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九殿 作品

第87章 张狂

    第八十七章张狂

    雪谷中一片寂静, 众人神情怔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眼下这是什么情况,自高处传来的声音又是什么意思, 只呆呆望着宫殿的半开露台。那里阳光透过冰顶, 铺过一条条垂挂的刺绣布幔。

    天蓝、灿金、深红、藏青的织金银绣布幔晕出交错的光影。

    似明似暗,金尘飞舞,

    仇家小少爷侧卧在巨大王座色彩浓烈的勇士驭虎绒毯面,枕着银眸魔头的腿, 猫儿一样慵倦。

    不同于雪夜, 一身深黑氆氇宽袍,漠然自舟群中走过, 仿佛是带来死亡的苍白死神。眼下,银眸魔头穿着深红近黑的右衽大襟宽袍, 内是织金亮锻高领衬衣,领口、袖口、摆边镶嵌有色彩艳丽的装饰。

    尊贵、神秘。

    货真价实的异域之王。

    他一手搭在冷硬的椅背上, 一手搭在仇薄灯的肩头,随意圈占,如同无声无息盘踞在王座上的猎豹,与生俱来的压迫感镇得四下无声。在捕捉到年纪较轻的世家子弟们混杂在恐惧、畏怕、耻辱、骇然之中的嫉恨时,苍白修长的手移动。

    在众目睽睽之下,揽过少年线条秀美的腰——那无数人臆想过的线条,被指骨分明、冷硬有力的手指拢住。虎口圈紧, 指腹摩挲。

    这等举动放在中原简直堪称“不堪入目”。

    然而世家第一出身的仇少爷却只懒洋洋乜了他一眼,垂手过去,跟他十指相扣。

    事情再明显不过, 他们垂涎多年的美人, 已经早被折到了雪域首领的塌上。

    “仇少爷!”一位东洲平川余氏家的子弟倏然涨红脸, 指指他,又指指将他圈占腿上的蛮族首领,“你、你怎能……”

    “我怎么啦?”仇薄灯诧异。

    余家子弟呼吸骤然一滞。

    他倦卧毡毯,半枕流光,眉眼昳丽非常,脸庞莹如白玉,活脱脱远古宗教壁画中专门以金粉凸显的圣子。哪怕被危险冷戾的异域之王,牢牢圈占在怀里,仍旧有种格外无辜的天真气。

    只让人觉得,无论他说出什么话,都是情有可原的。

    ……这样勾魂夺魄的美人,怎能加以指责呢?

    余家子弟直勾勾看着他,魔魇般,磕磕绊绊道:“仇、仇少爷莫要担心,我们定会救……啊!!!”

    话说到一半,这名余家弟子身上毫无预兆,燃起金色火焰,他变了调地惨叫,倒在地面,拼命翻滚,竭力要扑灭自己身上烧起来金色火焰。左边的弟子喊了一声,急忙伸手试图帮他。手刚一伸出去,金火“腾”一下,立刻蔓延到他身上。

    众人面色骤变,顿时左右散开,唯恐被金火渐到一星半点。

    两道重叠的嚎叫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太吵啦。”仇薄灯仰起头,冲银眸魔头抱怨,眉眼倒还一派娇惯的任性,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还滚来滚去的,压到我的花怎么办?”

    银眸魔头低低应了一声。

    地上的两人声音戛然而止,只在原地蝼虫般扭动,挣扎,身上烧出一个又一个大泡,血肉溃烂,却硬生生再发不出半点声——甚至就连血肉被灼烧,骨头被烤焦的画面,都被火焰模糊。

    “你——”余家家主惊怒交加,哆嗦地指着王座上的仇薄灯,“你!你身为世家子弟,不仅蛮邪同污,还淫肆歹毒自此!简直、简直是名门之耻,世家之污!出卖同族,祸害连胞,仇家万载声誉,今日全毁在你一手里!”

    “咚”一声闷响。

    余家家主被人打背后狠狠一脚踹倒。

    不仅是他,所有世家家主连带弟子们全都被图勒勇士踢倒。修士们还想暴起反抗,但在握剑的瞬间,无形的恐怖压力骤然降下。修为高的只支撑了一两息,就满额冷汗,强行离开地面的膝盖,就又重重砸了回去。

    接二连三的咚咚声里,雁鹤衣手按龙纹宝剑,杀气淋漓地踏在余家家主背后:“我们仇家的声誉如何,你一个下三流的破家败族也敢来说一道二?”

