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洲 作品

第101章 第 101 章

    心底深处某块地方塌下去, 轰然的巨响在耳边炸裂回荡,埋葬当夜辛苦划船渡河的月光。

    吃饭时没有喝酒,桑絮却头疼得宛如宿醉之后。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她钳制的人, 恼恨她置身事外的态度。

    等她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回来, 就塞给她一把坏情绪。

    “桑絮。”裴思渡又喊她一声,这次是示弱的语气,轻轻柔柔,像在读诗。

    桑絮双目晦暗地看着她, 她又补了一声:“疼。”

    哪怕心里充斥着再多愤懑,听见她喊疼, 桑絮还是醒悟过来,慢慢松手。

    目光落在上头, 白皙消瘦的腕骨上, 两道红痕刺眼醒目,提醒着她有多失态。

    装腔作势地忍下这个,藏住那个,到头来, 裴思渡仍能轻松让她暴露。

    她披多少戏服, 戴再多面具,都是无用功。

    她想逃离这里, 一切关于裴思渡的东西, 都不想再看到。

    沉默间, 眸子冷了又冷,从她身上离开时, 裴思渡像是读到她的内心独白, 一把抱住她的腰。

    桑絮险些塌下腰去压着她, 晃了晃撑在沙发上,腰上的力道又箍紧,她暗叹一口气。

    一改方才的淡定,裴思渡轻声问:“我惹你生气了,刚才哪句话让你不舒服?”

    哪一句都不舒服。

    桑絮拒绝跟她说话,安静片刻,“松开。”

    “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讲话?”

    被迫亲近让她脾气上来,急着回了句:“我不想听你讲话。”

    腰间的手松开一点,裴思渡仰头看她,难得露出无措。

    一旦开了闸口,难听的话就行洪水般难收,桑絮继续发脾气:“听你给我开会吗,一点两点,高高在上地教训我。”

    她极少不堪忍受地表达过不满,裴思渡心间酸涩又后悔,反省刚才的饵料放少了,钩子伤到了桑絮。

    “不是想教训你,只想你好好跟我谈一次。”

    “好好谈?我无话可说,话都被你讲了,你要我谈什么?”桑絮面色沉郁。

    “对不起。”

    “你也没必要跟我说对不起。”桑絮把她的话还给她。

    两人以亲近却别扭的姿势僵持了会,裴思渡见她真的不吭声,主动问:“关于她,你真的不介意吗?”

    “她是谁?”桑絮听了就不爽。

    “周颖。”

    冷笑一声,顾不得体面,她索性坦白,“怎么可能不介意?她像个苍蝇一样围着你转,你还觉得没必要告诉我,难道我要替你们开心吗?”

    裴思渡静然地抬起眉目,“我跟她吃饭那回,你其实早就到了,对吧?”

    “是。”桑絮认了,还装什么装呢,没意思。

    “为什么不直接开车过来,我一直在等你帮我解围。”

    “不想打扰你们。”

    拧眉,裴思渡深吸口气,半是恼怒半是无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混账话。”

    桑絮狠心道:“我就爱说混账话,你以前没少领教吧。”

    被她提醒,裴思渡失神地想,她都快忘了,桑絮从前是怎样的脾气。哪怕别人陪笑靠近,仍要刺人一下,才不管什么客气礼貌。

    桑絮在她面前温顺久了,她误以为她好欺负。

    “你那晚不高兴,可以跟我说,像我对你那样。你想问的,我不会有所保留。你介意的,我下次就会注意。”

    可是桑絮非要去忍,那天接她时脸色难看,还晾着她,却一口咬定没事,不轻不重地把事情埋起来。

    该说的浑话都说出去,裴思渡不仅没有被她激怒,还在轻声哄她,桑絮想吵都吵不起来了。

    努力从裴思渡怀里起来,抱膝坐远。裴思渡跟着起来,默默揉着手腕。

    桑絮悄悄关注她的动作,语调平淡:“我那天看到周颖了,她是短发。”

    个子很高,也很会笑,裴思渡与她聊得不甚欢快。原来那时候,她在等自己解围,自己却阴暗地想,说不定她们在抓紧时间叙旧。

    “短发又怎样?”

    “你的推送,不就是短发。”桑絮耿耿于怀。

    裴思渡被她的捕风捉影气到:“我喜欢她的时候,她是长头发,难道你以为我因为她才去搜索同款吗?”

    ——我喜欢她的时候。

    桑絮冷冷地垂头,抱着左膝,盯住自己的脚,一声不吭。品味她的话,眼睛慢慢红了,紧咬牙关,忍耐着情绪。

    裴思渡再度软下口气,“就算你怀疑,你随时都能问我,如果我被你戳穿,难堪的顶多是我。你闷着,一个人胡思乱想干什么?”

