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采 作品

第35章 第 35 章

    宜珍。

    原来这是她的闺名,竟这般好听。

    只是谭廷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妻子闺名的下一息,便看到屋檐下站着的男人朝她招了手。

    “别怕,过来。”

    谭廷在这话里倏然一闷,禁不住向院中的女子看了过去。

    项宜刚从方才的震惊里缓过了几分神,竟就这般被发现了。

    只是她立在院子正中,义兄立于屋檐下,而那位谭家大爷站在门前。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项宜知道义兄怕谭家大爷对她不利,但她敢做,便没什么不敢当。

    可惜大哥伤势未愈,若是谭家大爷要告发他,他必不能脱身了......

    项宜脚下未动,目光坦然地向谭廷身上看了过去。

    “大爷既然都晓得了,不知准备如何处置?”

    她深吸一气,看住了谭廷,“大爷要告知官府和锦衣卫吗?”

    院中风丝一停。

    顾衍盛在项宜的反应中,目光定在了她身上。

    自是谭廷却在这两句话里,心口一滞。

    她拢共说了两句话,若是前一句还意味不明,那么后一句便已经表露的明明白白了。

    她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

    谭廷嘴角向下压了下来,他没有回复项宜的问题,眼睛疲累似得闭了一闭,再睁开时,沉声问了一句话。

    “所以他到底是谁?”

    他是在问项宜,更是在问顾衍盛。

    若是之前,还有盛故、官府缉拿的海匪、甚至太子身边的道人,这些身份遮掩,那么如今谭廷问得问题,却直戳最关键的地方,连朝中针对他的人都没能查到的要处。

    项宜没想到这位大爷如此直截了当,一时间谨慎没有言语。

    倒是顾衍盛低头笑了一声。

    谭廷自进了院子之后,目光多半都落在项宜身上。

    如果他想都不想地,就要告发自己,那么也不会是这般姿态了。

    顾衍盛心下转了转。

    “谭大人既然想知道,不如进屋一叙。”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等待着谭廷的态度。

    萧观及时向前一步,低声快道,“大爷小心他房中有诈。”

    此人眼下已是穷途末路,只要他们告发官府,他必然被捉无疑,但若是此人此时能以谭家的宗妇甚至宗子为质,那么就有了转圜之地。

    萧观担忧地提了醒,却见自家宗子抬手止了他。

    “无妨。”

    此人的手段若是止于刀枪抵挡或者以人质脱身,怎么能迅速在太子身边站稳脚跟,又搅弄朝堂让凤岭陈氏急不可耐地出手?

    谭廷并未多言,应了顾衍盛的邀约,点头走上前去。

    萧观见状,只能示意身后护卫围住院子,若房中有动静,便及时出手护宗子宗妇万全。

    谭廷迈步进了院中,没几步便到了项宜身前。

    他看过去,见她低头给自己行了一礼,他想同她说什么,又在她与自己保持的距离中,不知如何说。

    但好在,她方才没有避到那人身后。

    只是也没有过来同他解释的意思......

    两人之间的风紧了紧。

    她是避人耳目出来的,穿的极其单薄,只是谭廷刚要说一句“你也进到屋里来”,这句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人先说了。

    顾衍盛示意了小厮秋鹰,秋鹰两步到了项宜身前,“外间风大,爷让夫人也进屋说话。”

    项宜闻言,点着头同顾衍盛道了谢。

    谭廷要说的话,被封在口中,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嘴角越发紧压了下来。

    ......

    房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但谭廷进到房中便闻到了熟悉的药味。

    他越发沉默,倒是顾衍盛让秋鹰上了茶来。

    房中一时静谧,谁都没急着开口。

    谭廷见此人如此沉得住气,心下倒是添了两分佩服。

    只是顾衍盛也不同他兜什么圈子,问了一句。

    “谭大人以为,在下是什么人?”

    他将问题抛给了谭廷。

    项宜看了这位大爷一眼。

    义兄在朝中的身份是隐秘的,朝中人都不晓得,这位大爷自然也无从猜测。

    只是她目光在他身上微落,听见他冷着脸开了口。

    “阁下应该是姓顾吧?”

    这话已让项宜忍不住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而在义兄点了点头之后,他又续了一句。

    “若是谭某没弄错,是前秉笔太监顾先英的‘顾’吧?”

    话音落地,项宜不由暗暗惊讶。

    朝中这么多人都猜不到的事,他仅凭着义兄与她的关系,这么快就猜到了......

    顾衍盛也挑了挑眉,“看来谭大人确实敏锐过人。”

    谭廷的冷脸上无有一丝变化,沉着嗓子道了一句不敢当。

    项宜能叫“大哥”的人,又不是在项家出事之后,避嫌避得远远的堂兄、从兄、表兄之流。

    而若是没太多关系的男子,只敬称一声大哥,她又如何能亲手给人家上药?

    念及此,谭廷目光在她交握的指尖落了一下。

    不是那些人,便只能是义兄了。

    如果他没记错,顾先英的侄儿在失了依仗之后,确实被项直渊护佑了一段时日。

    而,也只有顾先英的侄儿,才有这般胆识气魄敢近身太子身侧、插手朝堂事宜吧......