    余家家主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奇耻大辱,青筋直崩,目眦欲裂,脖颈上血管暴起,还要自牙缝里挤出声。雁鹤衣一靴跟重重踩在他的颧骨上,将他整张狰狞扭曲的脸,直接踩进雪里。咒骂声被冰冷刺骨的雪堵在咽喉中,只剩下嘶哑的怪响。

    似乎还记着仇家小少爷刚刚说的“好吵”,银眸魔头朝余家家主瞥了一眼。

    冰雪灌进余家家主的咽喉,冻住他的声带,彻底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旁侧的世家修士们咒骂不休之辈,接二连三,统统被踩进雪里。

    “说,没事,继续说,”仇薄灯枕在图勒巫师腿上,支着头的手,指尖一点一点自己的面颊,兴致勃勃地瞅被迫跪了一地的世家修士们,“‘士当强直,清振世声,不屈威武’……这可是名士立根之本,诸位清君修士,自然是该为天下做个表率。”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声。

    “要是口渴没力气,我让鹤姐姐先给你们上碗茶,润润喉。”仇薄灯体贴至极,“哪位需要啊?”

    一片沉寂中,兰洲洳怀罗苍氏家主沉声开口,“仇公子,此番力不如人,沦为阶下囚,我辈认了。但如此欺辱,岂是世家之道——”

    他自忖同为大族家主,既然拉下脸暗示这年轻气盛肆意妄为的仇家小少爷世家的厉害关系,放出可以和谈的信号,这仇家小少爷就该给个台阶。有了台阶,他也不是不愿意就阶下了——反正世家交战,也不是没有互为俘虏过,但身份崇高之辈,哪个不是只被软禁起来,等候赎回?

    话还没说话,背后的图勒勇士就一脚,将他也如余家家主般,踩进雪里。

    “见了雪域的君主,好歹要行个礼是不?跪一跪,彰显一下世家礼数,”仇薄灯耐心解释,“好啦,下一个是谁?”

    “仇贤侄,太阴氏与仇家世代相交,便……”

    “我叔叔可没姓太阴的,”仇薄灯赶紧打断他,“您可莫要替我爹多出个兄弟出来,那会害我爷爷跪搓衣板的,他老人家腿脚不好,还是算了吧。”

    又是“咚”的一脚,太阴氏家主被重重踩进雪里。

    四下俱寂。

    被强行按倒跪在地上的世家众人面上青紫交加,一时间没有人敢出声。

    “没谁要说了吗?”仇薄灯诧异地,“其他倒也罢了,诸位家主不是名儒望贤,就是剑侠仁客,一方风范。小辈们都在这里呢,不做个榜样吗?”

    家主们面色若猪肝。

    几乎在肚子里将这仇家小少爷祖宗十八代全骂了个遍。

    一片沉寂间,众人的视线全投到被一视同仁按跪在地上的薛湘城身上——别人倒也罢了,你这位东洲八君之首,可是仇家小少爷的表兄弟。

    薛湘城白衣沾污,发冠鬓乱,毫无往日的清俊文雅。

    自踏进雪谷起,他手攥在袖中,始终垂头不语。

    直到此时——

    一道清光炸开。

    踩住薛湘城的图勒勇士闷哼一声,被震得踉跄后退,白影闪过,薛湘城袖中匕首横滑掷出,龙吟隐约。

    众人失声叫起。

    “你敢!”雁鹤衣怒喝一声,长剑横斩。

    剑光劈到薛湘城身上,但薛湘城祭起的神兵速度极快,刹那已经直向仇薄灯。

    血花溅到薛湘城脸上,宛若恶鬼。

    他死死盯住王座上的少年,眼底的阴翳和嫉恨几近疯狂。

    薛湘城向来自负自傲,自小起便是年轻代的天骄榜样,所要之物,无不尽入手中。如今不仅颜面尽失地被迫向一区区蛮民下跪,更亲眼目睹自己垂涎多年,认为注定为他所得的人躺在他人怀中,。

    死!