    难堪的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呢。

    桑絮为她刚才的话心绞痛,眼底发红,嘴角却笑了一下。“我承认,我半点都不想你喜欢过别人,跟别人有过亲密关系。”

    裴思渡当然知道她的感受,她担心桑絮计较那些过往。可是她想说明白,桑絮却冷漠地避而不谈,简直是在折磨她。

    “既然介意,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反复地问着相似的问题。

    跟桑絮交流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情,她要想尽办法,才能撬开嘴听到实话。

    桑絮蜷缩在沙发一角,怅惘地说:“我不知道。”

    她也烦她自己。

    裴思渡将手塞进她手里,靠近她,柔声说:“我跟你讲过,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我,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我宁愿你闹一场,也不要你都憋在心里。

    “如果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以为你对我的过去漠不关心,以为你反感到懒得听。等你再来问时,我当然没有办法哄你。”

    桑絮缓缓地抬头,看她,想明白了,“你故意的?”

    平时无论如何,裴思渡对她都是温柔和哄诱居多。哪怕是分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怕是偶尔惹她生气,裴思渡都不会用刚才的语气跟她说话。

    明知自己会生气的情况下,不来哄,反而冷淡又理智地解释。

    噎得她无话可说,只能自认理亏,好像她在没事找事。

    “是,我故意的。”

    如果不是为了把事情挑明,桑絮不会有机会看见周颖的骚扰,就算看见,她也会好言相哄。

    然后呢,再任由桑絮装大方,把不满藏住,什么都不说吗?

    她今天被桑絮送的包吓到,她不是不能忍受桑絮还钱的行为,她愿意理解她的自尊心,认可她的处事原则。

    但她们的未来长着呢,总会有机会送礼物。

    情人节,七夕节,圣诞,跨年,生日……有无数个可以用来送礼的正当理由,桑絮却要挑个普通的日子。

    送一件价值不菲的礼物,然后说是心血来潮。

    这种急着划清界限的态度让她惶然,弄得她思绪混乱。于是没挑好时机,选了两人心情都不好的时候,去掰扯另外一件事情。

    她的态度不好,她不应该那样解释。

    “你多看点聊天记录,就会发现加上好友后,我跟她的聊天次数屈指可数,一共只回过她三句话。她看上去很体贴,但我从前反感她这样,现在她越是凑近,我越是厌恶。”

    “我根本不在乎她,你提不提她都无所谓,我只想你对我坦诚。如果已经因为闲杂人等不开心了,为什么只忍?”

    桑絮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我习惯忍着了,这是我喜欢的,你一定要为难我吗?”

    “怎么是为难,难道忍过去,事情就不存在了?”

    她将头靠在桑絮肩上,“我想看你在乎我,想你因为吃醋来跟我闹,我们在恋爱不是吗?你隐忍不发,让我别再提,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

    桑絮上身僵硬,知道自己靠着不会舒服,但裴思渡也不起来。

    “闹脾气又怎么样,你们的过去还是发生了,你们该见面还是会见面。我干嘛问你那些东西,给我自己找不痛快?”

    她都要嫉妒死了。

    她不想被折磨,害怕听到裴思渡是怎样喜欢上别人,又是怎样放弃别人的。

    “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什么生气?”

    “我在生你的气,你为什么不躲,一定要拿这些事情刺激我,逼我问你。难道我不想知道,都不可以吗?”

    裴思渡无言以对,心想,当然可以。

    是她的问题。

    “我没有你以前喜欢的人优秀,我不能确定我不会被你放弃。”

    “我竭尽所能在跟你恋爱,你想要的我都在努力,可我想要的呢?为什么你不尊重,还觉得我在糟践你的心意?”

    说到底今天失控不止因为周颖,还有那份没送出去的礼物。

    “是我不好。可我不想你跟我两清,你已经把你最好的给我了,对我来说都是无价珍宝。以后我们在一起,你的都是我的,我的也全部可以给你,为什么要计较钱?”

    她说完立即软下神情,“我错了,把话说得太重,你原谅我好不好?”

    桑絮忍住心动,沉默不答。

    裴思渡看她气得不轻,跪坐她身旁,柔声细语地哄她:“包我收下,以后你送什么我都收。我也会注意,不再送你贵重的东西,让你心里不安。好不好?”

    “周颖,我会跟她说清楚,以后她再纠缠,我都告诉你。”

    裴思渡在努力照顾她的情绪,在解决今天发生的事情,在反思。

    可是桑絮却没有她强大,难以从矛盾里立即抽离。

    当裴思渡又用熟悉的手法替她顺毛,揉她头时,她回味了今天这一整套流程。

    认真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喜欢听话的女孩,年轻的都能做到,合你心意的一定很多。没必要,在我身上耗费心力。”

    说到这,她意识到她又说了段废话,“哦,那样太没挑战了,不好玩。”

    裴思渡浑身的温度都降下去,十月夜晚的寒凉让她战栗,收回手,忍了忍说:“就算我做得不够好,你也没必要跟我说气话,我没有过那些想法。”

    “可我觉得,你应该想想。”

    桑絮斜瞥她眼,站起来说:“我想出去走走了。”

    “我陪你。”

    “我一个人。”她语气坚定。

    “不行。”裴思渡比她还要强硬。

    她的命令在这种时候毫无作用,桑絮不理,“你不用管我,我也要自己想一想。”

    看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裴思渡极力忍住拦她的冲动,她不能强势到桑絮反感,声音里有了恳求的意味:“十二点前回来好吗?”

