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采 作品

第66章 第 66 章

    春宴后半, 谭廷找来了苗氏陪着项宜。

    苗氏性子喜乐,胆子也小一些,不是很有心机的人。虽然不是合格的宗妇模样,但却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她和春宴上大多数的人一样, 并不晓得林大夫人的打算, 自然也不知道项宜遭遇了什么, 只是同项宜说说笑笑, 说起第一次见到程大小姐, 没想到如此气质出众, 又道槐川李家的两位小姐不知怎么, 脸色甚是不好看,宴请进行到一半就回了家。

    这种在人多的宴请上早退的事情,总是不免要被人注意, 被人猜测。

    正是因此,谭廷才忍着不快,同项宜说宴请一结束,他们就回家。

    苗氏絮絮叨叨同项宜说了些话, 见项宜性子柔和平易近人, 又与自己一样, 同为非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宗妇, 不免同她说起一些自己的事。

    “要不是我家大爷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必须以身相许,我想族里定然不同意他娶我。不过我爹娘当时也甚是担心我远嫁, 亏得大爷待我还好... ...”

    项宜听说过她的事情。

    她可是只身从老虎口中, 把重伤的李氏宗子李程许救了下来。

    她本是个胆小的姑娘, 但凭着这份临危不惧的英勇, 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也未必能及。

    但世道如此,世人看人,总要先看出身,甚至只看出身的。

    宴请一结束,谭廷就让人来女眷处接了项宜,甚至没有当面同林大夫人辞行,只让丫鬟通禀了一声,就回了家。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家的方向驶去。

    车上,项宜想到今日的事情,悄悄看了身边的人几回。

    但他没这声不说话,只是绷着脸攥着她的手。

    项宜暗暗叹气。

    其实今日林大夫人的意思,她是应了的,但不知为何,他好似并不晓得她应了。

    项宜想了想,又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转过头来看了过来。

    他的眼神隐约还含着些郁色,低低问了项宜一声。

    “宜珍难道有什么话要说?”

    这话让项宜莫名想到他在书阁里问得那句。

    “宜珍不会... ...不想要我了吧?”

    项宜的话头刚落在舌尖,一滑又落了回去。

    她说没有,见男人松了口气似得,瞧了瞧她,又想到了什么,开了口。

    “我今日见到了程家大小姐。”

    程大小姐... ...

    程大小姐亦来了今日花宴,应该也是来相看的吧。

    项宜没有做声,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却见他忽然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书来。

    竟是一本篆刻的图谱。

    他道,“是程大小姐割爱转赠给宜珍的。”

    项宜接过他手里的书,半晌没说出话来。

    书上还有隐隐的香气。

    那位程大小姐的意思,怎么可能是想要赠一本书给她,定然是他当着程大小姐的面提起了自己,程大小姐无奈才赠了书。

    但项宜向他看去,只见他坦坦荡荡,还道了一句。

    “不知是不是前朝真本。”

    薄薄的一本书,项宜拿在手中却觉沉甸甸的。

    他又说起自己替她搜罗了几本书,还说过两日就到了京城。

    项宜拿着沉甸甸的书,耳中反反复复回荡着他的话,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又都翻了出来。

    本要告诉他,她其实应了林大夫人的事情,怎么都不忍说出口了。

    她目光轻轻地落在身边的这位大爷身上,而他又跟她开了口。

    “此事是姑母太自作主张了。”

    谭廷想到自己姑母竟能天方夜谭地做出这种事情,还事前没有同他说一声,就不由道。

    “林家算得上是世家之首,姑母又是林家的宗妇,兴许是掌权久了,便觉得什么事都该由着她的想法处置。”

    谭廷至今还觉得不可思议,说着又叹了口气。

    “姑母性子自来强硬,不过说起来,她这样的性子在林家却颇得看重,姑父似是从未与她意见相左吵闹过,或许正因如此,姑母越发喜欢万事自己做主了。”

    他并不想替自己的姑母开脱,但想到姑母竟然同项宜说了那些话,心下还是有些慌慌乱乱,他解释了这些,又看住了项宜。

    “宜珍万万不要放在心上,可好?”

    项宜默默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好。”

    ... ...

    一直到了晚间,项宜给谭廷换药的时候,才发现他这几日恢复良好的伤势,竟然扯开了些许。

    “大爷怎么把伤口扯开了?”

