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分两种情况, 第一种,如果你找不到三命相合的宿主,当你的魂进入一副肉躯, 你会把原本的魂挤出去, 原魂崩为碎片,肉躯虽然能让你躲避一时, 因为没有原魂支撑,几日后便会身死, 你不得不寻找下一具肉躯。
“第二种情况, 你找到了万万里挑一、与你三命相合的宿主, 你以为你就能与宿主和睦共生, 直到养好魂伤为止吗?”
鬼坊主道:“世上的魂大都不能相融,彼此相遇,就像坚冰对上顽石, 清水里掺入甘油, 总要争个高下。三命相合的魂却不同, 它们就像可以融在一起的茶, 或者更准确一点——”
鬼坊主并起枯槁的手指, 指尖引出一簇灵火, 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风,火苗在风中几欲熄灭。
“这簇火苗, 就是你受伤的魂魄, 它很幸运, 找到了与它三命相合的宿主。“
鬼坊主端着火苗,来到燃灯立柱前, 柱上的蜡烛正静静燃烧, “蜡烛就是宿主的身躯, 烛火就是宿主的魂魄,试问我把我指尖的这一簇灵火送到蜡烛上,你会看到什么?”
阿织沉默片刻:“吞噬……”
“是,吞噬。”鬼坊主阴森地笑了。
茶水与茶水互溶,正如火与火相灼。
紧接着,他指尖的火苗落在蜡烛上,烛火得了一簇灵火,灼烈地燃烧起来,连烛光都亮了数倍。
鬼坊主道:“三命相合的魂就是这样,它们之间,是可以相互吞噬的。伤魂固然需要天地灵气滋养,可是当伤魂进入一副肉躯,发现这幅肉躯里,栖息着一个可以被自己吞噬的魂,它会怎么做?
“自然是把原主的魂当作最好的养分,拆吃入腹,来治愈的自己的魂伤。就像适才的灵火,在落在蜡烛上后,很快吞吃了原先的火焰,于是李代桃僵,成为新的烛火。“
鬼坊主说到这里,语气高昂起来,似乎这种魂魄相噬的残忍让他觉得兴奋:“当然,想要成功李代桃僵,这是有条件的。首先,寄生的伤魂本身要很强大,否则你在进入宿主身躯后,反而会沦为宿主的食物;其次,伤魂进入宿主身躯的时机也很重要,必须在宿主神魂震动之时,因为只有在这个当口,宿主的灵台才会为你敞开一条通路。“
“神魂震动之时?”
“就是悲伤、兴奋、欢喜的时候,当然最好是恐惧,人在极度恐惧的瞬间,心神最是不稳,魂身最易分离。”
阿织听了这话,忽地知道自己是何时进入姜遇的身体的了。
姜遇三岁那年,村庄遭受妖兽屠戮,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正是她极度恐惧之时?
后来阿织追溯姜遇的记忆,三岁之后,她都能零星拾捡起一些片段,可是三岁之前,她全无任何印象。
照这么看,她之所以会知道姜遇三岁后的事,不是因为姜遇主动把这些往事告诉她的,而是自姜遇三岁后,她就一直在她的身体中沉眠,不经意间旁观了这一切。
姜遇三岁……那就是十四年前。
可是,这一切是谁做的?
她从未主动挑选过宿主,她甚至不知道养魂一说,二十年前她祭阵而死,再睁眼已经在徽山。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阿织看着鬼坊主:“伤魂进入宿主身体后,一定会吞噬宿主魂魄吗?”
“一定。而且会吞吃得一干二净,一点渣都不留。”
鬼坊主幽幽道,“或许你知道‘杀万物之魂,斩生灭之道’的灭魂术,灭魂术号称灭魂,不过是把对方的魂魄碾碎,碎魂难以治愈,多少还有一丝生的可能,而且灭魂术的施术极为困难,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用得出,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灭魂术讳莫如深。
“那么养魂术呢?它会把一个人的魂吞噬得干干净净,把他的印记彻底从轮回中抹除,岂不比灭魂术残忍百倍?”鬼坊主说到这里,再度阴恻恻地笑了,“所以你看,此等逆天改命的禁忌,我这么便宜地卖给了你,你算不算欠了我四海坊一个人情?”
阿织没应这话,却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伤魂寄生在宿主灵台之上,不曾吞噬宿主的魂魄,她们和平共处,直到宿主临终唤醒伤魂,伤魂才醒来?”
或许因为多年的寄生,阿织对姜遇的魂魄是有感应的,她清楚地知道姜遇在去世后,曾把一缕残魂留在了姜瑕的玉珏中,直到阿织斩死食婴兽,完成姜瑕的遗愿,姜遇才离开。
寄生在她身上,她很抱歉。
但阿织可以确定,姜遇离开的时候,魂魄是完整的,她是安心入了轮回。
“不可能!绝不可能!”鬼坊主不知为何激动起来,“天地灵气滋养得太慢,伤魂进入宿主身躯,依照本能,会直接吞吃宿主魂魄。就像方才的灵火,在落在蜡烛上的一刻,原本的烛火已经被取而代之了。一个灵台上不可能有两个魂魄共生,正如一只蜡烛上不可能有两簇烛火!“
鬼坊主像是得知了什么耸人听闻的异事,他一下逼近阿织:“还是说,你见过魂魄共生的情况?”他忽然有些疯癫,握着木杖的手都发起颤来,他低着头,仓惶自语:“难道这世上,还有我不知道的养魂之法?还有两全其美之法?还有不至于身消魂散的寄生之术?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他忽然抬头看向阿织,厉声笑起来:“你果然是一个有意思的人,难怪这只无支祁要跟着你!”