    桑絮没理,换上鞋后把门关上了。

    下了楼,她漫无目的地沿着路边往前,起先还麻木,直到眼睛被夜风一吹,难受得落泪,才开始边走边哭。

    模糊得都看不清花花绿绿的灯。

    她没有力气再去辨析谁对得多,谁错得少,只是难受,心里堵得慌。

    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快快乐乐,为什么要被那么多烦心事干扰呢。

    即便她想逃避,她想还清人情,又怎么样呢,裴思渡为什么要步步紧逼。

    她愿意把自己变成适合恋爱的样子,因为这样才能享受跟裴思渡在一起的美好,可她有她的底线,她不能一路退下去。

    哪怕裴思渡今天服软,主动哄她,她还是如鲠在喉。

    不知走了有多久,眼泪都被风吹干了,她筋疲力尽地在路边坐下来发呆。

    然后给封憬打了一个电话。

    打完电话,她有想过不回去,她的天性就是这样,逃避也没什么。找个地方睡,就不用再回去吵架。

    可是她也知道,如果自己不回,裴思渡今晚就不用睡了。

    想到最后,还是决定回家。

    裴思渡说了,十二点前要回去。

    进门后,玄关处点了一盏小蜡烛,火苗小心翼翼地照出一片暖人的光亮。客厅里的落地灯开着。

    桑絮熄了蜡烛,关上灯,轻手轻脚进到房间。

    房间也留了一盏小灯,裴思渡背对外面睡,桑絮知道她不可能睡着。

    许是不想面对,怕听到不想听的话,于是选择装睡。

    桑絮一言不发地拿衣服去浴室,洗完澡出来,裴思渡还是刚才那个姿势。

    她刚才就闻到空气里有酒味,注意到桌上空了的酒瓶跟酒杯。

    坐上床,不放心地凑过去,闻见她身上浓浓的酒味,探了下她的脸。

    裴思渡被她弄得装不下去,静静地睁开眼。

    她喝了不少,桑絮担心:“喝酒了难受吗?”

    裴思渡摇头,伸臂勾住桑絮的脖子,目光涣散地努力注视她。

    桑絮端详她的神态,见她除了有些醉意,不像不舒服的样子。顺势吻她,一路亲下去。

    不算温柔,有些急躁,裴思渡没吭声。数次抱住她,想像往常一样索吻,桑絮没有理会。只是照拂别处,却别扭地不吻她。

    她想与裴思渡像这样亲近,永远在一起,想对她好。但是发生的事,说出的话,空了的酒瓶,都让人心力交瘁。

    被翻来覆去,桑絮又吝啬于给安抚和反馈。

    微醺后情绪失调,委屈与不安交织,眼泪跟汗一起外流,一滴一滴打湿了睫羽。

    哭也没声音,泪从眼角往下坠,哽咽与低吟都忍在喉咙里。拿手背挡住眼睛,枕头很快被打湿。

    细心地发觉她情绪不对,桑絮赶忙去抽纸,轻柔地帮她擦干净眼泪。

    也不想再继续了,又帮她擦净了身体。

    桑絮这样,她反而哭得越凶,隐忍的哭声让桑絮的心碎得像漫天的星星,撒得到处都是。

    知道她在哭什么,桑絮心里愧疚,吻她额头,跟她道歉:“别哭了,是我不好。”

    把人抱在怀里,等她情绪缓缓过去,才如她所愿地覆上她的唇。与刚才有意疏离的冷漠不同,这个吻伴随着浓郁的酒味,充满了温情和爱意。

    碎掉的星光拼接起来,补上了残月的缺口,夜间还是亮得醉人。

    桑絮试图舔舐她嘴里所有的酒精,味觉逐渐发苦,苦到了心底。

    她想到白天时,裴思渡刚回来,她有多么开心。她们吃糖接吻,酸甜又快乐,怎么现在变成这样。

    只是不小心踩错一步,之后的事态发展就不受控了。

    吻完之后,裴思渡从微微抽泣的状态脱离,在她怀里轻声说:“我害怕你晚上出去,就不回来了。”

    桑絮没有说话。

    只是在她背上轻轻拍着,继续安抚她。

    裴思渡累得睁不开眼,却还是把独饮时思考的问题问了出来,“跟我在一起很难受吧,花钱,花力气,还要被我欺负。”

    “桑絮,你被我喜欢上,也挺倒霉的。”

    桑絮以前说裴思渡喜欢上她,算她倒霉,现在裴思渡把话还给她了。

    她否认:“当然不是。”

    怎么会倒霉,比起难过,裴思渡带给她的快乐浓度更高。

    “怎么样都行,别离开,好不好?”

    她大概是喝醉了,话说得这样委屈和低微,全不似白天的傲然与冷静。

    桑絮自责,心疼地应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