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书 作品

第196章 宝宁篇之二

    江营。

    江国毅蹲在门口抽着烟袋子, 吐出几口烟,仿佛这样会让他腰疼的毛病得到缓解。

    “你咋个现在回来了,是有什么事吗?”仰头看站在一旁的儿子。

    江宝宁拿出在镇上给父亲买的膏药, 特意用方言回答:“没啥子事儿, 刚好这两天周末,就回来看看你”说完利落地掀开江国毅后背的衣服, 将膏药贴在他总是疼痛的地方,“你这个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两天就别去大坝那边干活了。”

    江国毅感受着背部传来膏药冰冰凉凉的感觉说:“去干活一天有50块,不去在家干啥,得去。”

    江宝宁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你不在家陪陪我, 我给你100块,你这两天就在家歇着。”说着抽出两张五十块,这是他做兼职攒的钱。

    江国毅露出一排黄牙,笑着说:“那咋能要你的钱,你这钱留着上学吃饭用, 你都长大了, 回来还要我陪做啥。”

    江宝宁把钱塞到江国毅布满老茧的手里说:“拿着吧,周六给我杀只鸡, 我想吃你炒的辣子鸡,好久没吃了。”房子周围的果树传来蝉鸣的声音,风吹树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

    夏天来了。

    江国毅不要这钱, 磕一下烟杆子说:“想吃鸡就给你杀一只。”把钱塞回去, 让他拿着在学校用。

    江宝宁看父亲往院子里走, 跟着进去, 帮忙担水砍柴。

    江宝宁在家待了两天, 忙前忙后。

    周一那天,天蒙蒙亮,江宝宁重新背上背包,本以为父亲还在睡,从屋里出来,发现厨房的灯亮着,他走过去,发现父亲正在做凉拌菜,锅里有玉米碜,上面馏着馒头。

    “爸,你咋个起来了。”

    江国毅扭头看到儿子说:“吃点东西再去镇上坐车,不然饿得慌,都弄好了,你自己来盛。”端着搪瓷碗,搅拌着海带丝还有萝卜丝。

    江宝宁盛出两碗玉米碜,拿上馒头放到院子的小折叠桌子上,父子俩沉默的用早饭。

    江国毅咬着馒头,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回厨房,拿了两个水煮蛋,还有两个鸡蛋饼,用塑料袋装着放到江宝宁的面前说:“你放书包里,路上饿了吃,那么远,下次没事别回来了,家里也没啥,我都顾得过来”说完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碎钞,五块十块,零零散散的,凑了两百块钱放到儿子面前说,“拿着,在学校别舍不得吃,不然生病了还得花钱,吃好睡好才能好好读书。”

    江宝宁没拿,他吃着萝卜丝说:“我手里有钱,每个周末都去做兼职,不需要你这个钱,留着自己用吧,马上毕业了,以后选个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工作,就能常回来看你了。”

    江国毅说:“我都问过宏伟家的大儿子了,你这个专业,最好是去大城市才好找工作,回小地方就是埋没了,你是大学生,还是那么厉害的大学,找个离家近的工作干啥,在家里工资那么低,你要有本事,以后有钱了,把我接过去,回来陪我才算是白读这书了。”

    江宝宁笑着说:“你了解的还不少,我到时候看吧。”

    “别到时候看了,就去大城市试一试,在咱们老家有什么出息。”江国毅劝道。

    村里都说他儿子有大学问,上那么好的学校,放在古代那就是状元郎的存在,状元郎那多厉害,以后肯定有大本事,江国毅很为儿子骄傲。

    吃过早饭,江国毅送江宝宁到村口,看着他搭乘村里的拖拉机后才转身离开。

    早上一早就出发,来到县城坐大巴到a市,再从a市坐火车到h市,晚上六点多才下车,又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出现在h大门口。

    一路风尘仆仆,当站在门口看着大学门前的梧桐树时,一阵微风拂过,这阵风的到来才将身上那一股火车上独有的泡面味道给吹散。

    江宝宁神情有些疲倦的背着背包踏进校园,没走几步,傅冽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宝宁!”傅冽克制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一脸惊喜地看着他,倘若你看着他的眼睛,能够感觉到,他这一份惊喜似乎也是极力压制后的表现。

    江宝宁眨眨眼,看着傅冽说:“你怎么在这里。”

    傅冽走在他旁边,努力斟酌自己的话,不想让他觉得奇怪,慢慢地说:“我那天醒来没看到你,跑去宿舍找你,你室友说你回老家了,想着你周一肯定要来的,就在这里等着,没想到真的看到你了。”

    江宝宁没说什么,两人走了一会,他忽然问道:“傅冽,我们快毕业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国外。”

    傅冽说:“我已经改变主意,打算毕业去创业。”

    江宝宁闻言一顿,又看一眼傅冽说:“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国外进修?”

