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六点,曲夏准时被闹钟叫起。
他梦游一样出了房间,脚步虚浮的来到餐桌,艾尔文已经坐在了一旁,正用叉子叉起一颗小番茄。
曲夏看了一眼桌子,更怨念了。
——这真的是给人吃的早晨?
艾尔文的早餐和他那本又臭又长的家规一样刻板无趣,白水鸡胸肉,煮蛋,番茄和白萝卜,清汤寡水的,不见一点油荤,曲夏都不用吃,就能猜到它们的口味。
他拉开椅子,椅子腿和地面吱嘎一声,艾尔文微微抬头,问:“起得这么早?”
曲夏幽幽的看着他:“不是你的家规吗?”
如果怨念能凝成实质,艾尔文已经死了一万次了。
艾尔文点头,道:“坐。”
他放下手中的光脑,摘下耳机,下属刚刚为他汇报完垃圾星的消息。
“报告上将,今日一切如常,我们完成了对该星球的第126次搜索,一无所获。”
从帕米尔回来后,艾尔文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军师的下落,那是一只高等级的雄虫,用垃圾制造出的机器有缓解精神海崩溃的能力……毫无疑问,对整个帝国而言,曲夏非常珍贵。
他指令留守帕米尔的下属密切关注垃圾星消息,扫描仪几乎把整颗星球犁了个遍。
然而小半个月过去,一无所获。
就算轰炸过后,军师还活着,他也熬不过这么多个日月。
垃圾星的昼夜温差极大,没有建筑的庇护,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下属在汇报的时候屡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停止这次徒劳的寻找吧。”
“早在第一轮炮火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死去了。”
“我们没有找到曲夏这个名字的信息库,他应该是改换了名字的罪犯,能让雄虫流放的,一定是令人发指的大罪,罪不容诛的那种。”
罪不容诛?
艾尔文很难把这个词和曲夏相联系。
军师喜欢研究,喜欢捡垃圾,还喜欢抱着被子赖床。
这样一只雄虫,罪不容诛?
艾尔文前半生运筹帷幄,从未有过这样无力的感觉,愧疚就像层叠的潮水,一层一层冲刷上来,无尽且绵长。
而曲夏在一旁叉肉吃。
他把盘子里的鸡胸肉抢了个干净,给艾尔文留了一堆萝卜和小番茄。
然而充足的肉并不能安抚曲夏的神经,他吃了一口,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这肉果然没加盐。
鸡胸肉又柴有干巴,曲夏艰难的咽下一口,在剩下的肉块上戳来戳去,刀叉和碗碰撞,铛铛响个不停。
这没规矩的噪音将艾尔文唤回现实,他皱起眉头:“洛克,你不能这样吃饭。”
曲夏心道不是吧,这个狗屁家族连怎么吃饭都要管啊?
他有心抬杠:“为什么?”
艾尔文道:“你是雌虫,这样吃饭,会惹未来雄主厌恶的。”
虫族的雌虫总是活的很幸苦,即使不行差踏错一步,也可能招来厌恶,更何况是这样不规矩的行为。
他微微叹气,执起刀叉,道:“你可以学我。”
即使看不见,艾尔文的动作也尊贵优雅,切鸡胸肉的动作像是在切牛排。
曲夏敷衍的嗯嗯两声。
他从鸡胸肉中间叉起,然后送入嘴中。
开玩笑,反正艾尔文看不见,只要不发出声音,谁管他怎么吃。
艾尔文微微皱眉。
他是瞎了,但五感还算敏锐,能察觉到曲夏的阳奉阴违,但想到曲夏是帕米尔星来的,从小无父无母,没人教他这些,他也只能摇头:“罢了。”
雌虫们都有这样年少轻狂不服管束的时候,尤其是天赋异禀,在某方面有所成就的雌虫,但等他们婚后,年轻的散漫自由会变成雄虫指责的利刃,成百倍的报复回来。
而这些事情,艾尔文看得太多了。
他看向曲夏:“今天上午,你和我学茶艺吧。”
茶艺是个修身养性的学问,能让人静心,也很能博得雄虫的好感,且入门简单,属于贵族的必修课之一。
曲夏:“?”
他是个俗气的研究员,喝的最多的茶是奶茶,茶艺造诣无限趋近与0,甚至分不清铁观音和碧螺春,就他这么个俗人,学茶艺?
曲夏脊背发凉:“不了吧。”
艾尔文平静道:“你必须学,和我学,或者和希尔芙学,挑一个。”
他想的很清楚,洛克是边缘星系来的,就算学业出众,没有家族背景,婚姻也不占优势,要是嫁了人还这副散漫的样子,会招来数不清的磋磨。
洛克年纪还小,不明白,但艾尔文既然成了他的资助人,就有责任将他领上坦途。
曲夏:“……”
艾尔文和希尔芙,一个是帝国上将,一个是他的导师,他来主星是想做研究搞科研的,谁要浪费时间学茶艺啊?
有那么一瞬间,曲夏想公开雄虫的身份。
但他转念一想,军师来自帕米尔,他也来自帕米尔,军师科研实力超群,他也超群,军师是个尊贵的雄虫,他也是个尊贵的雄虫,这个时候公布身份,不是摆明了告诉艾尔文,他就是军师吗?
