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溯荒为何藏会在一个人的体内, 当初食婴兽强行把溯荒纳入灵台,已是九死一生,但兽躯要比人躯强横百倍, 妖兽能做到的, 人未必能做到,简言之,溯荒碎片应该不可能穿过肉躯进入一个人的灵台。
汹涌的灵气袭来, 储江絮一把捞起白元祈,甩出一张格挡符箓, 楚恪行与章钊同时收回刀剑祭在身前, 阿织的玉尺急转, 在身前张开一道光障。
所有人都及时做出了反应,除了奚琴。
奚琴顿在原地,他似乎失了神,泯连唤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
泯不得不聚形出现, 眼看溯荒的灵气荡过来, 正要竖起一道魔气障,一旁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挡在泯的身前, 接下了溯荒的灵袭。
泯看向奚琴, 见他手心握着折扇, 灵气正顺着扇柄化开,不由问道:“尊主, 您怎么了?”
奚琴摇了摇头:“……没什么。”
溯荒出现的一刻, 他也说不清自己感受到了什么, 似乎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气息, 只是这气息难以捕捉,眼下已消失殆尽了。
泯朝四周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到奚琴,松了口气——所有人都忙于应付溯荒,因此没人发现灵气荡过来的一刻,奚琴先是徒手把这灵气接下,尔后反应过来,才把折扇握在手中的。
可是,泯还没能彻底放下心来,就看见一点点猩红爬上奚琴的眼尾,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无比,泯吃了一惊,用密音道:“尊主,您的骨疾犯了?”
说是骨疾,事实上叫“魔疾”更为准确,谁让景宁奚家的琴公子天生魔气侵骨呢?
魔气侵骨,剧痛无比。
可是,为何会在这时?
奚琴没在意,他紧盯着阿袖,提醒道:“别管我,他不对劲。”
除了体内的溯荒,似乎……还有令他在意的地方。
阿袖见众人挡下灵气,并不慌乱,他方才只是把溯荒的灵气稍加释放,不算真正的灵袭,下一刻,他又一次张开五指,定魂丝再度从他掌心激射而出。金丝被覆上溯荒的灵力,如游龙一般袭向众人,比上一次更难对付。
几人合力应对须臾,章钊用密音道:“诸位,这么缠斗下去不是办法,不如由我一人对付怪丝,你们合攻阿袖。”
储江絮道:“这怪丝厉害得紧,章道友应付得过来吗?”
“放心。”章钊道,“阿袖修道不到二十年,这么难对付,不过是因为身怀两件神物罢了,怪丝交给我,楚道友拦下须留,储道友三人合攻阿袖,他适才已将溯荒灵力覆于怪丝,只要速度够快,他来不及再次催动溯荒。“
几人听了这话,不再犹豫,应道:“好。”
章钊于是闭上眼,端起一手浮于胸前,四指两两相并,另一手虚空画圆,口中念道:“灵芒如海,随我心念,分流化形!”
话音落,章钊的灵气通通落在剑身,灵剑铮铮三声,分出三道灵芒。
阿织见此情形,吃了一惊,心中暗道两个字:“分芒?”
阿织在青荇山学剑多年,那些五花八门的剑招法册,她一本不曾看过。
青荇山万剑齐鸣的第二日,问山带着她上了青荇山巅,说道:“世间剑法大成,任其变幻无穷,说到底只有四式。”
“今日,为师便教给你第一式,分芒。”
当世第一剑尊的剑威浩如天海,仅仅一式分芒,阿织曾经一直从淬魂苦练到出窍。
而今白云苍狗,数十年光阴如弹指一瞬,阿织看到章钊分芒,这才意识到师父已逝,可是师父的传承从来未断。
三道如有实质的剑芒撞上定魂丝,仍未能将金丝斩断。转瞬间,灵芒忽然改了方向,迎着定魂丝急转起来,将无数丝线缠绕在自己身上,虽不能劈开定魂丝,一时间也令定魂丝无法挣脱。
阿织三人知道时机到了,刹那闪身于阿袖跟前,符箓、玉尺、折扇释放出浩荡的灵力,同时袭向阿袖。
阿袖瞳孔猛地一缩,他知道躲避已来不及,后撤数尺,浮空抬起左手,左手金线显形的同时,无数道身影从道观上方掠过,齐齐落在阿袖身前,形成一道人墙——这些人,正是镇上的镇民!
眼见就要伤及凡人,阿织三人不得不临时撤回法器。
直到此刻,阿织也看清了,这些镇民的身上都连着一根金丝,金丝的另一端正握于阿袖左手。
他们不知被阿袖从何处招来,眼下早已昏迷。
随着越来越多的金丝合聚在一起,这一捆丝线散发出令人畏惧的气息。
这几乎是神物的气息,也是阿织一到长寿镇,就莫名感应到的古怪。
原来这里的每一个镇民都被系上了定魂丝,他们被束缚在此,不得脱身,永无翻身之日。
身边传来一个声音:“难怪。”
阿织朝身旁望了一眼,奚琴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镇民身上的定魂丝。
她问:“你怎么样?”
