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缨道:“如果你当真有心相助, 能否帮我一个忙?”
“我家中有一邪物,世代封存,据说……它可以制造一片混沌之地, 把人困在里面。”
邪物是一只扁短、方形的玉管, 叫做“无间渡”。
无间渡制造的混沌之地谁都没见过,传言神乎其神, 说那是一片方外之地, 肉身无法存留,时光不能流逝, 只容魂灵,而方形的玉管, 是唯一的通路。
这东西太邪门, 所以千年来, 几经丢弃转手, 直到洛家的祖上捡到它。
洛家的祖上得知无间渡的传闻, 唯恐它再害人,只好把它封禁在自家祠堂。
洛缨想, 她的千人兵马敌不过数万敌军, 若这邪物能助她御敌, 撑到援军到来, 也不失为神物吧。
洛缨道:“你能否帮我把邪物取来, 交给城外的驿兵?”
庄夭夭怔道:“你信我?”
“你连自己的来处都不知道,不过是跟卖货郎递过几回话,胡人不傻,怎么会轻易用你?”
洛缨的目光落在庄夭夭身后的喜轿, 说:“你本性不坏。”
否则, 她今日怎么会来?
庄夭夭并没有听明白洛缨这话的真正含义, 她只是意识到,原来洛缨早就知道她给卖货郎递消息了。
她道:“我说这次不是我透露的,你信吗?”
洛缨很淡地笑了:“我信。”
这也是洛缨死前,对庄夭夭说的最后两个字,我信。
庄夭夭一刻不停地乘轿往洛家奔去。
她在洛家的祠堂里找到无间渡,方形玉管古拙无光,有些旧,没有半点邪物的样子。然而就在她踏出祠堂的一刻,千年残物忽见天日,天地异像骤现。
滚滚黑云聚集高空,狂风大作,云中的闷雷声犹如龙啸,轿夫吓傻了,不肯再抬轿出城,庄夭夭便提裙往城外奔。
到了驿站,驿兵已经被杀了,庄夭夭看着驿兵的尸身,愣了一瞬,立刻又往西边交战的荒原跑,连绣花鞋都踩破了。
她没想过后果,或者说她想过,但没想透彻。
庄夭夭一生坎坷至今,跌跌撞撞,除了没死,一个女子能经历的最糟糕的事,她都经历了一遍,或许正是因为她这不够谨慎,不计后果的脾气。但今日,把她引往万劫不复的深渊的除了这不大好的脾气,还有些别的什么。
庄夭夭想,大概是她平生至今,所获得的唯一一次,难能可贵的信任吧。
荒原上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的交战声,敌我悬殊太大,守关将士已悉数战死。
庄夭夭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洛缨的尸身,她半跪在沙场上,手中握着一支折断的战旗,头低低垂着,已经没了生息。
除此之外,庄夭夭还看到了一个人,梅松照。
他就站在凉部世子身边,眼神恐惧而茫然。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她忽然知道凉部世子为何会找她这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叫花子,为何军情会频繁泄露。
她想起一个夜里,本已入梦的梅松照忽然睁眼,盯着床梁的雕龙画凤,一字一句道:“朝廷待我不公,切肤之恨难平,家中尊长枉死,叫我如何自处?”
梅松照的父辈被贬来山南,在余愤中染疾而亡,梅松照心中不甘,自幼苦读,为的就是为家族洗脱罪名,可朝廷却给了他一条绝路,这事山南城的百姓知道,戎狄部族常在山南安插眼线,如何能不知呢?
或许凉部世子来找她时,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她,连她的美色,都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每回凉部世子让她传消息,或是问送去关外的布匹可涨价了,或是说哪家商贾死在关外了,与战事根本不相关。
庄夭夭一开始以为这些是暗语,眼下想想,军情这样机密,几句暗语如何传得清呢?
而梅松照这样聪明,她在他耳边偷偷问几句关外事,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多问几次,他还听不出端倪吗?
