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采 作品

第26章 第 26 章【三章合一】

    从维平府青舟县返回宁南清崡的路程并不算太远。

    杨蓁难得出门一次, 抓住机会沿路耍玩,她本是与项宜一起坐在马车上,但见谭建骑在马上甚是快活, 便也要骑马。

    不过一行骑马的人有限,杨蓁要骑, 便要有人下马上车, 偏骑马的都是男子, 若是随便让人下来与项宜一起坐马车,并不合适。

    但她心里有数, 在谭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问了骑在黑骏马上的大哥谭廷。

    “大哥的马能借我骑一会吗?”

    这话, 打死谭建也不敢说出口。

    但他看到杨蓁说了,大哥的目光往马车上落了落,便应了。

    谭建飞快地眨了眨眼, 悟了一下。

    大哥是不是也想和嫂子一起坐马车呢?

    谭建突然觉得自家娘子比自己靠谱。

    只是谭建看着大哥已下了马,准备与杨蓁互换坐到马车里,不想她又同车内的大嫂说了一句。

    “大嫂也去骑马吧, 把谭建也换下来。”

    谭建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

    他看见大哥掀车帘的手也顿了顿, 好在大嫂没有应下, 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太会骑马, 你们骑吧。”

    杨蓁只好道下次教大嫂骑马,便上了黑骏马。

    谭廷撩了车帘,甫一要上车, 便见原本好生坐着的人,要改坐到另一边去。

    “不必动了。”他说了这四个字, 坐到了她对面。

    车内空间狭小, 和暖的空气有些许闷。

    她在他进车之后, 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谭廷也没有出声,静坐在她对面。

    车外的杨蓁骑上了马,发出欢快的声音,谭建也跟着她逐渐话多了起来,衬得车内越发安静。

    从前,他们都习惯于这样的气氛,只是现下,谭廷不知怎么,总想同她说两句什么,打破这样的安静。

    但,是问她在娘家过得好不好,还是问她回到谭家又什么打算,又或者突然地问她有什么喜好... ...

    没有一个合适。

    谭廷竟找不到与自己的妻子可以开口的话题。

    他叹气。

    一行人继续稳稳当当地走在返回清崡的路上。

    清崡青舟一带,并无高山峻岭,但沿路也有山丘些许,因着有世家大族聚居,沿路多年并无什么山匪水贼,颇为安泰。

    谭廷一行走着,风大了起来,马在寒风里前行艰难,他干脆下令在山丘间的避风处歇息。

    众人并无异议,只有杨蓁说了一句,“在山间歇息,会不会遇上山匪啊?”

    谭建笑了一声,同她摇了摇头。

    “这些山头上并无山匪安营扎寨,若是旁的匪贼埋伏此地,光自身消耗便无力抢劫了,哪会有人这么笨?”

    杨蓁听他说得有理,刚要夸一句,“原来二爷并非不学无术”,就听见山间突然传来一阵急哨声。

    下一息,两边山坡的树丛间突然蹿出十数人,呼喊着提着刀枪奔了下来。

    马车里,项宜正趁着马车停下,低头喝水。

    谭廷呼听车外喧闹起来,便是一愣,接着只听一道破风之声,径直袭来。

    男人一把扣住项宜手臂,将她向一旁带去。

    项宜手中的水陡然泼了出来,而就在这时,有利箭从谭廷身后的车窗里穿进来,擦着他的手臂射到了对面的车身上。

    那正是项宜方才背靠的地方。

    项宜惊魂甫定地被人半圈在臂弯里,抬头向他看去,与他发沉的目光对了上来。

    目光触及的一瞬,两人在陡然拉进的距离里,呼吸相接。

    然而下一息,外面彻底乱了起来。

    谭廷神色发沉,只说了四个字“你留在此”,便抽出马车座位下常备的剑,转身跳下了马车。

    谭家此番来接项宜的人不少,尤其多是谭家护院,那伙匪贼虽然出其不意,但很快就居于了下风。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刻钟的工夫,那些人眼看着根本不敌谭家车队,当头的人急急一声哨响,一众匪贼竟慌不择路地撤退了去。

    谭家护院还要追逐,被谭廷谨慎止住了。

    这伙贼人完全不知从何而来,他们追过去,要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算不是,也可能令这群受伤的匪贼破釜沉舟与他们再战。