奚琴有些诧异,反问:“我怎么样?”
阿织道:“你要是受了伤,这边交给我,我可以应付。”
奚琴原本不解,忽然明白过来,侵骨魔气蔓绕身遭,越压制越疼得厉害,想必此刻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被细心的仙子发现了,他笑了笑,问:“仙子这是在关心我?”
阿织又看他一眼,还没回答,阿袖的左手又是一收,更多的镇民,包括被储江絮封住的尸怪全都破空飞来。他们密密麻麻地立在道观中,无论是尸是人,都被一根金丝连着,金丝铺天盖地,直要覆盖整个长寿镇。
所有人都是昏迷的,除了一个干瘦妇人,因为她就在道观中,所以被定魂丝提过来的时候,还维持着清醒。
阿袖大笑出声:“不是要对付我吗?不如先杀了这些凡人!”
干瘦妇人尖叫出声,声音已惊惧到破碎:“阿、阿爹,救我,快救我——”
钟伯唯一一个身上没有连线的,但这又如何呢,他早也不能逃脱此地,这条线与其连在芸儿姐身上,还不如连在他身上,阿袖把芸儿姐吓疯,吓傻,让她扮“新娘”,几次三番要把她送去喂尸怪,就是为了折磨他这把老骨头。
钟伯从主殿中扑出来,指着干瘦妇人道:“几位仙人,救救她,她——她是我女儿!”
第一句真话说出口,于是再也不怕鱼死网破了。
钟伯紧接着道:“我之前骗了你们,让尸怪到镇上吃人的根本不是长善观主,而是阿袖!是阿袖让我对你们说谎的,他说他要寻几个仙躯救他的师弟,让我把你们骗入风过岭。
“几位仙人,阿袖身上有定魂丝做感应,你们一迈入此地,他就知道了,如果不是他先起了害人之心,我们又如何会迫于他的淫威,帮着他说谎!”
阿袖转头看向钟伯,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害人之心?究竟是谁先起了害人之心!如果不是你们这些镇民贪得无厌,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天?!”
钟伯不理他,径自对阿织等人道:“几位仙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杀长善的是阿袖,杀死袁家一家的也是阿袖,那袁家一家好心收养他,他却——”
钟伯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不待他说完,一根定魂丝已经干脆利索地穿过芸儿姐的心口,大片殷红的血在她胸前溅开,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已经低低垂下,再也抬不起来了。
钟伯齿间颤抖着溢出几个字:“你……你如何能……”
“我如何能杀了她?”阿袖讥诮着反问,“这有什么不能的?你们镇上哪个人的命不是从我和我的师兄弟这里借来的,既然如此,我一个债主,讨讨债怎么了?”
他又看向阿织几人,说道:“几位不是一直好奇镇上尸怪体内为何会有尸魂吗?那就由我告诉你们好了。这是因为镇上这些人都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贪得无厌,自私自利,才把我的师兄弟们变成了这样!
“定魂丝你们都知道了,它可以引灵定魂,凡人经脉淤堵,原本是不能承受修士灵气的,但连上定魂丝就不一样了,修士的灵气可以通过金丝引入凡人体内,帮凡人抚平病痛。
“长寿镇的镇民为什么长寿,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最初,我被长善收养,原也对他感恩戴德,偶尔他带我去为人祛邪看病,给我眉心连上定魂丝,告诉我这只是一种功法,我也是信的。道观的师兄们一个接一个地不见,长善说他们只是云游去了,我丝毫没有过怀疑。”
十二岁那年,长善把阿袖带去了袁家,让他给袁家少爷做个书童,阿袖只当长善给自己找了个好前程,居然还舍不得长善。
“袁家为什么收养我?因为我的灵力充沛,他们的儿子快死了,只有我能救。”
袁家的少爷是个病秧子,每回病重不起,总要阿袖救治,阿袖只当自己练的就是治病的功法,从不推迟。
如此数年过去,袁家少爷的身子越来越好,阿袖的身子却一日弱似一日。
一天,阿袖躺在病榻上,隐约听到外间有人说话,是长善和袁老爷夫妇,他们以为阿袖在昏睡,竟没防着他。
长善道:“这个命罐子不能用了,只能换一个。”
袁家夫人一听这话就落泪了,她哽咽道:“总是这样逆天改命,我儿的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那定魂丝连上的时候这样痛苦,他每回都喊疼,真是伤在儿身,疼在娘心。”
袁家老爷安慰道:“放心,道长那边已找好了新的命罐子,大不了再用一两个,病总能医好的。再说他一个男子汉,吃点苦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