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林霜的想法很多。

    如果她在周正奶奶起身之前, 蹑手蹑脚溜出病房，背影一定、非常、绝对很难看，像做贼心虚。

    她穿着挺括的风衣, 搭着飘逸长裙和高跟靴，明明就是走路带风、冷艳拽酷的美女人设，绝不可能有那样猥琐的形象。

    周正目光询问她yes or no。

    林霜脸色旋即镇定, 云淡风轻撩头发，火速伸手去包里摸口红补妆。

    探望病人而已, 正常社交, 这有什么no不no的。

    周正看她神态和动作都在做准备，禁不住笑了笑, 眼如点漆，扯开半爿帘子。

    “奶奶，您看见这花啦？是我朋友送来的，还带了些礼品过来看您。”

    林霜买的百合康乃馨就搁在床头。

    “不太看得见, 一大团红红的，倒是怪香的，我凑近才看清点。”奶奶问，“哪个朋友？啥时候来的, 我这睡着了也不晓得, 你该把我喊起来才是。”

    周正笑着指指帘子外面:“人还没走呢，我俩刚才还在说话, 是不是把您吵醒了？她害羞，有点儿不好意思见您。”

    奶奶扭头:“人呢？”

    林霜适时露面, 在周正背后探出身子, 柔声柔气:“奶奶您醒啦, 我还在呢。这时候过来, 打搅您休息了。”

    是个姑娘啊！

    阿正身边可从没出现过姑娘的影子啊。

    周正奶奶听见林霜的声音，整个人都清醒了，单眼模模糊糊看见个人影，高挑又纤细，瞧着是个好模样，抓着周正的手，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哎呦，阿正，这是.......你也不提前说声。”

    “您慢点，我先扶您去洗手间。”周正老神在在，把帘子扯开，林霜也上前来搭把手，声音甜润，“奶奶您注意脚下。”

    “好好好，姑娘你坐，快坐。”

    场面挺家常又热闹，周正跟奶奶介绍林霜，脸上带着笑，声音也是温软的，也没说是女朋友，也没说是普通朋友，可开口直接喊她霜霜，推着林霜的肩膀过来，就是有点不一样。

    林霜就站在周正身边，温温柔柔的笑，两个人肩挨着肩，金童玉女似的站在一起。

    奶奶跟周正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揣摩不出来这姑娘的身份。

    可惜一只眼蒙着纱布，模糊看不清林霜的模样，病房里的灯都摁开了，老人家直接抓住了林霜的手，把林霜拉到眼前来端详，眼睛眨了又眨，总算看清楚，唇红齿白，跟家里墙上画报里的女明星一样好看，笑眯眯回头跟周正说话:“模样太漂亮，太漂亮了，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跟仙女一样，比仙女还好看。”

    林霜鲜少被长辈这样打量，握着她的手干燥又粗糙，满是皱纹，她心头有那么点奇妙的感觉，不过也很快释然接受，佯装乖巧温顺，瞅着周正，柔柔的不说话。

    他在一旁倒白开水，眉眼沾着得意，不知是炫耀她还是炫耀自己:“是挺漂亮的，霜霜从小就漂亮，大家都喜欢她。”

    这语气就太亲昵了。

    林霜在心里啐了他一口。

    她被周正奶奶摁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左一个苹果右一个桔子塞过来，奶奶亲自剥了个香蕉:“霜霜你吃点东西。”

    奶奶跟着周正喊她霜霜。

    “奶奶我不吃，谢谢。”

    林霜嘴上说着拒绝，还是接了香蕉，咬了两口握在手里。

    她不怎么喜欢吃香蕉。

    “奶奶她真的不吃，您别忙了。”周正站在林霜椅子后，接过她手里的香蕉，三两口吃完，把香蕉皮扔进了垃圾桶。

    林霜含笑抿唇。

    周正奶奶看在眼里，笑在嘴上。

    第一次见面，周正奶奶也就盯着林霜聊天，问她年龄，家住哪儿，过来医院远不远，什么单位上班这种家常话。

    周正插在两人中间，帮着林霜搭话，适时换个话题。

    聊天气氛很好，奶奶笑容满面，林霜的神色也还算轻松。

    周正奶奶问了一圈，知道林霜——就是去年周正除夕夜没回家，顺仔提起的那个模样漂亮、开奶茶店的女孩子。

    老人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好哇，年初以为周正终于遇见个喜欢的姑娘，有了点念想，谁知后来这事没了下文，她老婆子心里还苦想了挺久。

