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屠城 作品
第 2 章
手机响了很久才摁下通话键。
“起床了没?”
“嗯。”
太阳透过窗帘缝晒在床尾,林霜把两条腿从被内踢出来,踮脚抵着那一线炙热光亮。
“这几天太阳好,周末你在不在家?我过去你那边,把屋子收拾一下。”
林霜有起床气,语气不是那么耐烦:“家里挺干净,我自己会收拾,你忙你的,不用过来。”
“那行吧。”付敏语气一缓:“那......周末要不要来家里吃饭?你漆叔叔前阵子去山里买了几只跑地鸡,炖一只给你补补。”
林霜回北泉后,每个月见她老妈一次,有时候是付敏来市区办事,有时候是一起去养老院看外婆,极偶尔登门做客。
“也行。”她想了想,上次去那边吃饭还是几个月前,“我中午过来。”
母女两人挂了电话。
林霜起身,“刷”的一声拉开窗帘,阳光刺目,照着明晃晃的蓝色玻璃窗,窗户外圈封着生锈的防盗网,角落里挂着张破败的蛛网。
房子是简单的两室一厅,三十年的房龄,装潢和房型都显得老派,两个大卧房并排朝东,阳台和厨卫都在西面,中间挤挨着个憋屈的小客厅。
这是林霜父母的婚房,林霜在这里出生长大,后来家里搬了更好房子,这老房子也一直没卖,成了一处弃巢,空置了十多年。
去年林霜回北泉时,付敏把钥匙交到她手上,打开尘封的大门,屋子里还摆着过时的、被抛弃的笨重家俱,天花板上都是霉迹,黄色的木地板也被虫蛀了,屋子荒弃得不成样子。
林霜找工人翻新了房子,把她爹妈结婚置办的的旧家俱都扔了,只保留了她小时候睡过的单人床,添了几样必需品,带着行李搬了进来。
除了她房间,家里其他地方空荡荡的,看起来倒是清清爽爽,家里有扫地机器人清理地面,也没什么好大扫除的地方,林霜找了块抹布去擦窗户。
半个小时后她把家里收拾干净,倚在阳台抽了一根烟,这儿视野开阔,风也舒爽,蓝天白云依旧被防盗网切割成细块,小时候有几年常有入室偷窃的案子,整栋楼一齐装了防盗网,如今摄像头遍地都是,钱包里的现金越来越少,小贼们都改成网络诈骗,这楼里家家户户的防盗网却一直没有拆除过。
手机来过一个陌生来电,林霜未曾在意,抽完烟,揣着手机下楼觅食。
出门时正好遇到二楼的住户,阿姨拎着饭盒出门,去学校给女儿送饭,这户人家里有个女儿读高三,夫妻两人是来北泉市租房陪读的。
楼里的住户换了一波又一波,早就不是林霜小时候认识的那群爷叔姨奶,现在流行绿化小区,封闭楼盘,房子漂亮,设施完善,老邻居都搬了地方,这闹市的老房子都租给了租客。
“林小姐。”阿姨看见林霜,笑吟吟迎上来,“吃了饭没?”
“阿姨好。”林霜笑脸迎人,“正要下去吃呢。”
“正巧了,这时候遇到你,本来还想找你说个事。”
”阿姨您找我?”
“是这样的,我家囡囡啊,这不马上就要高考了嘛,她压力大,夜里睡眠不太好......有时候晚上十一二点、半夜一两点,总能听见洗手间水管排水的声音,唉......”
林霜一听就明白,她作息不规律,洗澡或早或晚,吵到楼下的高考生了。
掐指一算,还有40多天就高考了。
她不是难相处的人,外人面前,脾气甚至是随和的:“阿姨,您女儿几点下晚自习?”
“晚上十点半,我们接她回来,吃点东西,收拾收拾,十一点还得看会书呢。”
“那我尽量在十一点后不用洗手间,行吗阿姨?”
“行行行,多谢多谢,麻烦你了。”阿姨忙不迭道谢。
林霜在楼下想了想,骑着小电驴也出了门,偶尔无事她也满城瞎逛,北泉市很小,这么多年发展下来,新楼换旧楼,也就市中心那么点地方像模像样,城市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学校、公园、医院、政府大楼.....
