麻烦您帮我拿一下摄像机吗?我想录个视频。”

    “好的,没问题。”

    摄像机交接,画面摇晃了一阵,恢复稳定。宁一宵终于出现在镜头之中,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装,戴着黑色棒球帽。他向前走着,进入一扇门,来到一群大象面前,凑过去,垂眼细细检查了他们脖子上挂的牌子,回头看了一眼摄像机镜头。

    “就是他们。”

    苏洄愣住了。

    画面中的宁一宵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口琴,放到唇边,对着眼前可爱的七只大象,吹出了七音阶。

    [do、re、mi、fa、so l、la、si]

    吹完后,他笑着摸了摸每只小象的鼻子,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脏,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中文。

    “你们好可爱啊,和他一样。”

    但苏洄听得很清楚。

    下一刻,宁一宵回头,对帮忙摄像的人说,“谢谢你,可以了。”

    画面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