    谭廷并不认为猜中是什么难事,但他想知道顾衍盛做了这许多事情,到底如何打算。

    他没言语,只看了顾衍盛一眼,后者便垂眸笑了一声。

    “谭大人一定是想问,顾某此去江西到底做什么去了,”他说着,一双桃花眼眼眸抬起,“是去伸张正义,还是准备祸乱朝纲?”

    他所说,正是谭廷心中所想。

    谭廷冷着脸又着意看了他一眼。

    太子身边的道人插手朝事本就不该,连番怂恿东宫翻查江西科举旧案,还亲自悄悄去了趟江西,便不是陈馥有等人前来追捕,他亦觉得此行只怕目的不纯。

    可话又说回来,凤岭陈氏本就同那江西科举案有关,又这般慌忙追杀,也不是没有猫腻。

    谭廷开了口。

    “陈氏道阁下,想以莫须罪证蛊惑太子,朝中不少人如此以为,所以阁下的说辞是......?”

    他既然进了这门,便是要给顾衍盛说话的机会。

    项宜见他没有似旁人那般,对大哥以道人身份插手朝政一竿打死,反倒让那个大哥自己来说,心下不由地松了一松。

    她骗了他的事,他回去欲如何处置都可以。但大哥是在为寒门庶族奔波,不该就这么陷在这里。

    那位大爷会给他机会吗?

    她眸光一变,谭廷便看到了。

    只是她心里如何作想,他亦瞧了出来。

    谭廷闷而不言,收回目光,继续冷着脸等着顾衍盛的说辞。

    顾衍盛见他这般态度,亦是心下一松。

    谭氏同江西这场科举旧案无甚关系,所以这位宗子的态度,也和涉案的陈氏并不相同。

    他兴许便可争取一番。

    他当下直接道。

    “谭大人既然问了,顾某没有不据实以告之理。那场科举旧案,原本只是院试后有人喊冤,道本地文章做得极好的几人,都没有榜上有名,反而是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纷纷登了榜,甚至有那平庸之人,高挂榜首......”

    当地科举有这般现象已不是一日,但考试中第与府县考官出题不无关系,他们也可能因与考官政见不同而导致未中。

    但这般事情一次一次地太多了,人心中疑窦便重了起来。

    彼时有不少寒门读书人不甘心次次落榜,商量好待院试一结束,便聚在茶楼,将各自在贡院所做文章,再写一遍,留存下来,置于那茶馆之中,让所有读书人来评选。

    彼时有个嚣张跋扈的某世家子弟,听闻之后笑得不行。

    他笑话那些寒门书生,如此较真也没用,说话间也跟着参与了一回,将自己的破烂文章大大方方写了下来,让众人品评。

    众人一看之下纷纷厌弃,皆道他那文章连县试都过不去。

    可那人却一点都不生气,只道自己文章可比那些他们投选出来的文章强多了,大家等着瞧,他必会榜上有名。

    待到放榜之日,寒门读书人都无不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文章能中,不想众人即上前去看了,那些一票一票投出来的前几名,竟然一名都没有上榜。

    反而是那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真就凭他那破烂文章,轻巧过了那次院试。

    此事一出,一片哗然。

    寒门读书人全都急红了眼,连声叫喊着不公,当夜就围了贡院。

    官府一见这等情况,先是驱散,再见他们不走,便动了刀。

    有寒门书生梗着脖子要一个说法,却在摩擦之中,被官差一刀割断了喉管......

    此事闹到了朝廷之上,彼时皇上虽然心不在朝,却不是如今这般闭目塞听。

    皇上派了人前去查案。

    当地寒门书生听闻宫里派了钦差,奔跑着沿路迎接钦差大臣,只盼钦差大臣能给他们这些庶族寒门一个公平,还他们一个清朗考场。

    然而钦差大臣原本答应的好好的,可一番“彻查下来”,只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嚣张跋扈的考生,其实写给众人的破烂文章,并非是他原本在贡院所写,不过是为了逗趣众人罢了。

    可此人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当地书生并非不知道,见他们欲闹起来之前,钦差又给了剩下的说辞:

    此人确实有问题,胸无点墨中了院试,盖是因为买通了贡院里的小吏,夹带小抄进入考场,写出了高于自身的文章,蒙蔽了主考官。

    钦差大臣从京城不远万里赶来,万众期待地查了一番,就将那嚣张跋扈的书生革除功名不许再考,又将他买通的小吏重打四十大板,发配边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结案。

    整个武鸣一带,寒门书生一片寂然。

    待他们反应过来不该就此收场的时候,再去寻那钦差大臣,那位钦差已经被官府衙门送走了。

    他们怎能甘心,然而此事已经有了定论,再闹便就是造反了。

    此案就此被生生压了下来。

    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当地寒门庶族子弟,与本地的世家各族冲突不断流血不断。

    再后来,这一带的读书人越发少了,匪盗横行起来,当地官府多次请求周边卫所支援,压制本地匪患,可惜效果了了。

    好端端的武鸣,再没出过寒门读书人,却成了无人敢去之地。

    ......