北泉高中那片依旧热闹,学校建了初中部,地盘扩张了不少,学生街的店铺全换了个遍,但她挚爱的那家砂锅米线店还在,藏在巷子里的租书店愈发破破烂烂,那间能拍大头贴的饰品店改成了小超市,但店主依然是当年那个店主。
下午一点,各家小吃店的人潮已经退去,林霜进了砂锅米线店,挑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份牛肉米线,老规矩,加辣,加牛杂。
付钱的时候,老板笑呵呵问:“姑娘看着有点脸熟啊,以前是不是也在我店里吃过,还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你们俩一起来的。”
林霜一愣,这家砂锅米线她吃了三年,也常带着当时的男朋友一起来吃,两人坐在角落里腻歪。
“毕业好多年了,来您这捧个场。”林霜笑说,“几年不见,老板还是这么年轻。”
“老喽,老喽。”
老板在米线里多加了个荷包蛋送她。
吃完砂锅米线,林霜往外走。
路过巷口的一家文具店,玻璃门上挂着块招牌:旺铺出租,电话xxxxxxxx。
林霜顿住脚步。
这天回去的时候,林霜手上多了一份店铺租金协议。
付敏打电话问林霜几点能到。
“大概十一点。”
“到了路口,你给我打电话,我下楼来接你,这边最近在街道改造,路不好走。”
“我知道。”那片林霜不熟,每次去总要迷路。
既然要上门做客,林霜去超市买了点零食和水果。
付敏家在北泉市的郊区,离林霜住的地方有些距离,公交车上乘客稀少,车子渐渐远离市区,驶入一片全然陌生的新兴开发区,她偶尔抬头看一眼,窗外零星的居民区和空旷的工业集贸城交织在一起,成为一幅倒退的画卷。
父母离婚时,她刚上初中,两年后妈妈改嫁,和继父在工业园区开了个五金批发行,她偶尔会去妈妈身边过周末,后来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她学业忙碌,再后来念了大学,离开北泉,她就极少再踏足这里。
林霜抓着购物袋跳下公交,给付敏打过电话,等了会,来接她的是她的小弟弟漆杉,离得远远的,喊她:“这边。”
小弟弟和林霜不熟,刚出生那会林霜见过几次,还亲手抱过他,林霜大学毕业后没有回过北泉,漆杉只记得他见过这个漂亮姐姐两次,一次是老妈带他跟姐姐吃饭,一次是过年她来家里做客。
“我妈在炒菜,喊我下楼来接你。”
“来了。”林霜跟着孩子,看他在前头甩手走得飞快,一副和她不熟的姿态,“漆杉,你今年几岁了?”
“十岁了。”他停在路边等她,又蹬蹬蹬的折回来,替她拎手上的购物袋,瞅一眼,“是给我买的零食么?”
“你挑喜欢的吃吧。”林霜跟着他上楼,“读几年级了?”
“四年级。”漆杉扭头,有点不高兴,“你上次见我,也问了这两个问题,怎么一样的问题你老问?”
“是么?”她淡声说话,“我忘记了,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过年的时候,你来我家吃饭。”
对于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林霜只当亲戚家的孩子对待,逢着见面,看一眼,敷衍两句。
家里的大门开着,在楼梯间就能闻到烟火的呛味,林霜和漆杉进了家门,连着咳了几声,付敏正在厨房做饭,隔着玻璃门见灶上火气缭绕,还伴着熊熊火光。
“来啦。”付敏探头,指指客厅,“这里呛,去客厅看会电视,我马上就出来。”
房间也有人迎出来,漆雄揽着自己大儿子出来见林霜,笑容满面:“霜霜来了,好久不见啊。”
男孩十六七岁,个子很高,额前长发遮住眼睛,穿一件黑t恤,站在她面前,浑身带着青刺似的别扭。
“漆叔叔好......”林霜微笑开口,顿了顿,看着面前这少年,她大概知道是谁,以前见过两次,却不记得名字。
“漆灵,喊姐。”漆雄拍拍大儿子肩膀。
漆灵抬头看了林霜一眼,皱皱眉头,有点不耐烦,点了点头。
大家都在沙发上坐下,家里开着门窗通风,但呼吸都有点火辣辣的,电视里放着闹腾的动画片,漆杉看得起劲,站在沙发上连手带脚比划:“俺老孙来也,妖怪,受死吧。”
漆灵在沙发上坐足了一分钟,扭头站起来。
“你去哪儿?”
