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梨 作品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事实上, 黎初月这阵子过得确实还不错。

    她的第一次正式演出,就博了个满堂彩, 得到了现场观众的一致好评。

    那一天谢了幕之后, 钟瑜带着黎雅到后台去“探班”黎初月。

    黎雅看着尚未卸妆的女儿,还没有开口说话,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黎初月赶紧拿起纸巾,柔声哄道:“好好的这怎么还哭了呢?”

    黎雅抽抽噎噎地像个小姑娘一样, 轻声说着:“看到囡囡在台上那么美、那么亮眼, 妈妈太开心了, 这是喜极而泣呢。”

    黎初月笑笑, 回过身抱了抱她, 又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珠。

    黎雅好奇地问:“囡囡,像你们这样的一场昆曲演出,门票要卖到多少钱啊?”

    黎初月想了想, 认真答道:“如果是对外售票的话,按座位区域, 几十到几百不等。不过你来呢,这算是家属邀请,不用买票。”

    黎雅吸了吸鼻子, 笑笑:“那我以后要常来!”

    黎初月今天的这一场首演,其实还有一位她的“老朋友”也光临了。

    此刻, 薄家老太太正被保姆簇拥着, 走出了戏院的贵宾雅间。

    薄老太太是资深的戏迷,京城这地界儿新开张了家戏院,她自然是不会错过。

    只是她没想到, 今日这女主角“杜丽娘”竟然还是她的老熟人。演出结束后, 她索性也来到了后台。

    隔着一道门, 薄老太太远远地就看见了黎初月的身影。

    薄家的保姆询问起:“老太太,您要不要进去跟黎小姐打个招呼?”

    薄老太太看了眼化妆间,里面黎家母女两人正在轻轻相拥,她便没忍心上前打扰,摆摆手道:“今儿个就算了吧。”

    保姆点点头,又问道:“老太太,那我现在给司机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们吗?”

    薄老太太沉思片刻,笑道:“不急,我看这戏院还不错,我们去找这里的老板聊聊吧。”

    “好。”保姆立刻联系了工作人员,而后就带着老太太直接去了南盛的办公室。

    另一边后台的化妆间里,黎初月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卸完了妆。

    她牵起黎雅的手,笑着说:“妈妈,我想带你去见一下我的老板南总,你觉得怎么样?”

    黎雅唇角一弯:“好啊,我也很想见见他,然后好好感谢他呢!你看,人家给了你这么大的一个舞台。”

    于是黎初月便带着黎雅,去办公室的楼层找起了南盛。

    两人刚一上楼,一抬头就遇上了南盛的秘书。黎初月问起:“张秘书,你知道南总现在在哪吗?”

    “他正在办公室呢。”

    秘书直接答道:“刚刚贵宾包间有一位客人,说要跟老板聊聊天,南总就请她上楼喝茶了。”

    秘书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房间,接着悄声开口:“人这才刚进去,黎小姐着急么?要不要我去提醒一下他?”

    黎雅一听是这个情况,赶紧摆摆手:“那就不用了吧,我们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言毕,黎雅又看向黎初月:“囡囡,今天也不早了,要不我们就先回去,下次再来拜访你的领导也不迟。”

    黎初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点点头:“也好,我叫个车,今晚你就别回疗养院了,我租的房子就在这附近。”

    “好。”黎雅笑着点点头,随后跟黎初月一起下了楼。

    此时南盛的办公室里,薄家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

    两人随意地聊着昆曲。南盛也讲起了自己创办这家戏院的机缘。

    南盛看这位老太太谈吐举止贵气十足,身边又跟着保姆司机一干人等,聊起戏曲来也是头头是道,想来她必定是这地界上来头不小的人物,所以对她的态度也十分敬重。

    薄老太太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她就好戏曲这一口。

    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戏院老板,说起来她都相熟,今天也只是上来打个招呼而已,方便日后常来往。

    南盛送薄老太太下楼的时候,无意间朝走廊的窗外一瞥,突然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身影。

    高瘦的个子,大而深邃的眼睛,风韵犹存的年纪。

    他再向外看的时候,发现那女人已经坐进了出租车的后座。

    南盛努力地在大脑里搜寻记忆,猛然惊觉,刚刚窗外的那个女人,真的很像二十年前,他在苏州邂逅的那位少女。

    虽然时隔已久,但她的侧脸和身形轮廓,还是令他记忆犹新。

    有生之年,他难道还有机会再见她一次吗?