    对战不是目的,目的是安全返程。

    他立时让人调整车马队伍,又问了受伤的情况。

    这伙匪贼武艺不精,谭氏众人只有部分因着最初他们偷袭,受了些轻伤。

    谭建护着杨蓁,也受了点皮肉小伤,倒是杨蓁动手与匪贼过了几招,此时还在兴头上。

    “这群匪贼当真奇怪,几个壮汉在我手下过几招都不成。看着气势汹汹,但就这样被咱们打跑了。”

    谭建心道,世家规矩颇多,像他这样被要求习武的,都未必能在自己娘子手下过几招,别说那些人了。

    他琢磨着,“看着不像是正经土匪。”

    谭廷看着也不像,只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一过,他下意识先回了马车。

    他刚走过去,就见车帘掀开了来。

    她神色无恙,反倒瞧了瞧他。

    “大爷无事吧?”

    她难得主动地说了一句,非是平日里的那些话。

    谭廷禁不住心下一缓,嗓音自己也未察觉地温和了下来。

    “我没事,你可好?”

    她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只是也没再同他多言了,又去询问谭建杨蓁他们。

    众人无甚大碍,不过此地实在不能久留,谭廷立时下令出发,早早返回清崡。

    可惜天不遂人愿,寒风卷着地上的草木砂石,逆向而来,一行人走了半晌也才走了没多远的路程,再看天上阴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雪了。

    但路途走了半程,继续前进也不是,返回也不是。

    项宜忍不住道,“不若寻一村庄暂时歇脚。”

    风停了就继续走,若是当真下了雨雪,便借宿一晚。

    她这想法与谭廷所想一样,男人点了点头,让人前去探路,不时探到了前方五里地处有个唤作柳阳庄的小村庄。

    村口栽着三颗大柳树,谭廷他们到的时候,连着敲了几家的门都没人应,之后见着村里的小孩子问了问,才道大人们去里长家里说话去了。

    小孩子们知道的不多,都在避风的地上写写画画,项宜瞧着,拿了一袋子糖给他们吃。

    谭廷则派人去了里长家里,问风雪天可能在村子里落脚。

    里长并无推拒,让人指了一户家中无人的宽敞院子给他们暂歇。

    下晌的风一阵大过一阵,待到风好不容易停了,雨夹雪又落了下来。

    谭廷一行彻底断绝了今日回家的念头,只能借宿柳阳村。

    项宜着乔荇跟村人借了些草药来,只道是路上有人被风出得摔下马受了伤。

    村人倒也好说话,给了他们不少草药。

    谭廷看着她仔细看了众人的伤情,将草药一一分给了众人,最后手里还留了一份。

    “大爷也被箭矢擦伤了吧,可需我替大爷上药?”

    谭廷还以为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擦伤,眼下听她这般说,眸光更柔和了下来。

    “好。”

    两人住了小院的东厢房,回到厢房里,项宜便把谭廷的袖口扯开了些许,将他被利箭擦伤的伤口露了出来。

    她将草药细细研磨了一番,先替他清理了伤口上的污秽,才轻轻将草药敷了上去。

    草药对新伤颇为刺激,只是谭廷自然不会因此唏嘘甚至皱眉,他只是看着她手下极轻地替他处理了伤口,最后用一条白帕子帮他系了起来。

    她的动作没有一丝笨拙,柔和地似风吹动天边悠悠白云。

    她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谭廷不知怎么,直到她利落地做完事离开,才回了神。

    她在另一边净手,他掀起眼帘多看了她几眼,见她今日也穿着那天他在小镇街市上见到的那件藕荷色新长袄,只是比起那日她神色上的些许轻快与跳跃,今日显得平静了许多。

    鬓边自然也没有那枝热闹秀丽的红梅了。

    谭廷抿了抿唇,外面传来乔荇的回禀声,道是杨蓁处理不好谭建的伤口,只能来请大嫂。

    说话间,就听见了谭建的痛呼声。

    项宜手净到一半,匆匆擦了擦,就赶紧过去了。

    西厢房,谭建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娘子,求求你,别对我下死手行吗?”

    杨蓁:“... ...”

    她急的跺脚,“我已经手下够轻了,你怎么这么怕疼啊?”