“太呛,我回屋。”说话语气又冲又呛。
漆雄无奈看着儿子,给林霜剥柚子:“霜霜吃点水果。”
家里做饭的时候总是呛的,坐哪儿都呛,林霜小时候也这样,付敏的厨艺和脾气一样暴躁,好在饭菜可口,大家一边埋怨一边吃,一边吃一边咳嗽。
好在没多久,吸油烟机的声音停住。
“吃饭啦。”付敏在厨房喊。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盆红烧鸡块,一锅蘑菇炖鸡汤,几样炒菜,色香味俱全,付敏挑了两个鸡腿塞到林霜碗里,剩下的鸡腿一个给了漆杉,一个夹给了漆灵。
饭桌从靠墙挪到餐厅中央,林霜坐的是窄边的单座,对面空着,付敏拉着小儿子挨着林霜坐下,漆雄父子两人坐了对面的一条长凳,她的椅子又高,显得位置格外的凌驾在众人之上,带着股庄重感。
付敏先照顾林霜:“先喝点汤开胃,尝尝味淡不淡,不够我再加点盐。”
“老妈我要吃红烧鸡腿。”漆杉敲碗闹起来,“我不喜欢汤里的鸡腿。”
“那你问问你哥,能不能跟你换换。”付敏把筷子塞到林霜手里,“霜霜你先吃。”
“哥哥跟我换。”
漆灵皱了皱眉,捂住了自己的碗,满脸嫌弃,瓮声瓮气:“不换。”
付敏抿唇,腮边皱出条细纹,默不作声瞟了丈夫一眼。
漆雄出来打哈哈:“不都是鸡腿,一样的一样的,红烧鸡腿有什么好吃的,漆杉,这里还有鸡翅膀......”
“不一样,我只喜欢红烧鸡腿!”
最小的孩子拥有选择鸡腿的特权。
漆杉噘嘴,目光在林霜碗里瞟来瞟去,被付敏扭着脸转回去:“吃你自己的。”
林霜捏着筷子,夹起一只红烧鸡腿塞给小弟弟,面色淡淡的:“我吃不了这么多,给漆杉吃吧。”
“你这孩子,真是......”
“还不快谢谢姐姐......”
五个人吃饭,饭桌上吵吵闹闹,付敏一面管着小儿子,一面顾着往林霜碗里挟菜,林霜喝了碗油滋滋的鸡汤,又塞了一碗饭,掐着时机停了筷子,在客厅看了会电视,看看时间,起身打算告辞。
付敏送她出门,母女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梯,问她:“最近怎么样?”
林霜如实相告:“还在家呆着。”
“你一个人住也不安全,要不然搬过来跟我们住,漆灵的房间空着,他平时住校,周末也很少在这边住,搬过来好歹也有个照应。”
“我喜欢自己住。”林霜低头刷手机,“你平时看店进货也忙,还要照顾家里,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都这么大了,不用你照顾。”
“随你吧。”付敏叹了口气。
“你漆叔叔有个朋友,在工业园区办了个厂,招办公室职员,正常双休,工资还可以,你要不要试试?”
“不用了,我不想上班。”
付敏顿了顿:“那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在学校外面租了个店铺,打算做点小生意。”
“准备开什么店?”
“奶茶店吧,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在奶茶店打过工。”
付敏知道她一惯有自己主意:“别莽撞,凡事想好了再动手,遇上什么事,要帮忙的地方,一定和我说一声,让我知道。”
“好。”
母女俩都没说话,并肩站在站台等公交。
等得久了,林霜收了手机,扭头跟付敏说话:“你染头发了。”
“是啊。”付敏捋捋短发,“头顶白了一片,不太好看,买了盒酒红染发剂洗洗。”
“这颜色挺好的。”林霜收回目光。
公交缓缓驶来,付敏把手里提的东西塞进林霜怀里:“袋子里有一锅鸡汤,你抱着,小心点别洒了,晚上架在炉上热一热就能喝,自己一个人住,还是要注意一下三餐,里头还有点水果零食,你路上吃,下次有空我去看你。”
林霜抱着沉甸甸的袋子上车,看着她妈妈的发丝被公交扬起的气流拂乱,身形远远落在车窗后。
她眼睛盯在手机上,来来回回滑动屏幕,搁在膝头的袋子沉甸甸的,还隐约能闻见汤的香气,打开一看,是个保鲜膜缠得严严实实的老式双耳铝锅。
锅盖上搁着个绿色塑料袋,一圈圈绞在一起,包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林霜握在手里打开,是两叠用塑料皮筋捆得厚厚的红色钞票,不像是从银行取出的现钞,倒像是一点点攒起来,里头夹着张五金店的取货单,上头写着字:给你的生活费。
林霜爸爸做生意发家,人膨胀了,脾气也飘起来了,当年夫妻两人吵架,就是炮仗遇上爆竹,炸翻了天,三天三夜也停不了,付敏为了离婚,连林霜的抚养权都放弃了,一气之下净身出户。
再婚后,漆雄那边还带着一个儿子,再添了漆杉,家里一直不算宽裕,读大学的时候林霜爸爸出事,付敏想负担她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却被林霜一再拒绝。
她给付敏打电话,母女两人的对话一贯的四平八稳,波澜不起。
“到家了?”
“到了。”
“天气热了,鸡汤放在冰箱里,搁外头容易馊。”
“好。”
“有什么爱吃的爱喝的,自己拿钱买着吃,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