比起和艾尔文学茶艺,他更不想被上将打击报复。
于是曲夏深吸一口气:“学。”
用过早饭,艾尔文领着他往茶室的方向走,这栋别墅的一楼有专门的茶室,坐落在后花园的湖心岛上。
他们路过厨房和储物间,从别墅后门到了花园,刚刚走出后门,曲夏的步履就微微一顿。
他看见了一个向下的楼梯。
此时阳光正好,湖面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红砖砌成的别墅,微风拂过,波光粼粼,岸边种着紫藤和丁香,都长得浓郁茂盛,各色绿植充斥其间,像个景色秀丽的小公园。
但是那个楼梯突兀的出现在了画面里。
就像轻喜剧里出现了贞子,旅游宣传片拍到了盗洞,这个向下的空间分外格格不入。
曲夏看不清它有多深,只觉得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如同什么张开的深渊巨口,隐隐泛着不详。
艾尔文道:“那是惩戒室。”
曲夏一愣:“惩戒谁?”
这别墅就艾尔文和他两个人,艾尔文想要惩戒谁?他吗?
这住家保姆看着浓眉大眼的,居然还有这样的爱好,曲夏逃跑的欲望更强烈了。
艾尔文却道:“我。”
他平静的叙述:“婚后的雌虫的家中都会有这样的场所,我等级颇高,寻常的鞭子难以施加惩戒,更难以让我感到慌张,全黑的地下室有助于我反省错误,所以那里那么黑。”
曲夏难以控制的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他看了社会学的文章,但对不甘兴趣的内容浅尝辄止,匆匆掠过了,但他不知道,即使身居上将高位,也要面临这样的责难吗?
他语调涩然:“什么惩罚,关在漆黑地下室,不许点灯吗?”
这是非常难耐的惩罚,视觉被剥夺,感应不到时间的流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只能昏昏沉沉的熬着日子,最开始会暴躁,然后惊惧,最后精神失常,抑郁,发疯。
艾尔文道:“一般是被鞭打过后,跪在里面。”
曲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超过了他能想象的极限。
艾尔文已经走出了三步,见身后的曲夏长久没跟上来,淡然道:“不必惊讶,那是我应得的。”
他有心让父母双亡的曲夏多多了解其中的残酷,毕竟他马上要成年,成年后很快就要嫁人,如果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便迈入婚姻,那会非常难熬。
于是艾尔文道:“我一共进过二十多次地下室,跪了三天以上的有四次,二次是忤逆雄主,一次是堂上失仪,还有一次逾期未归,这是应得的教训。”
他接着往茶室的方向走去,但曲夏依旧没跟上来,艾尔文微微片头:“嗯?”
“你说的不对。”
曲夏道:“你说的不对。”
他注视着艾尔文的背影,固执的重复了一遍。
“这不是应得的,无论你做错了什么,都没有人有资格鞭打你,训斥你,让你跪在地下室里足足三天,这不是应得的!”
“根本不是!”
忤逆,逾期未归,这都是什么狗屁理由?
还失仪,皇帝吗?
艾尔文侧身,他看不见,但能大概感知到曲夏的位置,两个人隔着五米远遥遥相对,仿佛在对峙一般。
片刻后,艾尔文道:“你太年轻了。”
他转身:“跟上来吧。”
他们一路进了茶室。
阳光透过屋顶的磨砂玻璃洒下来,在檀木桌椅上晕出柔和的光斑,曲夏却觉得发冷。
他一言不发,艾尔文提壶,他也提壶,艾尔文倒水,他也倒水,艾尔文行云流水,他则在旁边东施效颦。
茶艺中有个概念,即首道茶不喝,是用来洗去尘土,沥干茶叶的涩味,要倒掉。
当第一遍水落入茶盏,茶叶舒展开后,上将手指一翻,将首道茶的热水浇了出去,茶叶还原封不动的在杯子里,曲夏学着一翻,没学透,杯子哐当一下,溅了他一身。
衣服挡住了大部分的热量,但还是烫的,曲夏嘶了一声,手忙脚乱的擦水,险些把眼泪烫出来。
他是实验室最小的一个,全组的宝贝疙瘩,人又长得秀气好看,产出还高,平常遭了这种罪,师兄师姐早就凑过来,说不定还要请他喝奶茶。
但艾尔文只是淡淡往这边一扫,白布下的眸子看不出情绪,道:“这就是所谓的失仪。”
在雄主面前打翻茶水,浇透了衣衫,还痛呼出声,绝对是要挨上几十鞭子,然后跪地下室的。
雌虫哪怕指尖被烫红肿,倒茶的时候也不敢有如此失礼的举动。艾尔文从新执起茶盏:“你再看一遍。他并不担心洛克被烫伤,雌虫皮糙肉厚,这点热度烫不着他们。
曲夏咬着嘴唇,半天没说话。
片刻后,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他真哭了。
小研究员本来就泪腺发达,他从小被人宝贝到大,家庭幸福师门和谐,根本没做过端茶倒水的活计,艾尔文不但要他学茶艺,在他被烫以后不来安慰,反而提着壶要他再来一遍?
艾尔文重新做完示范,半天没听见曲夏那边的动静,道:“洛克?
曲夏猛地站起来。
他将茶盘往艾尔文那边一推:“我才不学!
这是什么狗屁的规矩,杯子倒了就算失仪,被烫到了还不能叫,怎么会有这样泯灭人性的规矩?
艾尔文似乎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到了,手指停在茶盏上,好半天没有动。
他教过小孩子,但没教过曲夏这样的小孩子,诺维尔一板一眼,和这世上的大多数雌虫一样乖巧听话,入伍的小雌虫们也一个比一个拼。
但是洛克?
这只雌虫来自荒星,没有父母教导,有自持天赋,倘若不能掰过来,以后会很难过的。
但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个时候,啪嗒啪嗒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艾尔文的耳朵,断断续续,不绝于耳,像雨滴滑落的声音。
但天气晴朗,并没有下雨。
艾尔文一窒,迟疑道:
“洛克,你哭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