    送走薄老太太后,南盛喊来了自己的秘书:“张秘书,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到今天现场观众的信息?”

    张秘书思考了一下,谨慎回答:“买票来戏院的观众,现在都是实名制购票,会登记身份证信息,南总您想查些什么内容呢?”

    南盛沉了口气,缓缓开口:“张秘书,你帮我查查看,今天有没有一位年纪大概是四十出头,出生地是在江浙一带的女士。”

    “好的,南总。”秘书答道,“等查到什么消息,我回头再跟您说。”

    ......

    大概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张秘书就反馈回了结果。

    他有些抱歉地看向南盛:“对不起南总,在所有购票的观众里,没有查到符合您描述的那位女士。”

    “哦,是么?”南盛抬眸,眼中难免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是的。”张秘书又解释道,“有几个年龄符合的,但户籍地对不上。而户籍地是江浙地区的,年龄却又差得多了一些。”

    “这样么?好吧。”南盛自顾自地摇摇头。

    他心里暗笑自己,是不是思念太深,连眼睛都变花了。

    见南盛没继续这个话题,秘书又提醒起别的事情来:“南总,您加拿大的生意,最近状况不是太理想,是不是要订张票、回那边看一下?”

    “我再想想吧。”南盛摇摇头。

    后面的一段日子里,黎雅没有再去黎初月的戏院。

    并非是她不想去,而是她担心自己去了,会令女儿分心。她索性就还是安心呆在疗养院,等着女儿每一次演出顺利的消息。

    黎雅虽然没有再来过,但薄老太太却成了新月剧院的常客。

    老太太每一次来都是排场十足,还都要指定戏院的那间贵宾雅间。

    因为这座剧场是由电影院改建而成的,所以二层其实只能隔出两个包间。

    今天黎初月的这场演出,两个雅间全部都被预订了出去。

    其中一个房间里是薄老太太。而另一个,则是大名鼎鼎的江城乔三爷。

    乔三爷四十来岁的年纪,做的是踩边界的买卖,在江城是个威风得不得了的人物。

    这一次他来北京谈生意,被合作伙伴招待着来戏院看戏。

    乔三爷混帮派出身,整个人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颈侧还有一个闪电型纹身。

    坦白讲,他一个草莽出身的糙汉,对昆曲这种阳春白雪的东西,可并不感兴趣。

    眼下他也只是为了给人面子,这才勉强来听一听。

    乔三爷百无聊赖地往雅间里一坐,随意瞥了眼舞台上的黎初月,莫名奇妙地就被这个女人吸引了。

    整整一场戏,一向坐不住板凳的乔三爷,安安静静全神贯注地听了两个小时。

    曲终人散之后,乔三爷抬手招呼了自己的马仔:“你去把台上那个杜丽娘,请到我的雅间来。”

    “得嘞。”马仔恭恭敬敬地应声,而后迅速跑去办事儿。

    然而十分钟后,这马仔却是一个人回来了,支支吾吾着开口。

    “三爷,不行啊,那杜丽娘,刚才被另一个雅间的客人请走了。”

    “谁他妈的敢抢在我乔三前头?”乔三爷听罢怒气上来,直接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水瞬间撒了一地。

    马仔赶紧弯腰趴到乔三爷的耳边,又悄悄耳语了几句。

    乔三爷闻言蹙了蹙眉,摆摆手:“那今天就算了吧。你去给我联系这个戏院的老板,就让这杜丽娘,去江城唱几场,价钱随便开,我跟他们合作。”

    “行,这就去办。”马仔领了任务,屁颠屁颠地走了。

    此时此刻,在戏院的另一个贵宾雅间中。

    薄老太太邀请了黎初月过来聊天,还吩咐了其他人,都暂时先到门外等。

    黎初月其实有些意外:“薄奶奶您过来,怎么不提前联系我,我也好给您准备茶点。”

    薄老太太摇摇头:“我这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你们新月剧团首演的时候,我就来过。”

    “是吗?”黎初月闻言抬眸,“原来那天您也在啊,怎么都不叫我呢?”

