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伴月海已是夜深。
刚下浮石台, 只见石桥边等着七八个仙侍。一半穿着绣着“凌泉纹”的蓝衣,一半穿着绣着“云鹤纹”的白衣。
云鹤纹是白家的家纹,这是……奚家和白家都来人了?
见了奚琴, 为首一名仙侍上前行礼:“琴公子,凌芳圣与灵音仙子得知您去了凡间, 十分担心, 眼下俱在‘兰溪’等您。”
他大病初醒,就消失在伴月海, 确实让师长与亲人挂心。
奚琴对阿织说:“我得先回驻仙台了。”
阿织“嗯”了一声。
奚琴于是对仙侍道:“走吧。”
为首的仙侍点了点头, 手中结印,在原地启了一个传送法阵, 几人跟着奚琴, 消失在阵中, 倒是最后一名白家人,步入法阵前, 回头多看了阿织一眼。
在玉轮集开传送法阵是三大世家与仙盟四堂中人才有的特权,其余人想去高处的仙盟,必须通过浮野台。
“瞧他们那耀武扬威的样子, 都快拿鼻孔看人了!”
奚家与白家人走后,初初从阿织发间的簪子落地成人,不服气道:“有本事比试一场啊,他们肯定打不过我们!”
阿织倒没想这个。
当年青荇山就是被仙盟与三大世家攻破的, 眼下伴月海来了这么多人, 这个地方对她来说, 已不算安全。
再者, 仙盟要找溯荒。
她不信仙盟寻找溯荒单单是为了避免妖乱, 正如她不信那场妖乱是师父引发的一样, 而今她迫于形势,不得不屈从仙盟,打着仙盟的名号行事,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她说不定会再度与仙盟成为敌手。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下一块溯荒碎片的线索,一来这是正事,二来,外出寻溯荒,可以避开仙盟的视线,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阿织一边思索,一边不自觉地提起灵气加快步伐,眼见着浮野台就在前方,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初初。”阿织暗道一声。
“怎么了?”
“化形,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么久以来的默契,让初初立刻嗅到危险,他想也不想,化成世间最小的蜉蝣,张着透明的羽翼,在结界落下的一瞬间,从边缘窜了出去。
下一刻,阿织身边出现了几个衣摆上绣着“火刹纹”的刀修。
为首一人穿着襕衫,眉细眼长,一副书生模样打扮,手里还握着一只状元笔。
阿织知道这个人,他是山阴楚家的判官。
山阴楚家是三大世家的“地府”,为首的地煞尊又称活阎王,其下的长老都以地府官名为号:判官、黑白无常、孟婆……连楚家这些刀修,有的人也称他们为鬼差。
判官是山阴楚家的第二人,眼下已到分神期,他说起话来不快不慢,甚至带了一副笑颜。
“徽山的姜遇?”
判官问,“走一趟吧?”
双手已被套了捆仙锁,若强行脱困,打起来无论胜负,最后一定是她吃亏,所以不必挣扎。
阿织的足下出现了一个传送法阵,眼前华光闪过,她已来到了驻仙台的山阴楚家的驻地。
楚家的驻地与奚家的雅拙庄院不同,门庭平平,入内后,要穿过一条暗道往下走。暗道的尽头有一扇对开的玄铜殿门,门前守着铜兽。
铜兽个头不大,但面目狰狞,额头长着三只角,血口巨张。
传闻它叫做阴獠,是守在地府门口,转为鬼魂照亮冥府之路的鬼兽。
殿门是敞着的,高处以锁链吊着数口铁盆,盆中燃火,用以照明。
楚家的家主就坐在高处的铜座上,他穿着铁甲玄衣,长着一对浓眉,五官如同刀刻,轮廓非常得深,单是看一眼,便给人一种压迫感。他左手手臂缠着铁链,链头居然系着一只活得阴獠,阴獠张着血口正在打呵欠,虽然姿态很懒,面目依旧狰狞。
判官把阿织送入殿中,殿门就合上了。
楚望危看着阿织,声音沉沉地回荡在四壁:“楚恪行,怎么死的?”
阿织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楚望危道,面上看不出喜怒,“你和他一起去找溯荒,溯荒碎片的线索,他是从一个姓姚的凡人那里得到的,你为了救这个凡人,与豫川楚家起了争执,后来本尊听说,楚恪行之所以要动这个凡人,是为了钓一条大鱼上钩,这条大鱼就是你,不是吗?”