    谭建委屈,他确实不能和杨家满门的练家子相比,但若不是自家娘子下手这么重,他真不至于疼成这样。

    当下见着项宜进来了,谭建简直见到了救星,杨蓁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

    “大嫂你快来吧,我可搞不定他了。”

    两人都解了救,项宜瞧了瞧谭建的伤口,确实比那位谭家大爷复杂一些。

    弟弟项寓从小就是个争强好斗的性子,在外面没少打架,后来读了书才收敛了些,可惜父亲死后,总有人来项家骚扰,项寓的脾气又冲,三天两头身上带伤。

    项宜替自己弟弟处理伤口多了,见了谭建这个倒算不得什么了。

    只不过谭建被杨蓁方才弄得痛意未消,若是就这么给他上了草药,他恐怕要疼得叫起来了。

    项宜让乔荇拿了一袋子糖过来,叫了谭建数着数吃,从一开始数,逢十才能吃一颗。

    谭建听话数数吃糖的工夫,她手下极其利落地将伤口清理了,最后趁着谭建不注意覆上了草药。

    谭建还在吃糖,最后这一下疼得差点叫起来,好在嘴里有糖,他怕呛着不敢叫。

    项宜见此,连忙示意杨蓁把最后几颗糖一并喂到了他嘴里,哄着他,“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谭建这一口气缓了半天,终于缓了过来。

    “幸亏嫂子救我... ...”

    杨蓁在一旁嫌弃地哼哼。

    项宜见两人小孩子一般相处,十分好笑,但一转身,却看到了门外的男人。

    谭廷目光在她脸上微落,便有定在了谭建身上。

    他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的痛呼声,引过来的。

    只是刚过来便瞧见... ...

    谭建也看到他大哥了,连忙起身行礼。

    可他大哥只是冷哼了一声,用不善地眼神盯了他一眼。

    “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谭建吓得立马闭了嘴,只是大哥也没再理会他,负手转了身去,回了东厢房。

    他哥虽然没再多说什么,但谭建莫名觉得自己要完了。

    “嫂子... ...”

    “怎么了?”项宜将草药收拾了,刚嘱咐了杨蓁两句。

    谭建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觉得,不能再让嫂子给他上药了,就算是被自己娘子下死手,也不能再劳烦大嫂了。

    “辛苦大嫂了,大嫂快回去歇着吧。”

    项宜并没怎么领会他的意思,不过天色也不早了,项宜便回了东厢房。

    东厢房里,男人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下默默喝着。

    村人的厢房窄浅,项宜脚下动了动就到了他身侧。

    但她也只是续了些茶水给他,便去床边收拾床铺,准备过夜了。

    谭廷不禁想起她哄着谭建的样子,还拿了糖出来耐心哄着谭建。

    可是到了他这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了。

    他看着他的妻子的背影,抿嘴默了默,干脆出了门去,安排谭家的护院晚间守卫的事宜。

    *

    柳阳庄,里长家里。

    一伙人相互扶着从灰扑扑的风沙里踉跄回了来,他们甫一出现,就被里长派人拉进了自家院子里。

    当下里长看着这些人一身狼狈,不少人身上还有了血污,惊诧不已。

    “你们当真去做土匪的勾当了?!遇上陈氏的人了?”

    这一行狼狈的十几人,不巧正是谭廷一行来路上遇到的土匪。

    当下一个领头的男人摇了摇头,“着实遇到了一伙人,不过不像是凤岭陈氏的人,却也是绫罗绸缎在身,我们本想劫掠他们,不过这些人比想象厉害,实在没打过。”

    里长听得一阵惊怕,“为何如此冲动?不是陈氏就不该误伤!”

    那领头男人脸上还有刚干的血迹,闻言冷哼。

    “他们就算不是陈氏一族也是旁的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不都一副德行吗?趁这样的年景,压着价屯田,咱们不愿意,他们竟然动官府的关系强征暴敛,逼得我们卖田卖地,可给我们这些庶族小民留一点活路?!”

    来压价抢他们田地的陈氏邱氏为富不仁,既如此,就不怪他们劫富济贫了!

    世道如此,里长知道村人心里都憋着火,拦也是拦不住的,只能好言相劝了一番,让这些村人各自回家休歇,不要再行莽撞之事。

    ... ...