    他要仇薄灯死,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一点刀光照在仇薄灯的眉心。

    晶枝蔓延,生长,一片雪花凭空出现,志在必得的刀尖刺在雪花中心,前进之势骤然一停,白冰就凝结过整把匕首。雁鹤衣赶上,将薛湘城踢翻在地,冰裂碎响,悬停在半空中的匕首化为粉末,簌簌掉下。

    一拥向前的图勒勇士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要借此变故暴起逃出的雪谷的世家修士只觉得刚一松的无形重力,重新凭空落下,再次被迫齐齐跪倒在地。

    雁鹤衣拔出剑,又掼下去,来回跟剁肉一样剁被制住的薛湘城。血浆流了一地,他竟然还没死,反而冲仇薄灯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语气悚然:“表弟啊,你以为这样就救得了雪原?——你以为救他们——这些蛮民!他们会感谢你?”他放声大笑起来,忽然以雪原的语言,朝四面的部族勇士咆哮,“雪域之门,就是将灵气全部抽进雪晶里,变成一个巨大的囚阵!你们就是自困在此!”

    他咆哮出雪域之门时,雁鹤衣太阳穴一跳,长剑一横,就要割了他的舌头。

    仇薄灯一摆手,随意地制止了。

    听到雪域之门就是雪晶,雪谷中的各部族勇士面色如常,各部族长不仅不惊讶,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雁鹤衣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多虑了。

    雪原各部,似乎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薛湘城神色一冷。

    “好表弟,”他面溅污血,不甘地攥紧手指,“你喜欢雪原——觉得这里干净?哈,我们要不要来打个赌,赌知道雪域之门就是雪晶后,只需要多少年,这里就变得比外边还脏?”

    雁鹤衣眉头一跳,只觉得这家伙恶心到某种极致,若不是碍于他是小少爷的表兄,简直想要当场碎尸万段。

    金火一卷,薛湘城连人带地上的血,全都烧了起来。

    细火慢烧,如烹小鲜。

    ——估摸要慢条斯理,烧上个几十上百年。

    这一瞬间,雁鹤衣莫名觉得,某个图勒巫师,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好啦,好啦,”仇薄灯丝毫没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好声好气劝见他连表兄都烧如坠冰窟的众人,“你们还有谁想说的吗?”

    “你、你……手足相残……”一修士颤声道。

    图勒勇士抬脚一跺。

    声音消失了。

    仇薄灯撑着脑袋,葱红的指尖一点一点,晶莹如照玉。他的神情和一开始相比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漂亮的黑瞳亮晶晶的,带着孩子气的天真任性——让人不寒而栗的天真任性。

    他环顾四周。

    四下安静得跟人全死了一样,只剩下紧张的呼吸声。目光所及之处,修士全都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只多看了他一眼,就引来烧身之祸。

    “喏……那边的,呼吸太大,吵到我了。”他随意一点。

    站在那修士背后的图勒勇士就是一脚。

    众人:……

    这回连呼吸也消失了。

    “这边的,肩头的雪掉下来,吵到我了。”

    咚又是一脚。

    一众世家名门的修士僵硬地跪在雪里,不敢动,不敢呼吸,就连汗都不敢出了。就生怕这小魔头带一群魔头,找出自己的茬。

    “既然大家都没准备好说什么,那我就等一等吧。”仇薄灯很好商量地道。

    雁鹤衣一扭头,立刻,有图勒姑娘端上一个个盛满美酒佳肴的银盘,在他面前排开。

    烤肉香气四溢,浆果晶莹剔透。

    饿了好多时,狼狈不堪的修士们:……

    他们甚至连咽下口水都不敢,生怕被来个“咽口水的声音太大,吵到仇少爷烧立决”。

    仇薄灯挑挑拣拣,吃了串浆果,泡了巡茶,又洗净了手,发现这些活冰雕是铁了心一个比一个逼真。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拖下去,让他们自己写信给家里要钱赎人吧。”

    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世家修士们骤然松懈下来,险些直接瘫倒在雪地里。

    “——对了。”

    一口气刚松,就在少年轻快的语调里,拔了起来。

    纤长的手指在空中一点。

    “沧洲太阴跟兰洲罗苍,只有一家能赎回去;幽洲陆家、西洲柳家跟清洲顾家,也只有一个;涌洲跟西洲……”随着他散漫的点来点去,世家家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仇薄灯歪着头,朝他们笑。

    “记住了吧?”仇薄灯笑容如蜜,沁出毫不掩饰甜稠的恶意,“价高者活,大家可要想好,要朝家里要多少钱啊。”

    仙门世家:“……”

    什么纨绔,什么小魔头!这分明是和银眸首领一模一样的大魔头!

