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会儿, 周昶由会场的后门进去,再一次,有些闲散地靠着房间最后面的木饰墙壁, 望着远处台子上的经鸿。
演讲快要结束时经鸿的助理谈谦走到了周昶身边, 手里拿着手机, 礼貌地叫了一声:“周总。”
周昶目光从台上的经鸿身上挪到了旁边的谈谦身上, 随意挑出一个音来:“嗯?”
谈谦摁亮手机屏幕:“经总刚才嘱咐过了,把领带钱转给周总您。”谈谦明显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一点好奇都没有, 神色平静, 语调更平静。
敢情是要价格来了,周昶一哂:“得了。我缺他这点儿。”
他买东西又不看价格。
谈谦道:“经总说——”
“行了,”周昶打断了他, 眼睛飘回台上,“你们经总没你这么磨叨。”
谈谦犹豫了下, 不过还是点点头:“那一会儿我再问问经总意思吧,先不打扰周总您了。”
周昶下颏轻轻一抬:“去吧。”
谈谦顿顿,看了周昶两三秒,转身走了。
等经鸿讲完下来,谈谦立即迎上去,将一瓶水递给经鸿。
经鸿拧开瓶子喝了一口, 问:“领带的钱给周昶了?”
“没收。周总说,”谈谦学着周昶的调子和声音, 故意压低嗓子,“‘得了, 我缺他这点儿?’‘你们经总没你这么磨叨。’”
经鸿被谈谦逗笑了, 说:“注意着点儿, 在外头呢。”
谈谦也笑道:“是。”
“先这样吧。”经鸿又说,“不用给了。”
谈谦点头:“好。”
路上遇到几个熟人,二人花了一些时间才走回到休息室里,谈谦负责收拾东西,经鸿自己则披着大衣先出了房间,往大门口走。
北京最近降温,挺冷。
刚走出两步经鸿手机就嗡嗡地震了几下。经鸿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他刚答应跟某创业公司的创始人聊个音频,约的11点15,想着那时泛海集团的发布会应该结束了,他正好在车里头说。没想刚才被耽搁了下,这会儿电话就响了。
这事儿谈谦好像都不知道。
经鸿接起来,见这会儿越靠近大厅的地方人好像越多,便停住了脚,站在一边接电话——这里目前还算安静。
对方是做二手交易的,主要领域是二手房,既包括买卖,也包括出租。
不出意外,对方再次拒绝了泛海集团的投资。
两个人聊了会儿,对方还是坚持己见,道:“我们……我们商量了下,我们不想依附巨头,也没什么大的野心,我们就想做‘小而美’……投放一些精致房源,比如风景秀美的小地方……”
这时前面一个孩子突然之间冲了过来,经鸿一让,背上大衣掉在地上。
经鸿一手拿着手机,不好捡,而且因为正说到重点,暂时也不想捡,便站在原处没动,随它去了。
结果十几秒后,经鸿只觉肩上一重,那件大衣被什么人捡了起来,披回到了自己背上。
经鸿想当然地认为是助理谈谦——谈谦就在自己后面,也要走这条路。
他没回头,一手继续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则越过对侧的肩膀,想扯一扯衣领、紧一紧衣服,帮着谈谦好好儿将这玩意儿披回到自己身上。
经鸿根本没在意,越过肩膀找衣领时摸到了对方的手背。他感到对方的手很明显地顿了一下,但经鸿在听电话,还是没在意,手一挪,捏住大衣的领子,拽了拽。
电话里,对方还在不断强调“我们就想做‘小而美’”,经鸿笑了笑,说:“很遗憾,这个市场完全没有‘小而美’的生存空间。如果你们是这个态度,那不出一年,资本、流量就会彻底将你们打垮。”
图穷匕见的一句话,电话那头一片死寂——此前,经鸿一直是温文和客气的。
经鸿又说:“打垮你们的,可能是泛海,可能是清辉,也可能是别人。你们确定要和巨头作对?”
对面还是一片死寂。良久之后,对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说:“为、为什么要这样呢?‘二手房’这个市场很大,吃不完……你不要吓唬我们,我们几个有共识……”
经鸿淡淡地笑了笑:“你知道吗,‘市场很大,吃不完’,这句话是最大的谎言。不管一个市场有多大,最后都只会剩一两家。要么一家独大,要么秋色平分,到了最后,玩家不会超过三个。只要进入一个战场,就只有血战到底。”
“……”
经鸿语气放缓了点:“你们团队佛系创业,可其他公司却是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的。事实上对创业者来说,要么赢,要么死。”
“……”对面此时完全没了一开始的坚决态度,他说,“我、我们……我们再想想,再商量商量,行吗?”
“可以。”经鸿依然淡淡的,“想好了就联系赵总。”
挂断电话,经鸿刚想叫“谈谦”,就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个熟悉而意外的声音:“经总好凶。吓死人家小孩儿了。”
“……”经鸿转过身子,发现周昶就在身后。
经鸿顿了顿,而后道:“实话而已。为了他们好。”
“倒也是。”周昶赞同,“不过,刚用完领带,转头儿就拉上清辉当这坏人,经总这心够黑的。”
经鸿说:“这也是实话而已。周总听不得实话?”
“行吧。”周昶看看经鸿手机,又问,“不过,投这一家?这人能行?泛海的流量,他接得住?”
经鸿明白周昶的意思。“流量”是把双刃剑,绝不是越多越好。一旦给了接口,泛海、清辉漫天花雨般的流量,不是谁都接得住的,对团队的管理、技术等等都是极大的考验。现在清辉集团已经投资另外一家二手房app,泛海集团如果选择这个公司,那开场就会刺刀见红,没有慢慢上升的缓冲期。周昶的言外之意其实是:这个性格的创业者,佛系、寡断,能跟清辉斗得下去?