    谭廷刚吩咐了护院夜间巡逻的事宜。

    白日里遇到的匪贼着实来路不明,不排除他们夜间袭击村庄的可能。

    只是谭廷刚吩咐完,便听见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是从里长院子方向过来,然后四散开来的。

    谭廷不由想起他们进村的时候,村里好多人家都没有人在,反而都在里长院中商议什么事情。

    他眼皮跳了一下,刚要差人悄悄打听一番,就见有人声从前面的转角传了过来。

    下一息,自转角而来的人和谭廷照了个正面。

    那人脸上的血污还没擦掉,看到谭廷的一瞬,立刻喊住了其他人,而谭家这边,谭廷身后的护院更是齐齐拔出刀来。

    两厢再次遭遇上了。

    短兵相接就在一瞬间。

    风急了起来。

    项宜听见动静急忙跑出来时,见谭廷已经令人将院子四面守了起来,与院外的人拔刀对峙。

    杨蓁和谭建也闻声奔了出来,很快与村人战到了一处。

    杨蓁一双短剑使得行云流水,她没有伤人性命,每每点到为止便将高她一头的壮汉轻松击退。

    谭建看的几乎眼睛直了起来,只觉得她比今日下晌在山间对抗匪贼时,更矫若游龙。

    那漂亮的一招一式从杨蓁手下使出来,照进谭建的眼睛里。

    谭建只觉得自己眼里再没了旁人,一颗心砰砰砰跳得飞快。

    他一时间竟然忘记提刀上前,还是被他大哥一脚踢在了腿上。

    “刀剑无眼,此时发什么呆?!”

    谭建这才回过神来。

    他该怎么跟大哥解释,他也不知怎么就看呆了,心头跳的极快,眼里已没有旁的事物了。

    不过他纵然解释得清楚,大哥这般性子,也未必会对什么人,砰砰地心动吧?

    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谭建就没敢提,连忙提刀战到了前面。

    外面的匪贼高呼着将村人一波一波叫了过来。

    后来的人甚至都没弄清是何状况,便向着自己村里的人,举起棍棒与谭家众人对抗起来。

    这般,谭建和杨蓁都抵挡起来吃力了。

    杨蓁着急,手下招式不免疏忽,险些被人一枪挑在肩头,谭建急忙替她挡了一枪,冷汗都落了下来。

    “大哥,这般下去我们很快就要落了下风了,怎么办啊?”

    谭廷亦发现了,可他还没张口,在弟弟紧张着急的呼声后,却听到了一个异常沉着的声音。

    “这般打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应该趁颓势未露之时,与村人谈判。”

    谭廷转过头去,四下卷起的寒风里,他看到了身后换了身素色衣衫的女子,风雪将她半散下的青丝扬起,但她却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反而脸色越发沉稳地看了过来。

    这一息,谭廷与那个一直避开他的目光,交落在了一处。

    她当下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他不由道,“夫人所言极是。”

    言罢,他利落回身,一面挡开飞来的一枪,一面低声吩咐了领头的护院两句,未至几息,领头的护院趁着村人不备,将村里一个偏瘦的年轻人,一把拉进了院子。

    有了人质,双方对抗的速度当即缓了下来。

    谭廷也一眼看到了急急慌慌小步跑来的上了年纪的老人。

    “我等今日遇风雪阻挡,才在贵村落脚,本无相扰之意,各位何必与我等拼个你死我活?”

    他说着,一眼看住了那上了年纪的人。

    “里长以为,此事该如何?”

    他一眼便从人群里猜出了里长,而老里长也万万没能想到,今日前来借宿的,竟就是村人当作陈氏世族误打误撞遇上的一群人。

    老里长本就无意村人打杀,当下听了谭廷的意思立时明白过来。

    只是双方遭遇两番,不止一人流血,想要就此停手根本不可能,更不要说说谭廷一行还挟持了一位村中年轻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人质在手,那些村人不敢再轻举妄动,老里长叫了领头的男子。

    “冰勇,人家不想同咱们打杀,所以才握了人质在手同咱们言语,你快快让人停下来,非要出了人命才肯罢休吗?!”

    张冰勇便是最先提出要找压价屯田的陈氏、邱氏劫富济贫的柳阳庄人。

    他只恨自己无权无势,只能受这些世族欺凌,村里许多人家因着今岁难过,卖了田地,往后只能去给世家大族做佃户。

    虽不用交税了,可落到手里的粮食就更少了,还要任凭那些世族如奴仆一般差遣。

    当下听了里长的劝说,心里又急又气又不甘。

    “万一他们就是陈氏、邱氏的人呢?看这些人绫罗绸缎遍身,又在各族收地的时候来往,这都是说不好的... ...”

    然而话音未落,杨蓁一马当先道。

    “这不过是你猜测而已!告诉你,我们不是什么陈氏、邱氏,我们是清崡谭氏!”