    ……………………………………

    一群人被拖下去后,小少爷立刻指挥着人,将他们跪过的地方,连雪带土统统挖走。等其他人都退下去了,小少爷还要朝图勒巫师抱怨。

    “他们一个个的,做得一手锦绣文章,还以为能有多会说呢?亏我等了那么久,一个字都不敢吱……”

    图勒巫师低垂眼睫,手指先是碾了碾他的唇角,随即向下描摹,游走。

    像把猎物固定在怀里的野兽,在巡视属于自己的领土。

    宫殿中布幔飘动,光影摇曳。

    少年“唔”了一声,顺从地仰起头,面容纯洁美丽。圈占他的首领哪怕当上了各部的共主,依旧野性难驯,年轻强大。

    ……简直就像民谣故事里唱的,残暴冷酷的部族国王将纯洁美丽的圣子虏来,囚在他的王座上,不管他受不受得了,日日夜夜,无度爱怜。

    年轻的巫师气息危险。

    可明明是被虏来,却心甘情愿任他施为的小少爷却只翻过身,亲昵又甜蜜地问:“怎么啦?不高兴的?”

    少年仰着脸,脖颈优美,黑发披散,半截露出的手肘白得近乎反光。

    “他们看阿尔兰,”图勒巫师的眉骨投下淡淡的阴影,银灰的眼眸在昏暗中呈现冷兵器的金属感,他低声问,“我能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吗?阿尔兰。”

    仇薄灯迟疑了一下。

    交赎金还要下狠手,好像不太厚道。可……

    图勒巫师唇线笔直。

    确实不高兴。

    在雪夜之战结束后,他的威望在雪原达到巅峰。

    人们争相传颂他的战绩,将他与驾驶红鸢的阿尔兰一起唱进伟大的叙事史诗,就连他一夜造起辉煌宫殿都成了神证的传奇——是天命他来统治雪原,是万神叫他来放牧众生之鞭。

    可事实上,图勒巫师毫无彰显雪原实力的意愿,更无以神迹震慑各部巩固威严的为王宏图。之所以建起琉璃宫殿,种下缤纷花海,只是为了要哄他的阿尔兰开心。

    让别人踏进这里,图勒巫师原本就不怎么高兴。更别提那些人还不知死活盯着他的阿尔兰看。

    ——没当场杀了他们,已经是十足克制。

    “阿尔兰。”图勒巫师放低声。

    清冷的嗓音带上几分示弱的沙哑,就像大猫蹲在你腿边,轻轻的呼噜。

    前后迟疑连一个呼吸没有,小少爷就毫无原则地投降……怎么想,都是哄自家恋人重要吧?

    “也行?”仇薄灯小声道,心虚地觉得自家胡格措大有会为自己做昏君的前兆,“反正也没保证他们完好无损的回去……”

    他话音刚落,就被图勒巫师拉起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咬了咬。

    是哄好了的标志。

    果然还是自家恋人重要啊。

    仇薄灯想着,视线落到巫师扣紧到最上面排扣的华贵衬衣领口。说起来,除了共毡的那一次,他真挺少见自家恋人穿盛装。

    就……

    挺好看的。

    抛开小少爷“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说,是真的挺好看的。雪原部族的盛装色彩浓烈,一般人穿容易显得奇怪。可他眉眼深邃,肤色苍白,劲瘦强健,便有种异域的尊贵和克制。

    看着……让人心里猫抓一样痒痒的,有点想顺势扯开那些纽扣。

    小少爷瞅了一会,就想腾手去揪一揪。

    ……反正是自家恋人,揪一揪没事吧?

    图勒巫师却拉下他的手,将一样东西缠上他的腕骨。

    仇薄灯看不到是什么,凭直觉应该是细绳一类的。绕了两圈,调整了一下,稍微一扯紧,后才松开。

    松开时,就听两声空灵清响。

    他下意识举起手——

    腕骨处被系了条红绳。

    上面串了两个精致的银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