    薄老太太笑笑:“我看你跟你妈妈在一起,也就没上前打扰。”

    老太太顿了一下,接着温声道:“你们母女俩都是美人胚子啊,你妈妈那个病也是怪可怜的,需不需要我介绍医生?”

    黎初月闻言一怔,她完全没想到薄老太太会说出这样的一番关心话语。

    她并不想白领她的情,也不好直接拒绝,所以只是委婉地说了声“谢谢”。

    这时,剧场的服务员端上来了一壶龙井,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薄老太太平日里喝得都是顶级特供的茶,眼下只看一眼桌上茶汤的颜色,就能料知茶的品质。

    老太太没有喝,但黎初月并不在意那么多。

    她唱了整场,现在嗓子确实有些干,便端起茶杯直接喝了一口。

    薄老太太见她喝完了,又缓缓道:“黎小姐,这一年,你跟骁闻联系过吗?”

    黎初月捧着茶杯,坦诚开口:“没有。”

    “嗯。”薄老太太似乎是满意地点点头,好像不经意间地说起,“骁闻他马上要订婚了。”

    什么?他要订婚了?

    黎初月闻言心口猛地一颤,她用力端稳了茶杯,努力地不露声色。

    薄老太太抬眼看了下黎初月,接着温声开口:“未婚妻是朱小韵,你也认识吧,我们两家早有约定。”

    黎初月整个人怔在那里,一瞬间只觉得脑中天旋地转。

    果然童话故事的结局里,王子还是要和公主在一起。

    黎初月稳了稳呼吸,淡然一笑:“挺好的,他们很般配......”

    送走薄老太太后,黎初月在剧场门口看见了一整排花篮。

    花篮一字排开,全部都是用鲜花扎制,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她心里想着,也不知道是哪个观众这么大手笔。

    这时张秘书走了上来,皱眉道:“黎小姐,这个花篮是有人送给你的。”

    “送我的?”黎初月一愣。

    “是。”张秘书微微颔首,“送花篮的人,自称叫做乔三爷,是江城乔三爷。”

    “乔三爷?”黎初月不禁蹙起眉来,“是不是搞错了,我并不认识什么叫‘乔三爷’的人呢。”

    “没错,他就是送你的。”张秘书摇摇头,“这乔三爷还找人带话了,说早晚会让你好好地认识他。”

    黎初月心里瞬间五味杂陈。

    这种敢明目张胆自称“爷”的人,多半都是道上混的,眼下还肯大手笔送花篮,想必日后极有可能不好惹。

    黎初月叹了口气,自我安慰起来,现在想那么多也没有用,以后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四月是欧洲的复活节,薄骁闻有差不多一个月的假期。

    他的父亲薄崇在这时给他打了电话,嘱咐他务必回国一趟。

    薄骁闻仔细想了一下,自己也确实有一年多没有回国了,是应该回去看看家人和朋友了。

    于是他买了张机票说走就走,十几个小时就飞到了北京。

    然而薄骁闻万万没想到,薄崇这次叫他回来,竟然是“别有用心”。

    这天晚上,薄崇带着老太太和薄骁闻,一起来到了他二弟薄勋的会所。

    几人在包间刚一落座,薄骁闻就觉察出了异常。

    在他们三人对面的桌子上,还整整齐齐地另外摆放着三副碗筷。

    薄骁闻不解,问道:“爸,这顿饭您还请了别人吗?”

    “嗯。”薄崇沉声道,“还有朱小韵,和你朱伯伯、朱伯母。”

    “这是什么意思?”薄骁闻抬眸。

    薄崇的语气平淡如常:“你朱伯伯和朱伯母已经驻外回来了,正好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顿家常便饭。”

    薄骁闻一愣:“如果是这样的‘便饭’,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提前告诉你,你还会来吗?”薄崇的声音不怒自威。

    他顿了顿,继续道:“骁闻,你和小韵也都不算小了,该定下来的事儿,就现在定下来吧。”

    闻言,薄骁闻不屑地笑笑。

    薄勋却也没有生气:“这反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至于其他的程序,你也不用操心,都由我们两家大人来操办。”