    她直接报了姓名,村人如何没听说过清崡谭氏的名头,当下再看护院们腰间亮出的腰牌,正正经经刻着“谭”字,都吃了一惊。

    若说平泽当地的邱氏、凤岭陈氏旁枝是他们这些庶族村民无法对抗的世家大族,那么宁南府的清崡谭氏,是比邱氏和凤岭陈氏旁枝更庞大尊贵的世族。

    村人惊疑不定,谭廷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我等确实是清崡谭氏,路过贵地并非是来压价买田,而是接我归宁的妻子回家。”

    他说着,目光定在那领头的张冰勇身上。

    “此番出行身上无甚钱财,你们劫富济贫也好,寻人报仇也罢,在此处与我等拼命岂非不值?”

    谭廷的话素来不多,但却一下戳中了要害。

    张冰勇等人并不是亡命天涯的土匪山贼,相反都是些寻常村人良民,他们纵然再有怒气,也没必要同不相干的人拼命。

    谭廷话音落地,村人们都不由地手下顿了顿,相对看了几眼。

    谭廷亦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

    只是相比村人们的犹豫,那张冰勇显得要激进许多。

    “你们不是陈氏、邱氏,确实比他们更厉害的清崡谭氏,那岂不是比那些世族更能压榨我们这些庶族百姓?”

    他说着,冷笑一声,“今岁天寒,你们谭氏难道没有做这般压价屯田的事情吗?说起来,和他们也是一路货色吧?”

    他这般说,众村人又回过了神来。

    “世家大族都一样,你们谭氏难道没有压价买田吗?!”

    矛头又都举了起来,对准了院中的谭氏众人。

    这次不用旁人开口,谭建率先道。

    “我们谭氏还真就没有压价买田!”

    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家兄长,想到兄长在族中没有准许族人借钱买田时,族中还颇有些言语,只是在兄长宗子的威严下,无人敢挑战。

    眼下看来,长兄彼时的决意果然是对的。

    他道,“难道你们听说过谭氏一族也似陈氏、邱氏那般压价屯田吗?”

    他这般应对敏捷,谭廷看了暗暗点头,杨蓁也止不住眨了眨水亮的眼睛。

    项宜顺着谭建的话,看向那些村人,村人果真又犹豫了起来,他们之间相互问询关于谭家的事情,问来问去,似乎谁都没听说过,谭家压价屯田的事。

    但那张冰勇却不肯随便相信旁人,道,“咱们没听说过,不等于他们没有做过,又或者以后不会这般做。他们是世族,可不是庶族!”

    两族的矛盾不是一日了,已经渐渐势同水火。

    众人又犹疑起来。

    谭廷向前走了一步。

    男人身姿高挺,出口字字清晰有力。

    “我可以保证,清崡谭氏不会做这等压价屯田、欺凌庶族之事。”

    他嗓音在风雪里依旧沉,寒风只吹动他锦袍下摆,却吹不动他言语里的力道。

    项宜不由地看了前面的男人一眼。

    在几乎所有世族都趁机屯田的情况下,他还能做出这样的承诺... ...

    如此这般,老里长都不禁看向了谭廷。

    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男子的身份,可看周身气度也晓得非是凡夫俗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必是谭氏一族掌权之人。

    老里长在这话里,再次上前去劝了那张冰勇,“你想想清楚,咱们没得因为旁的世族的所为,加罪到谭氏身上,与清崡谭氏闹僵!”

    谭氏的人能做出这般承诺,他们要是执意与谭氏交恶,又有什么好处?

    这道理老里长说得明白,不少村人也纷纷点头同意。

    谭家众人看着,都默默松了口气。

    谁想到那张冰勇却低声念了一遍“清崡谭氏”四个字。

    他问向老里长。

    “他们这些世族的话,果真能信吗?咱们如何确定他们不会出尔反尔?最怕的是,万一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回了清崡便纠结官府官兵前来剿灭我们,我们到时可怎么活命?!”

    他这一假设,将一众松懈了的村人都吓到了。

    在世族和庶族水火不容的年景里,世族说的话,他们真的能轻易相信?