“这就不用周总操心了。”经鸿语气带着揶揄,“我们泛海自己扛着。”
“行。”周昶一哂,“合着是我瞎操心呢。那我等着。”
几句话说完,经鸿看看周昶的手,想确定下刚才究竟是周昶还是谈谦,于是问了一句:“刚才……”
周昶知道经鸿想问什么,直白地道:“是我。谈助还在休息室,我看着了。”
经鸿点点头,说:“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谈谦。”
周昶看看自己手背,五根手指张了张:“没事儿。又不是古代的大闺女,被摸一下,家里人就赖上你了。”
经鸿无语。
他们旁边有台饮水机,周昶突然走过去,抽了一个纸杯,打了一杯温水,递给经鸿:“拿着吧,谈助马上就来了。”
经鸿接过来,又抬起眼睛,眼神明显带着疑问。
周昶一笑:“经总的手怪冰的。”
说完,又最后看了经鸿一眼,便越过经鸿,向大门口走过去了。
经鸿望着周昶的背影,手里握着那杯温水,直到谈谦匆匆赶过来。
经鸿多少带点不悦,问谈谦:“刚才哪儿去了?”
谈谦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经鸿在拿自己撒哪门子的气,回:“刘总正在找您,您电话刚占着线,刘总打到我这来了。”
“行。”经鸿转身,一边拨电话号,一边走出了会场大楼。
在车上,与刘总说完事儿,经鸿再次想起来了周昶的那条领带,他吩咐了下谈谦和司机:“谈谦,等一会儿你们两个过去一趟老经总家,拿上一瓶好葡萄酒,给清辉的周昶送过去。”
经海平喜欢红酒,他那儿的好酒多得很,经鸿自己其实一般。
谈谦点头:“好。我就放在清辉前台?让前台告诉周总,因为领带那件事儿,经总送了一瓶好酒,就可以了吧?需不需要亲手交?”
“不用。”经鸿说,“撂在前台就行。”经鸿也不想显得自己过于在意这件事情。
…………
周昶下午一连开了十几个会,有的长有的短。中间有一次他回办公室时,他的助理跟在后头汇报说:“前台刚刚来了个电话,泛海集团的谈总助留了一个素色盒子,让转交给周总您。”
“嗯,”周昶没问是什么,吩咐助理:“拎到车里吧,我晚上拿着。”
“行。”助理犹豫了下,问,“前台说……好像是一瓶酒。咱们那个xx产品注册用户上周正式突破5000万了,超过泛海,您今早让我们准备一瓶好酒送过去,庆庆功。不然就用泛海这瓶?团队肯定高兴。”
周昶不大在意,道:“那拿去吧。”
助理答应了:“好。”
然而就在助理转过身时,周昶却突然间极其少见地叫住了他:“等等。”
助理困惑道:“周总?”
周昶更为少见地更改了主意,说:“还是算了。你们另外准备一瓶儿。经总这个我拿回去。”
助理愣了愣,又说:“好。”
周昶一直工作到了当天晚上11点左右才搭着自己的车回了附近的别墅。
他走到酒窖前面的木头桌子前,抽开盒盖,拿出红酒,垂着眸子看了看。
竟然是1947年的滴金。
顶级的贵腐甜白。贵腐菌需要雾气,而这雾气不能大也不能小,小了贵腐菌数量不够,大了,贵腐菌又容易转变成某种霉菌。滴金酒庄的地理位置是世界上最好的,而1947年气候又是历史上最顶级的,是苏玳的世纪年份。那一年的滴金如今每年只开十瓶左右。
但周昶惊讶的,觉得“竟然是1947年的滴金的”,绝非经鸿送了一瓶名贵的酒——这简直是当然的,而是经鸿送了一瓶甜口的酒。
名字就叫贵腐甜白,当然甜。
周昶喜欢涩一些的,最好一点甜都不沾。他喜欢那种收敛感。
他也不认为自己看起来像喜欢甜的。
事实上,因为经鸿嘱咐过谈谦不要提“周昶”的名字,对着老经总时,谈谦就只说了“经总想送他的朋友”这一句话,于是经海平想当然地认为经鸿会与朋友一起喝,又知道儿子喜欢甜的,便抽了一瓶贵腐甜白。
“……”周昶还是拔了瓶塞,拿了一只小醒酒器,在桌子上醒着。
接着周昶与英国的分公司开了个会,又脱了正装,洗了个澡,湿着头发出来,浴袍半敞着,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大片光滑的胸肌。
见葡萄酒差不多了,周昶在醒酒器的冰酒壶里加了些冰,弄均匀了,而后也没离开,就荒废着最宝贵的时间,静静地看着、等着。
十五分钟后,知道已经可以了,周昶径自倒了半杯。
这酒颜色并非金黄,而是接近橙红,是贵腐老酒的琥珀色,清透、炫目。
周昶扬起脖子,喝了一口。
一瞬间,果香、花香,一齐涌来。是周昶平日里并不喜欢的橙子味儿、蜂蜜味儿,还有些粗犷的其他味道,复杂着。酸度依然正正好好,一点没有疲惫之感。
不是惯常喜欢的味道,但意外地挺不错。
周昶捏着杯子,想起今天上午的一幕幕——鲜红的下唇、微凉的指尖、讲解泛海探月计划、自动驾驶、开放平台时的神态、还有说着“只要进入一个战场,就只有血战到底”时的语气,全身被这酒精烧得微热,虽不是平日喜欢的味道,周昶却觉得很渴,竟等不及再一口一口细细地品这顶级的好酒,忽地扬起脖子,各种味道倾闸而出、倾泻而下,他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