    顾衍盛一口气将江西武鸣科举舞弊案,说给了谭廷。

    他说完,问了谭廷一句。

    “谭大人以为,这般案子该不该翻?”

    谭廷一时间没有言语。

    顾衍盛却哼哼笑了一声。

    “当地的寒门书生,若不是对贡院主考没了信任,怎么能想到将文章公之于众,让众人的眼睛来评判?”

    他继续笑着。

    “寒门书生如此这般没有信心,能是一件两件夹带小抄或者买通考场小吏的事情,致使而成吗?”

    他说着,口气起了变,讽笑中带着锐利。

    “更可笑的是,在当年钦差查案之后,当地的寒门庶族才是真的彻底丧失了对科举、对官府的信心,所以才完完全全弃了这条走不通的路,哪怕是弃田落草,也要做匪做盗做贼去了。”

    “这是他们的错吗?!”

    他说完,房中气氛有一时的激荡。

    项宜听着,交叠的手禁不住攥了起来。

    而顾衍盛又问了谭廷一句。

    “谭大人以为,这般案子到底该不该翻?”

    房中静得厉害,只有窗外的寒风吹动着简陋的窗棂,发出咣当如浪的声音。

    顾衍盛此番所言,确实令人情绪随之翻涌,谭廷亦可以想象当地的寒门读书人,真的在这般状况之中,是有多绝望。

    但就是这般如风煽火的不自觉扬起的情绪,才让谭廷眼皮跳动,隐隐觉得不安。

    谭廷压了眉头,问了顾衍盛一句。

    “那么翻查过此事回京之后,你待如何?”

    项宜也不由地向自己的义兄看了过去。

    她想起义兄在谭家田庄时,曾与她说,这番回京便能借机将水搅浑,将太子争取过来。

    他还说了句话,“血债要血偿......”

    然而此刻谭家大爷问了,她却见自己的义兄没有回答了。

    顾衍盛没有回答谭廷的问题,反而只轻笑了一声。

    谭廷在这笑声里,眉头越发紧压下来。

    他不是不能理解庶族寒门的难处,只是在顾衍盛身上,尤其在他这声轻笑里,让他蓦然想到了李程允在给他的书信里的担忧——

    年后的朝堂甚至整个朝野,恐要乱了。

    谭廷一时间没有言语。

    倒是顾衍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问了他。

    “那么谭大人此刻又如何打算呢?”

    谭廷默了一默。

    在他说完江西武鸣的科举舞弊案之后,告发他,便是同陈氏同流合污,联手迫害庶族。

    谭廷看了一旁的项宜一眼。

    可若要他蒙蔽陈氏,出手相护,只凭顾衍盛一面之词吗?

    这倒也罢了,但他看向顾衍盛,想到他刚才的那番话与那声轻笑,便也不欲助他护他。

    谭廷没再继续坐下去,径直起了身。

    他目光肃然落在顾衍盛身上。

    “谭某既不会告发你,亦不会助你,但有一言,谭某必须要讲。”

    顾衍盛抬了手,笑道,“谭大人请讲。”

    谭廷做不到似他这般轻松含笑,反而眉头越发压了下去。

    “世庶两族之间本不至于此,是何种原因导致近年两族矛盾陡增,尚且未知,若是贸然挑动两族矛盾,朝野动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谭廷少有疾言至此的时候,话音落地,房中肃然一静。

    项宜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不由想到了从前。

    从前父亲在的时候,确实多半站在寒门的立场上言语,但是父亲也从不是打压世族的做派,毕竟这些世族,也是从一个一个的寒门慢慢崛起,世族与世族也不可混为一谈。

    她不晓得父亲为何给她定了世族谭家的亲事,可那时候,世庶两族联姻本是常事。

    只是就像谭家大爷所言那般,近年两族关系才急转直下。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眼下这般情形,不知欲如何看待?

    房中一时间没人说话。

    顾衍盛在谭廷的疾言中,嘴角的笑意缓了一缓。

    他越发正经地看了这位谭家宗子几息,点头起身,跟谭廷道了声谢。

    “谭大人的话,顾某听在耳中了。”

    他这般说了,谭廷自然不会多言。

    他只是冷着的脸色无有一息和缓,沉声道了句,“谭某言尽于此”,便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妻子。

    目光落向项宜,他嗓音自己都未曾察觉地缓和了下来,可嗓音仍旧闷闷。

    “随我回家吧。”

    项宜在这话里微顿。

    她有些不甚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有告发义兄,她很感激,可她确实骗了他。

    他若要休妻,她无话可说......

    但他道回家再说的意思,是另有处置?

    不论如何,项宜坦然接受。

    谭廷见妻子没有准备留下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他刚要抬脚带她一道离去,却见顾衍盛一步走上前来。

    他嘴角仍旧挂着让谭廷不甚喜欢的笑意,侧身挡在项宜身前。

    “谭大人,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