    这次连老里长也隐隐有些忌惮,不敢再言之凿凿地保证。

    谭廷眉头皱了起来,听见杨蓁着急地同这些村人分说,谭建也在旁保证,可村人们却越发戒备,不敢轻易信任。

    庶族和世族之间的信任崩塌不是一日了。

    他们越是分说,这些村人越是犹疑。

    对于这些庶族百姓来说,或许就此灭了他们这些零落世族的口,反而比让放虎归山更加有保障。

    只是他们还都是些种地的良民,一时间不敢下这样的杀手罢了,却不代表他们完全不敢。

    风雪大了起来,凛冽抽打着寒冬腊月里僵持对峙的人。

    谭廷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也许只能做谈判失败之后的最坏打算了。

    他暗暗敛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风雪里举步走上前来。

    风雪将她素白的衣摆沾湿些许,她半披散的青丝在风中翻飞。

    她缓声开口。

    “若我可以找人作保,你们可否相信谭氏的承诺?”

    话音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找人作保?

    她提出这一想法,众人无不疑惑。

    这种风雪天气,一时半会去哪里找人作保。

    而对面的村人更是道,“放你们出去,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去找救兵外援了?!别耍花招!”

    谭建也道,“大嫂,你真能找到人让他们信我们吗?”

    谭廷在这疑问里,目光再次落到了她身上。

    她没有因为这些疑惑而退却,反而轻轻勾了勾唇角。

    “我可能,真有保人就在村中。”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惊讶起来。

    谭氏的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村人们也来来回回相互看着,完全没有发现谁人认识他们,又有谁人能替他们作保。

    那张冰勇可没有耐心了,“不要故弄玄虚,到底是什么人何不直说?若真能作保,便放你们离开!”

    在这催促中,项宜眸色清澈映着风雪。

    暗下来的天光中,谭廷看到村人手中举着的火把照红她的半边脸庞,她依旧安静的立着,缓缓地开了口。

    “教村中小儿识字的楚先生,可以请过来吗?”

    谭家人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可村里人却都吃了一惊。

    有人正要问她怎么知道村里有叫小儿识字的楚先生,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不远处快步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挑着灯笼,远远的看过来便疾步上前。

    “项氏夫人!”

    谭氏众人纷纷向那人看去,这才发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曾借居谭氏善堂的楚杏姑母女!

    楚杏姑一下喊出了这称呼,众村人也都不可置信,连声问她到底这群人是何人。

    楚杏姑怎么也想不到,她们母女离开谭家之后来姨夫姨母家中过冬,竟遇上村中哄乱,他们母女没敢出门,却听到有村人问清崡谭氏的事情,待到再听村人描述了详情,楚杏姑几乎是跑着到了此处。

    老里长和张冰勇见她来了,都急忙投去问询的目光。

    楚杏姑母女来的时候,只是来投靠亲戚过冬,但是村中唯一认字的老先生没熬过寒冬,村人正愁没了人教孩子们识字,替村人读信写信。

    杏姑是秀才的女儿,最能识文断字,于是一文钱都不收取,给村人帮忙。

    她细心又有耐心,当先得了孩子们喜欢,村人也都敬她,称她一声“楚先生”。

    当下里长和张冰勇不约而同地问,“楚先生识得他们?”

    楚杏姑连声喘气,她说识得。

    “院中皆是清崡谭氏的宗家!”

    她说着看向项宜,“这位便是我之前说,多次帮了我们母女的宗家夫人!”

    张冰勇家就住在楚杏姑姨夫姨母家隔壁,如何没听说过楚杏姑母女的遭遇。

    谭氏有些族人确实令人讨厌,但是后来查清事情,谭家也惩治了那些族人。

    更重要的是,那位宗妇夫人力排众议对她们母女屡次相帮,并非是虚伪的帮扶,而是真正的善意,且她同样也是庶族出身!

    张冰勇看看自己矛头对准的谭氏众人,又看向站在中间的女子。

    那竟就是庶族出身的谭氏宗家夫人。

    他心里已信了大半,还是问楚杏姑。

    “你能为他们作保吗?保证他们不会回去报复?”

    楚杏姑看向项宜,项宜跟她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

    “只要大家信得过我,我可以为谭氏宗家作保!”

    话音落地,风雪都停了一停。

    刀枪相见的一场祸事,正如落进水中的雪,登时消散了。

    谭廷当下着人松开了捉来的人质。

    他不由转头看向了项宜。

    被风撩动的青丝落在了肩头上,发梢仍旧轻轻摇动,她缓缓松了口气,跟楚杏姑点头道了声谢。

    谭家众人无不齐齐松了口气。

    杨蓁更是一步上前,“天呢,大嫂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谭建也诧异不已,“难道大嫂提前问过?”