    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处,又出了血,沾在白纱布上。

    谭廷抿了抿嘴,看了项宜一眼,才道。

    “被不相干的人扯到了。”

    他这么一说,项宜猜到了些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替他解了沾了血的绷带,小心替他擦拭了一番,从新上了药,包扎了起来。

    夫妻两人都没说话。

    春夜里静悄悄的,有初生的夏虫在窗外的庭院里轻鸣两声。

    项宜替他换了药,又净了手,已经不早了。

    但她刚坐到了床边准备睡下,忽然有人从后面环住了她。

    她一顿,男人有力的臂膀一下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身上。

    项宜没有坐稳,身子向前一倾,几乎与他鼻尖碰到了鼻尖。

    她连忙侧了侧头,但想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扣住了腰。

    他掌心滚烫,只隔着一层薄衫贴在她腰上,项宜止不住直起腰来,他却蹭到了她耳边。

    呼吸里湿热浓重,他在她耳边轻言了一句。

    “宜珍,今日逢十了。”

    项宜不知道,这种事情他怎么记这么清楚。

    她刚要提醒他,伤口还没有痊愈。

    不想他在她之前,又蹭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宜珍上了药,我伤就好了。”

    项宜:“... ...”

    外面虫鸣阵阵,窗边挤进来深春温暖的风。

    男人的呼吸一直在项宜耳畔,湿热之气让人浑身发软,而他却微微抬起头来,吻在了她的耳珠上。

    温热的唇吻上耳珠的一瞬,项宜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而他未伤到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腰,将她半悬着抱了起来,又轻轻放在了锦被之上,低身到了她身前。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亲密,可他整个人靠近的时候,项宜还是微微有些不习惯地侧了侧脸。

    但温热的唇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她听见他嗓音有些发哑地开了口。

    “宜珍,我想要... ...”

    项宜微顿。

    他又想要孩子了?

    她有一瞬的默然。

    可他却在些微的停顿之后,将这句话说给了她。

    “宜珍,我想要... ...你。”

    ... ...

    夜深人静,纱帐拖拽在地上,帐内湿热之气盘旋。

    不同于以往,清洗换过,项宜便累的睁不开眼睛,昏昏沉沉地进入了黑乡之中。

    今夜项宜不知怎么,并没有什么睡意,在床上躺了两刻钟,还清醒着。

    倒是深更鼓响,明日是谭廷第一日上任,他不得不先歇下了。

    绵长的呼吸在耳边起伏,项宜见他睡熟了,慢慢坐起身来,绕过他下了床。

    天渐渐暖了起来,项宜给自己倒了被茶水,拿着杯子轻声走到门外,穿着单衣竟不觉得外间的风凉。

    整个京城谭家老宅的人都睡熟了,只剩下初生的夏虫还在啾鸣。

    项宜坐在廊下的红漆围栏上,自院中的葱郁的花草,一直向上看到尖角弯弯房檐,看到天上明亮的月。

    今日发生的事情,鱼贯一般地从眼前闪过。

    林大夫人提出那意思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意外,她一直以来便晓得自己和谭廷不会长久。

    她答应了,亦避开了林大夫人给他安排的相看。

    那时她还以为,他们应该就能这样慢慢分开了。

    她会在一个合适的时候离开,会离开京城,也不会再去清崡,返回老家与弟弟妹妹一起生活。

    而他会在她离开之后重新娶妻,娶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与他身份相当的女子,他想要子嗣,他们也一定很快就有了孩子。

    至此各安天涯,此生不会再相见了... ...

    但他却闯进了书阁里。

    他扔了她手中的笔,拉着她的手一路下了楼,当着林大夫人和旁人的面,没有一点犹豫地告诉他们,也告诉她。

    他只有她这一个妻,不会休妻,更不会停妻另娶。

    那些话说得她脑袋都乱了起来,但也说得她心头快跳了许久。

    她是晓得,他对自己有愧疚又补偿甚至也有些情意,他亦说过他不会休妻。

    可今日,他当着众人的面,牵着她的手就这么说了这些话,一下子就把她这些年以为的他们日后好聚好散的情景,哗啦一下都推散了。

    原来他的情意,不只是她以为的那些而已... ...

    她突然就不知道与他的前路该走向哪里。

    然而,他们确实世庶有别,她贪官之女的名声确实与他仕途有碍,而他更是一族宗子,可她却身后寒症子嗣艰难。

    如果不能好聚好散,那么该怎么办呢?

    一阵风自花园深处的树丛里吹了过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吹在项宜单薄的衣衫上,吹得人冷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问她是不是有话要说的时候,他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原本要说的话,实在没能就那样说出口。

    泛着凉意的风又大了一些,庭院前后寂静无声。

    项宜拿起茶杯饮了些温茶。

    她有寒症的事情,她是要告诉他的。

    但现在就告诉她,不用他回应,项宜也能猜出来他的答案。

    他能说出不会休妻、不会停妻再娶的话,那么他亦不可能因为子嗣,就立刻跟她好聚好散。

    南面檐角上悬着的一颗星闪了闪。

    项宜忽然有点鼻子发酸。

    这么多年。

    母亲病逝的时候、父亲获罪流放身死的时候、弟弟不能科举被人欺凌的时候、妹妹卧病在床命悬一线的时候、甚至她第一次去谭家却一个人都没见到、无功而返的时候... ...