    “我是不会同意的。”薄骁闻摇摇头,拒绝得无比笃定。

    他话音刚落,只见门口一阵响动,朱父、朱母两人衣着华贵地走了进来。

    薄崇看见两人,缓缓起身拍了拍薄骁闻的肩膀:“还不快问你朱伯伯、朱伯母好。”

    薄骁闻此时虽然满腔怒意,但顾忌长辈的颜面,还是喊了一声:“朱伯伯、朱伯母。”

    朱家夫妻两人看着英俊挺拔的薄骁闻,都是喜欢得不得了。

    朱母忍不住夸道:“骁闻可真是优秀的孩子,听说不久前刚拿了个国外的建筑大奖,我就说我不会看错人的。”

    薄骁闻勉强笑笑。

    但他心中已下定决心,等一会朱小韵来了,人齐之后,他一定会把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就在今天毫无保留地说出。

    他不会跟朱小韵结婚,哪怕是像他二叔薄勋那样,终身不婚......

    此时此刻,包厢里薄、朱两家之间热络地寒暄着,但薄骁闻的思绪却已经飘远。

    大家等了好一会儿,茶已经喝过两轮,而朱小韵却还是迟迟没有现身。

    朱母忍不住拿出手机,叹道:“小韵这孩子真不懂事,都这个时间了,怎么还没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按下了屏幕上的拨号键:“老太太、薄崇大哥你们别着急啊,我打个电话催催她。”

    朱母的这个电话还没有拨出去,薄骁闻直接站起身来。

    他看向在座的众人,淡然又坚定地开口:“朱伯伯、朱伯母,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开诚布公地告诉二位......”

    薄骁闻刚说了一句,包厢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朱小韵一身浅米色风衣、雀跃着走了进来,浑身都带着春天的气息。

    众人刚要开口,竟忽然发现,此时朱小韵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薄骁闻凝神一看,这男生不就是那个说话带着“播音腔”的周正!

    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朱小韵坦坦荡荡地挽起周正的手臂,拉着他上前,大大方方地开口。

    “爸,妈,薄奶奶,薄伯伯,骁闻哥,跟大家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周正。他现在是新闻频道的主持人。”

    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惊。

    周正也站定,坦然道:“各位长辈好,我叫周正,很抱歉第一次见面,就以这样冒昧的方式。”

    一屋子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朱小韵又牵起了周正的手,再次笑着开口。

    “听爸妈说今天就是一个家宴,所以我就带着男朋友一起来啦,薄奶奶和薄伯伯都不会介意的,对吧?”

    这一下,轮到薄崇和薄老太太,久久说不出来话。

    半晌,薄老太太绷着脸,声音却温和地开口:“对,都是自己人,家常便饭而已,小韵先让你的朋友坐下吧。”

    朱父和朱母,看了看朱小韵、又看了看周正,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一顿饭,两家长辈吃得都无比尴尬。

    朱家夫妻两人,早就在心里把自己的女儿骂了千百遍,但表面上还要显出一副大度的态度。

    大家终于勉强吃完,匆匆告别之后,就各自上了自己的车。

    转眼间,会所楼下只剩下了薄骁闻、朱小韵和周正这三个年轻人。

    周正看出那两人似乎是有话要说,他便识趣地开口:“小韵我去开车,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嗯。”朱小韵点点头。

    言毕,周正便暂时离开,给薄骁闻和朱小韵两人留下了单独的空间。

    “骁闻哥,你在欧洲过得好吗?”朱小韵的语气十分亲切。

    “还好。”薄骁闻笑笑,“你呢,这阵子过得好吗?”

    朱小韵闻言,又不自觉地看向了远处的周正,脸上浮起了幸福的笑容:“你看到了,我简直好得不得了!”

    薄骁闻点点头,声音里忽然有些怅然:“小韵,你比我勇敢,我对你刮目相看。”

    “骁闻哥,去做你想做的吧!”朱小韵发自内心地真诚回道。

    ......

    薄骁闻从未想过,“黎初月”这三个字竟会成为他心底不能提及的禁忌。这种感觉就好像那句“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那一晚,夜风很凉,但薄骁闻却在会所外面站了很久很久。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夜空中若隐若现的那轮新月,情难自禁地拿出了手机。

    薄骁闻深吸一口气,在屏幕上按下了那一串他思念已久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