    查账的事情之后,项宜确实让乔荇去看过楚杏姑母女,但并没有问到楚杏姑具体去了何地。

    她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进村子的时候,路边恰有几个孩子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我给他们糖的时候,听到他们口中提到了新来的女先生,又恰恰说起,那先生姓楚,我便留了心... ...”

    她将这场险事的前情,和她让众人惊讶的细心,就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了来。

    她说话时候,眸光清许,眼眸里细细密密地泛着似冬日火把一般的亮。

    谭廷定定看着,那光亮不知怎么,就在他眼睛里亮过了天光。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如火把的光亮,迅速而又毫无规律地,砰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

    谭家田庄。

    被众人簇拥着迎到田庄里面的青年,着实受了不轻的伤,好在他的小厮得力,并不用田庄众人帮忙,只需借些草药来用。

    谭蓉没有再继续回清崡县城,天阴下来,起了风又飘了雪,谭蓉便短暂地停留了下来。

    她听到小厮在跟众人借草药,便将小厮叫了过来。

    “盛壮士的伤势很重吗?只用草药能行吗?”

    那小厮名唤秋鹰,他叹气,说今次遭遇的老虎甚是厉害。

    “若非我家爷身手敏捷,有功夫在身,只怕要被那老虎撕咬了。纵然如此,伤势也不轻,只是这冰天雪地的,除了草药又哪里有旁的药膏?”

    这话说完,谭蓉的丫鬟小希便在旁笑了一声。

    “我们家小姐这儿,什么样上好的药膏都有。”

    谭蓉轻咳了一声,又在秋鹰投来的问询目光中,点了点头。

    秋鹰连忙跪下,“还请小姐赠药一二,小人替我们家爷感激不尽。”

    话音未落,谭蓉便将他叫了起来,又让小希拿了早就备好的几样药膏都给了他。

    “不知这些药够不够,若是盛壮士还有旁的需求,你再过来。”

    小厮秋鹰磕头道谢,只是走之前,又挠了挠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谭蓉见了,眨了眨眼,“怎么了?”

    秋鹰说倒也没什么,他笑了笑,“只是我们家爷其实是个读书人,爷说他当不得英雄好汉、壮士的称呼,小姐也不必如此客气。”

    他说完,规矩地行礼退下了。

    谭蓉坐在房中的交椅上,手里抱着手炉,半晌没开口说话。

    原来那人是个读书人,他还有功夫在身,应该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吧。

    只是她从前对其他世家的事情,不甚是感兴趣,也没怎么出过远门,并不了解盛这个姓氏。

    谭蓉抿了抿嘴,眼前却止不住浮现那人从山坡上走下来的样子。

    他身姿高挑挺拔,似与长兄不相上下,便是受了伤,微弯了腰,也是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

    谭蓉想着,贝齿轻轻咬了咬唇。

    他的相貌,比母亲替她挑来的那些世家子弟的那些,可出众多了。

    ... ...

    外间的风雪越发大了起来,谭蓉干脆今日不再回程,至于明日要不要回去,她还没有想好。

    不想到了晚间,小厮秋鹰上门求见,道是那位盛先生亲自来道谢了。

    谭蓉连忙整了衣衫见了他。

    男人确实受了不轻的伤,唇下依旧发白,只是他仍神色温和,礼数周道,先同谭蓉行礼道了谢,便说了一句。

    “此番突然遭遇大虫,受了些伤,若是明日便上路只怕是不能了,不知道能不能在贵田庄多留几日?”

    谭蓉听了,当即点头应了,“盛先生安心住下,不必急着上路。”

    她这般明确说了,不想男人嘴角挂了些笑意,浅浅地笑了一声

    “谢姑娘的好意,只是姑娘到底是未出阁的人,我这般贸然住在姑娘的庄子上,着实不太好。”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

    “在下并非孟浪之人,以为这般状况,最好让姑娘家中主持中馈的夫人知晓才好,免得平白生了闲话,殃及姑娘清誉。”

    他突然有这般明确的要求,谭蓉愣了一下。

    只是他话音落地,一双桃花眼微抬,眸中似有葡萄美酒一般的光泽,在谭蓉身上落了落。

    谭蓉禁不住心下扑通乱跳起来,急忙含羞垂了垂头,想都没想便应了下来。

    “先生放心,明日我便打发人告诉我家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