初初固然年幼,固然被阿织救过性命,但鬼坊主知道,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无支祁臣服眼前这个人的全部理由。
妖兽臣服于人,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原因——
他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生无法匹敌的实力。
鬼坊主尖利的笑声刺穿阁楼,阿织几乎能看到他藏在面具后扭曲狰狞的神情,笑声引起的震荡让初初难受地捂住了耳朵,鬼坊主的语气中充满期待,连语速都变快了:“关于养魂,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阁下……阁下还有没有别的要问的?”
他没有再提报酬,因为阿织的每一个问题,都能让他窥破一点她的秘密,他对此感到无比兴奋。
阿织道:“没有了。”
鬼坊主紧盯着阿织,对她的缄默有一丝愤怒,少倾,他缓和下来,冷冷地说:“你是一个谨慎的人。”
他顿了顿木杖,沙哑又刺耳地唤了一声:“猫妖!”
片刻后,狸猫妖推开阁楼的门,依旧是那幅彬彬有礼的样子:“坊主。”
鬼坊主道:“记住了,眼前的这位访客与她身边的无支祁,以后就是我们四海坊最尊贵的客人,只要他们到访,直接领他们来见我。”
他继而对阿织道:“阁下如果有消息要打听,尽管到四海坊来,价钱好说。只有一点,倘若有一天,阁下知道了两个魂魄共生的秘密,还望能透露一二。”
阿织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她多看鬼坊主一眼,道辞后,带着初初离开了。
狸猫妖恭敬地把阿织与初初送离四海坊,回到阁楼上,它不由地问,“坊主,今日的这位客人是?
鬼坊主已经坐在根雕方桌前吃茶了,听问,他缓缓地道:“如果我没猜错,她的身份可能极有意思,也许……和二十年前那场妖乱有关。”
狸猫妖大吃一惊,猫爪捂嘴,一双猫眼圆睁。
片刻后,它恢复到彬彬有礼的姿态:“对了,坊主,您与贵客说话的时候,那个凡人又来过了。”
“怎么,还是放不下他的朋友?”
“是,猫妖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潜进楚家的法子告诉他了。”
鬼坊主将第一道茶水倾洒在竹茶盘上,哑声笑起来:“哦,那过几日,伴月海大抵有好戏看了。猫妖。”
“在。”
“告诉葫芦一声,即日起,四海摊关张两个月,避避风头。”
“是,坊主。”
-
回游仙台的路上,阿织把自己寄生养魂的经过回想了一遍。
二十年前,她祭阵而死,受了很重的魂伤。
六年后,也就是姜遇三岁那年,姜遇的村庄被妖兽屠戮,惊惧之时莫名被阿织寄生。
此后,阿织没有如鬼坊主所说,吞噬姜遇的魂魄,而是一直在姜遇的灵台上沉睡,直到姜遇临终把她唤醒。
至于姜遇左眼下的红痣……
当年阿织斩杀开明神兽,神兽曾在她左眼下挠出一道魂伤,后来魂伤治好了,魂魄上却留下了伤印,她左眼下的红痕,就是魂伤印记的外化。
如果阿织猜得没错,姜遇的左眼下,原本应该是没有红痣的,直到她的魂魄寄居在姜遇的灵台,魂魄的印记随之外化,这才长出红痣。
换个说法,这枚红痣的状态,在某些时候,便是她魂魄状态的外化,也就是说,自红痣上蔓延出的那道藤蔓状的古老封印,其实是下在她魂魄上的。
阿织不知道这道封印是谁下的,正如她不知道是谁让她寄生在姜遇身上的。
她想到这里,便停下了。
多思无益,想要解开这一切,还有师父和师兄为何会离开青荇山,为何直到最后都不曾回来,她大约只有继续寻找溯荒这一条路可走。
已经很晚了,天边缺月高挂,阿织路过春神花池,忽然见两个人从伴月天的外殿拾级而下。
这两人大约是父子,气度极其清贵,肩头都罩着月白披风,披风尾还绣着凌泉纹。
奚家人?
这两人也看见阿织了,在长阶上顿住步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阿织这会儿已经卸去伪装,她大概猜到他们的身份,不知道该不该招呼,转念一想,自己与奚家的交集并不深,于是什么都没说,带着初初走了。
等到阿织走远,奚奉雪道:“父亲,她身上的剑好像是寒尽的——”
凌芳圣一抬手,截住了奚奉雪的话头,踏着月色回到驻仙台,他唤来一名仙侍,平静地道:“泊渊呢?把他叫来,我有事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