    家里这个孙儿，其实外貌、学历、能力和工作都不差，唯一拖累在家庭上，没爹没妈的孤儿，说出去不好听，要不然怎么这么多年都没带个姑娘回家呢。

    谁想峰回路转，姑娘又到眼前来了，两人相处看着还挺热乎的。

    这下可有盼头了。

    病房里聊了会，正好顺仔来电话——他载客兜回了城区，在医院门口等着送林霜回去，停车不方便，今天就不上来看奶奶了。

    林霜适时起身告辞。

    奶奶拉着林霜的手，慈祥叮嘱:“晚上不安全，让阿正和顺仔把你送到家。阿正这几天陪着我在医院呆着，也是耽误他事情了，你有空再过来玩，咱两再好好说说话........”

    周正穿衣服，送林霜出去:“奶奶您坐一会，我送完霜霜马上回来。”

    老人家自己转身，拉开抽屉，在里头摸了又摸，扶着床要送林霜出门。

    两年轻人都不肯让她挪步子。

    “我就送门口，难得你来看老婆子。”周正奶奶手里攥着几张红色人民币，往林霜手里塞，语气恳切，“第一次见面，照理说家里是要准备东西的，也要好好招待你，我事先也不知道，身边带的也不多，你又破费买这么多东西过来........奶奶的一点见面礼，你可收着啊。”

    “奶奶您太客气了，您真的太客气了.........这钱我不能收.......”

    “拿着吧，拿着。”那几张钱一个劲往林霜手里塞，林霜一个劲的拒绝。

    大概就像小时候过年走亲戚，明知道是不能收的红包，但长辈硬往兜里塞的场景。

    这阵仗，林霜招架不住啊。

    连周正都没想到这一出，满脑门子意外。

    这钱最后被周正抓住，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奶奶，这钱给我和给她一个道理，我替霜霜收下了。”

    林霜松了口气。

    祖辈的思想和传统观念，对待事情的方式，和年轻人真的不一样。

    周正奶奶是真着急周正，眼下终于有苗头了，老人家郑重对待，看见林霜打心里喜欢，这第一次在病房见面，就把红包塞过来了。

    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但的确是诚恳有心了。

    老人家今天刚动完手术呢。

    林霜心头有点说不上来的触感，沉甸甸的。

    两人走出了住院部。

    晚上的月色很淡，云翳重重，风有点冷。

    林霜呼了口热气，拉了拉风衣。

    周正走在她身边，偏首看了看她。

    林霜低着头，长发飘飘，眉目如画，却在夜色中有点模糊。

    周正把她送到医院大门口，顺仔的车已经在路边等。

    “你快回去吧，奶奶眼睛看不清，病房里缺了人不行。”

    周正点点头:“也好，你路上小心点。”

    两人都站着没动。

    心里都憋着话没说。

    “我们的事........你家里那边不知道？”林霜问他。

    要是知道她，周正奶奶不会有这么大反应。

    “嗯，我没说。”

    “怎么没告诉呢。”林霜轻描淡写。

    他把口袋里那几张卷成筒的纸币掏出来，摊在手心:“你要吗？”

    林霜扫了一眼，蹙眉，神情似乎有点焦灼，抿抿唇:“我收着也不好，你拿着吧。”

    周正笑了笑，笑容温和。

    他伸手抱了抱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两个人长长又漆黑的影子拖在地上。

    林霜偎依进他怀里，胸膛很闷，鼻腔有点酸酸的。

    “不要有压力，现在这种生活就挺好的，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就行了。”他摁着她的肩膀，平静说，“你如果想说别的话，我不答应。”

    “周正.......你对我的爱还有多少啊？”

    “还有一些。”他轻声道，“你对我还有兴趣吗？”

    她点点头。

    至少这一刻，她就想呆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不想分开。

    顺仔默默坐在主驾驶座上，车窗早就摇下来了，他偷瞄着后视镜里，憋笑又乐不可支——两人搂搂抱抱难舍难分，腻歪死了。

    一物降一物，阿正以前在村里，是高材生，是全村模范榜样，脑子灵光，做人又端正，从来不搞这些情啊爱啊。

    还不是一头栽在漂亮姑娘的身上。

    时间不早，周正不放心奶奶一个人呆着病房，把她送到顺仔的车上:“到家后跟我说一声。”