    傅冽故作随意的说:“我后来又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好进修的,还不如早点创业。”这个时期国内遍地机会,有许多东西都是在这个时候出现雏形,他有许多可以大展拳脚的事情,只需要给他一两年的时间,他就能有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完全不需要再看父母的脸色过日子,更不惧怕他们对宝宁做什么。

    江宝宁可能觉得这个想法太突然,点点头说:“也可以。”

    傅冽看得出来他有些倦怠,想到他离家那么远,一定很累了,立即说:“我先不打扰你了,我送你回宿舍,今天早点休息,改天我们再详细聊。”

    江宝宁想到宿舍还有蛮远的距离,等傅冽送完他又要折返回家,站定后对他说:“你不用送我,你也回去吧,我们明天再见。”

    傅冽本来想送,忽然想到什么,点头说:“那好吧。”他看着江宝宁离开后,又快跑着往学校小超市跑,他买了面包和牛奶,还有矿泉水火腿肠,一堆东西。

    他想,宝宁肯定很累很饿,但又懒得再去一趟学校食堂。

    买完东西,他就飞奔着往宿舍楼跑,江宝宁见到傅冽时,刚收拾完东西,准备去冲凉。

    他语气惊讶地看着气喘吁吁似乎刚跑了两千米的傅冽,“你怎么在这里。”此时不少同学都在餐厅吃饭,宿舍没有其他人。

    傅冽走进去,把门关上,将东西塞到他怀里说:“你坐了一天的车,肯定没什么胃口,怕你晚上饿了食堂又没饭,这个你留着,有胃口了再吃,我不打扰你了,你赶紧去洗澡吧,我们明天见。”见到宝宁的那一刻,傅冽仿佛真正的回到了二十几岁充满活力的时期,紧张,激动,还有忐忑。

    他难以形容见到宝宁时自己内心的情绪有多么复杂,其实他早就看到宝宁出现在学校门口,他看着他走进来,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好想好想不顾任何人的目光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但他知道,不能,不可以。

    他克制又克制,然后装作才看到他,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嗨,宝宁。

    我们又见面了。

    阔别这么多年,我们又并肩而行,走在熟悉的校园里。

    看着宝宁好好的,健康又挺拔,目光温和包容,但又保持着距离感。

    一如记忆里的人,一点都没变。

    还是那么夺目耀眼,从容不迫。

    有好多话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仿佛两个人真的只是好朋友那样。

    江宝宁看着怀里的东西,又看看傅冽急急说完就转身离开的背影,一闪而逝,仿佛根本没来过,只是变了一阵魔法,将东西送到了他的怀里。

    忍不住露出个笑容。

    傅冽跑出宿舍后,远远地看到有人和校领导出现在办公室那边,随后发现江宝宁的辅导员小跑着去宿舍的方向。

    傅冽转过身,倒着走,边走边看,没看错的话,那个人是周雅君。

    宝宁的亲生父亲,他旁边把西装穿得很随意的人大抵是他那个舅舅。

    太好了,终于有更多人去疼爱宝宁了。

    他的宝宁可以获得一点安宁与保障。

    傅冽多希望自己能够给予宝宁足够的安全,但他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是空话,他需要更多力量,也需要快速成长。

    他们都有当下最要紧去处理的事情。

    傅冽没有立即离开,他坐在学校的休息椅上,偷偷观察着一切。

    他看到辅导员把宝宁从宿舍叫出来,两人说着什么,一起往办公楼的方向走。

    最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半个小时,也可能四五十分钟。

    周雅君和江宝宁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校园里,周雅君站在宝宁的左边,宋天泓站在宝宁的右边,两位长辈将他簇拥着往外走。

    宋天泓满脸笑意,周雅君从前总给人优雅自若的气质,此时此刻神情也是饱含热情激动。

    他们一定是在想,不用做亲子鉴定就能知道,这是他们的孩子。

    但为了说服宝宁,也需要做亲子鉴定吧。

    宝宁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他大概觉得只是个误会,但也愿意陪他们去抽血。

    事实上的确如此。

    江宝宁觉得他们搞错了。

    “我可以陪你们去抽血做鉴定,但应该是搞错了,我从小在a市下面县城旁边的小村子长大的。”

    周雅君仿佛怕吓到他,态度温和地说:“我的孩子被拐走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过去这么久,肯定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自然也不记得h市的事情,但你和我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是龙凤胎,一般来说龙凤胎是异卵,不应该如此相似,但你们两个兄妹就是这样,而你的妹妹从小短发,像个男孩子,和你站起来就更像,犹如一对孪生兄弟。”说着将特意带来的照片递给他。

    江宝宁接过,看着照片有些微怔。

    不可否认,照片上这个短发的女孩,五官与他极为相似。

    他是被拐走的孩子,那老家里的父亲,是买家吗?

    他的神情让人觉得,他并没有因为可能有一对很有钱很有名望的父母而高兴。

    更多的是茫然。

    理性告诉他,如果面前的男人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也是受害者,可想到从小对他付出全部父爱的父亲,还有已经逝去的母亲,江宝宁心情是复杂的。

    夜幕降临,天空上的晚霞笼罩上了一抹暗色,更添上几分神秘。

    果然,情感与理性永远是无法彻底交割清楚的。

    旁边另一位长辈看大家都不说话,咋呼着说:“哎呀,先别管那么多了,做亲子鉴定先,做了亲子鉴定就真相大白了。”

    周雅君感觉到江宝宁的心情有些纠结,安慰他说:“你别担心,等做完亲子鉴定,如果是我们家被拐走的孩子,你就当多了一些亲人,你想和你原来的家里人来往就来往,我不阻拦,你也大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说,我们找到你,已经很高兴了,不是来给你制造压力,让你做选择,这从来不是选择题,小同学,看到你这样健康高大,在学校又这么优秀,我已经很开心了。”他的手不自觉搓弄,谁都没发现他温柔的语调下,那一抹小心翼翼,当得知这一信息时,他觉得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完全压抑不住那一抹激动,周末这两天的等待,让他煎熬无比,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见到那个孩子站在他面前。

    他有太多话想说,可真的见到面,又怕说错任何一句话都让他反感和排斥。

    在二十几年的亲情面前,血缘关系变得极为脆弱,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