    那么多时候,她都没有无措。

    但眼下,他定是不肯放她走了,她亦不能留下封书信一走了之,可他们这样的状况,又能怎么办呢?

    树丛深处地冷风不停地吹着人。

    项宜抽出帕子揉了揉鼻子,半晌,才觉得好了一些。

    也许,她只能等一等了,等到他们两人都冷静一些,再把这些事摊开,好好地做一个决定。

    想到这里,项宜深吸了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风轻了许多,从树丛起掠过竹林吹过来,夹带着些竹子的清香。

    没有人,也没有事相扰,项宜半垂着头轻轻倚在一旁的木柱上,她拢住了自己的手臂,缓缓闭起眼睛。

    不知过了几息,忽然有件衣裳披在了她肩头。

    项宜一怔,转头向身后看了过去,才发现熟睡的大爷不知怎么就到了她身后。

    谭廷方才便醒了,却没发现枕边的妻子,他起身去寻,竟在门外的廊下看到了她。

    她一个人坐着,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会她讶然看过来,谭廷便打量着她的脸色,问。

    “怎么坐到了这儿?不冷吗?”

    他说了,见她起了身来。

    她说不冷,“妾身只是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呢?

    谭廷疑问地看了看她,可她没再说话了。

    他闷了一下,忽然间,却察觉有一只微微发凉的手碰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谭廷一怔,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被一个纤细的手握了起来。

    哪怕只是那么虚虚地握了一下,他只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下来。

    他睁大眼睛看向身边的妻子,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一下嗓子,极轻地拉了一下他的手。

    “大爷明日还要上衙,快回去睡吧。”

    天上星光铮亮了一时,夜风化作了无数柔软情丝,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了谭廷心间。

    这一瞬,他心里的疑问尽数退了下去。

    他低头向妻子看过去,看到了妻轻轻垂着眸子,嘴角却有些温柔的浅笑。

    他立刻反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那宜珍呢?”

    “我亦回去睡了。”

    谭廷笑了起来。

    “好。”

    *

    翌日,西跨院凄风苦雨。

    谭建今日必须要遵照大哥的旨意,前去薄云书院读书了,非休沐不能回。

    他使了些小性,早间要求在西跨院单独与杨蓁吃饭。

    谭廷根本没有理会他,正好也同项宜一道单独用了早饭。

    今日是他第一天去上衙,穿了四品文官的绯红绣云雁官袍。

    项宜亲自环着他的腰,为他束了腰带。

    他整个人高挺地立在哪儿,英姿雄发,神采奕奕。

    通政官下通万民,上达天听,是人少却紧要的衙门。

    这会还没上任,谭廷便得了不少消息,吃饭的时候还同项宜道,说是江西舞弊案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凤岭陈氏这次难辞其咎,就算有封疆大吏在朝,也要被重罚了。

    只不过春闱就在这两日,朝廷想等着春闱之后,一并处置。

    这对于寒门庶族来说,就是莫大的好事了。

    项宜俱都记了下来。

    时候不早,西跨院的谭建和杨蓁也吃完饭走了过来,一同送谭廷出门上衙。

    谭廷瞥了一眼自家弟弟,难得没有训斥地勉力了他一句。

    “勤勉用功,日后这绯袍自然也会穿在你身上。”

    谭建本还有些郁闷,眼下听了这话,那点懒散的郁闷一扫而空了。

    他看着大哥身上夺目的绯袍,正正经经应了一句。

    “是!大哥的话,弟弟记下了。”

    谭廷朝着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只是项宜将他送到门口的时候,他想起什么嘱咐了一句。

    “宜珍晚间不必等我,今晚多半要与同僚饮酒了。”

    初入衙门第一天,京里确实有这样的规矩。

    项宜说好,但也瞧着他提醒了一句。

    “大爷少喝些。”

    谭廷笑起来。

    “宜珍还不晓得我的酒量吗?”

    项宜晓得,但还是无奈又道了一句。

    “那也少喝些。”

    她的嗓音轻轻柔柔的,谭廷听了,再说不出旁的话来了。

    亦轻柔地应了她。

    “好,我都听宜珍的。”

    这般说完,正吉着急催促起来,他才出了家门,翻身上马,同众人挥了手,上衙去了。

    项宜站在门前又停了一会,转头正要问谭建准备几时出发,不想有人快马加鞭地到了门前。

    项宜不认识那人,却见那人穿着萧观这般谭府暗卫的衣裳。

    她微怔,那人特特上了前来,跟她行了礼。

    “夫人,属下乃是大爷吩咐留在寓少爷和宁姑娘身边的人。”

    项宜一听,心快跳了一下。

    “怎么了?”

    那人道了一句。

    “宁姑娘出了些事,您还是过去看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