    林霜点点头。

    他叮嘱顺仔:“太晚了，阿顺你帮忙多关照一下。”

    “晓得，阿正你放心。”

    黑色的车子消失在冷清的夜幕里，他在路灯下站了会，转身往医院去。

    ***********

    周六上午，周正带着奶奶去眼科做术后检查，忙里偷闲给林霜打电话。

    他多少有点心神不宁。

    昨天回去太晚，林霜和周正没多聊，睡得也晚，还是被周正的电话吵醒的，声音倦倦的。

    林霜听见他那边的声音，问:“今天就能出院吗？”

    “对，待会去拆纱布，没什么问题的话，拿点药就可以回去了。”

    “你一个人在医院，能照应过来吗？要不要帮忙？”

    “周丰待会从学校过来看看奶奶，今天周末他没课。”周正问她，“你来吗？出院手续办完也要中午了，我吃完中饭就走了。”

    吃个中饭而已，林霜想了想:“看看吧，我下午去奶茶店，有空我就过来。”

    “好。”

    周丰从学校过来看奶奶，在病房里搜刮吃的，一早从学校坐公交过来，肚子里空空的，早饭还没着落。

    病房里放了挺多东西的，张凡和林霜都来探望过，周正师母也来坐了坐，都带了东西来，加上顺仔和周正自己买的，吃的喝的营养品可不算少。

    “哥，这谁送的花啊。”

    奶奶刚拆了纱布回来，戴了副挺潮的墨镜，心情大好，笑呵呵的给周丰递牛奶:“多吃点，这是你哥的女朋友送来的。”

    “霜霜姐啊。”周丰冲周正挤眼睛，“哥你终于放招了啊，我这个秘密保守得很辛苦的，起码要给我点封口费哦。”

    周正在一边收拾病历本，指派周丰收拾病房:“我去取报告，还要去拿点药约个门诊复查，你把东西都理一理，待会办完出院手续，我们吃个饭就走。”

    “好嘞。”周丰眉飞色舞，“对了，老姐也回来了，说是待会就到医院。”

    姐弟三个都是奶奶一手带大，感情都挺深的。奶奶住院，周雪也周正打了两个电话，问了点情况。

    周正掏手机，蹙眉:“小雪也回来？”

    正好周末没事，周雪回来看看奶奶，陪个周末，宛城离北泉高速只要两个小时，来回还算方便。

    周雪是搭顺风车从大学门口直接到医院的。

    一眼就在医院忙碌的人群里看见个窈窕身姿。

    来来往往人那么多，大家穿衣装扮多半黯淡无光，这背影却靓丽惹眼，婀娜摇曳，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踩着高跟鞋，握着杯咖啡，拎着鲜亮的包包走进了医院。

    周雪没认出来，跟着林霜往住院部走。

    周正在楼下等林霜。

    她眉眼懒散得很，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心情说不上多雀跃，好歹也不算太差，把喝了一半的咖啡塞进周正手里。

    “都弄完了吗？”

    “差不多了，等会顺仔就过来了。”周正牵住了她的手，顺手揣进自己兜里，“先上去吧。”

    “哥。”

    周雪在两人身后喊了声周正，语气又直又淡。

    “小雪？”周正扭头，微笑看着堂妹，招手，“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嗯，车子开的比较快。”她慢腾腾的走过去，上下打量林霜一眼，看了眼她的衣服鞋子，缩了缩脖子。

    “奶奶呢？眼睛看得见了吗？病房在几楼啊？”周雪先去摁电梯，视线看着半空，对林霜打了个招呼，“你好。”

    林霜忍不住挑眉。

    挺久不见这小女孩，怎么还是这模样。

    她吃她家大米了？挖她家祖坟了？偷她家人了？

    “周老师，这是你哪个妹妹啊？以前没见过，也没听你提过呀。”林霜面上露出一丝奇异微笑，黏乎乎贴在周正身上，“哪家亲戚的孩子啊？”

    周雪脸绷了下。

    周正站在两人中间，觉得这苗头隐隐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