楚望危问的这些话,数日前仙盟查她的时候,已经问过数遍了。
有人说,楚恪行之所以设计阿织,是因为阿织杀了姜衍,二人之间早有龃龉;也有人猜,楚恪行看上了徽山的姜仙子。
种种无稽之谈,阿织早就备好了答案,她正准备回答,楚望危忽地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本尊要拿这些无趣的东西来问你吗?”
他手腕一翻,掌上虚虚浮现一个图腾,图腾是一个藤蔓一般的法印,茎叶纠织缠绕,与她左眼下的一模一样!
楚望危眉目森然:“你身上为何有这道封印?”
阿织目光一凝。
她还道楚恪行为何要设计她,这么说,当日在长寿镇对付阿袖,楚恪行当真没有昏晕过去,他看到了她眼下的图腾。
而今这个消息已漏到了山阴家主的耳中。
阿织本想说不知道的,心思电转间,她忽地改口道:“我这封印十分隐秘,外人无从知晓,楚恪行趁我对敌,撤刀偷生,探知我的秘密,还想设局擒我,我自然与他有仇。地煞尊若要因此怀疑我,我无话可说。”
她一顿,又道:“如果地煞尊只是想问这道封印,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您。”
“不错,很识时务。”
楚望危道,“那么你且说说,青阳氏的人为何要给你下这道封印。
“还有,你的魂既然能承载溯荒印,那么古物溯荒,与你有何关系?”
青阳氏?
溯荒印?
所以她眼下的封印叫溯荒印,是青阳氏的人所下?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青阳氏三个字,阿织忽然觉得非常熟悉,仿佛她年幼时就听说过,她依稀记得那是上古遗族的一支,但更多的却想不起来了。
阿织心中不解,她确定自己不曾失忆过。
楚望危往椅背上一靠,五指指腹相叠,虽然阿织面上一点异常没露,仅是她安静的这片刻,就够他瞧出端倪了。
“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道封印?”
楚望危道,“你说你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本尊,事实上是在试探本尊,想从本尊这里套一些有用的消息?”
被人勘破心思,阿织并不慌张,说道:“地煞尊既然看出来了,便该知道我并无杀害楚恪行的动机,外间人对我的怀疑,实在子虚乌有。”
“区区跳梁小丑,死了就死了。豫川楚家的老子死了,一个狂傲小儿,倒是心比天高,本尊何须计较他是如何死的?”楚望危冷笑一声,“不过,你有句话说的不错,你魂上这道封印,的确是秘密,不该有其他人知道,不如这样,本尊再送你一份大礼吧。”
他看判官一眼。
判官含笑点点头,墨笔一挥,殿中瞬间出现了三人,是豫川楚家的青龙、白虎、玄武三位长老。
眼下这三人俱被捆仙锁绑着,他们跪于山阴家主的座下,全身发抖,恐惧得不敢抬头。
判官语气和煦地告诉阿织:“楚恪行的嘴不严,把你眼下有封印的事漏给了朱雀,朱雀当时又用密音告知了其余三位长老,要不是家主查得严,他们恐怕还要带着秘密,在世上多活一阵呢。”
说着,判官看了青龙三位长老一眼,他们是山阴楚家的叛徒,所以不必留情。
状元笔不疾不徐地凌空写了个“死”字,最后一勾提起,笔头甩出三滴黑墨,墨水凌厉无误地溅入殿中三位长老的灵台,刹那间,只闻数声惨叫,原先还活着的三人已化作片片光羽。
“好了,眼下知道你魂上有封印的人,都在这殿中了。本尊接下来要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这回可以如实回答。”
楚望危说着,从铜座上起身,朝阿织走近,他手臂的铁链顺势垂下,每走一步,都伴着铁索的啷当声,链头拴着的阴獠也发出兽吟。
“当年问山有一个宝贝徒弟,是一个用剑极为厉害的女弟子,是你吗?”
“地煞尊说的是青荇山最后的守阵人?”阿织平静地反问,“不是我。”
“不是你?”
楚望危嘴角勾了勾,眼底却藏着寒意,他站在阿织身前,漫不经心道:“无妨,是不是你,本尊探探魂就知道了。”
探魂是试探人修为深浅的法子,只有高境界的人对低境界的人才可以使用。
只要在掌心凝聚灵力,从对方的眉心连通灵台,便可以探知灵台上的真魂。
楚望危眼下已至分神期大圆满,是洄天尊之下的第一人,这是阿织前生也未能抵达的境地。
转瞬间,阿织再度被判官用捆仙锁缚住,她尚未来得及挣脱,一股森寒刺骨的灵气已经穿过皮囊直抵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