于是梅松照便知道,原来关外有人找他合作,他们知道他想报复朝廷。
隔日一早,梅松照只要佯装熟睡,暗中跟着庄夭夭,看她与谁人接洽,自然而然便能找到卖货郎了。
庄夭夭明白了,在这一场军情泄露中,原来她与卖货郎一样,只是一个中间人,不,她连中间人都不是,因为她根本没传过任何有用的消息,她只是一个被凉部世子送到梅松照跟前,询问合作意图的工具,她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而一旦事发,她又是最好的掩护,有她这么一个无根无萍的人挡在前面,谁能查到凉部与山南城县令的合作?又因为她无根无萍,容易被人利用,所以边关那边一旦查,也是先怀疑她,不会怀疑别人。
算计得可真好。
难怪昨夜,在那个荒弃的宅子里,那个人会说:“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前几次消息都没错。”
她想起这个人刻意压低,却依旧有点耳熟的声音。
同样的声音,曾在她的耳畔对她说:“夭夭,我攒了很多银子。很多很多,够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她终于知道他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了。
庄夭夭神色萧索,她盯着梅松照:“是你?”
梅松照看到庄夭夭,一下就慌了,他对凉部世子道:“放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们,放了她……”
他居然还在为她求情。
难道他真的喜欢她?
还是说,他喜欢的只是她那看似是非不分,没心没肺的单纯,或者说,蠢?
这种单纯给他一种错觉,让他以为能够逃离尘世枷锁。
庄夭夭不知道了,正如她也不知道他今日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被洛缨查出通敌,被边关守将捉拿至此,还是因为与虎谋皮,最终沦为虎腹之食。
这些对她而言都不重要。
“是你卖的消息?”庄夭夭再一次问。
她的目光掠过荒原上堆砌如山的尸身,除了洛缨,还有许多她熟悉的人,包括当初那个给她展开大周地图的小将士。
庄夭夭指着绵延千里苍眠山,问梅松照:“你可知道山之南叫什么?”
“叫家国。”
“那里住着大周的子民。”
“你可知道这满地尸身因何战死?”
“你可知道什么叫家国?”
说来真是可笑,一个妓子居然质问一个读书人什么叫家国。
可她站在那里,上斥天,下指地,把这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声。
在胡人看来,此情此景实在有些无趣,于是一个统领用胡语跟凉部世子请示:“杀了吧,这个女人没什么用了,活着碍事。”
梅松照听了这话,眼中露出惊慌之色:“不,不要……”
凉部世子含笑点了点头。
庄夭夭还没反应过来,一根锐利的矛直接穿胸刺过她的心脏,紧接着,无数刀斧加身,大片鲜血从她口中,从她身上每一个残破的地方涌出,一下子染红了她足下所站的一小块干净地面。
庄夭夭知道自己这就要死了,很疼,却又没想象中的那么疼。
或许是因为她心中太怨吧,怨这些杀死了边关将士的蛮敌,怨梅松照这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所以来不及去感受疼痛。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一个东西。
一个叫做“无间渡”的邪物,传说它可以制造一片混沌之地,把所有人都困在里面。
庄夭夭笑了,她忽然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用了,一如她生前每一次福至心灵玩性大发的时候,她高举无间渡,将心中所有无法度化的怨气汇聚其中,然后狠狠插入地面,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庄夭夭没有注意到蛮敌畏惧的眼神,因为她没有机会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她看上去可怕极了。
一个妓子被千刀万剐,本来已飘零着倒下,可是倒地的尸身骤然睁眼,双目淌血,站起身,对着一众蛮敌露出狰狞的笑。
浓云滚滚的天幕骤降血雾,雾气罩入荒原,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声悲歌,然后庄夭夭所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很小的漩涡。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怨气涡形成之初,结界中心的中心,好在怨气的涟漪还未扩散,唯一的通道还未形成,附近的人尚还有机会逃跑。
梅松照看到这样的庄夭夭,当下就疯了,他跟着蛮兵四散溃逃,庄夭夭冷笑着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追。
悲歌响彻四野,无数亡兵起身,凉部世子征战沙场,早见过许多异像,一开始,他勒令手下大军不许退,只许战,直到发现亡兵所向披靡,才仓惶着想要后撤,然而晚了。就在这时,那个半跪在尸山上,手中握着一根半折军旗的尸身忽然倒下,紧接着,一个魂灵脱离肉|身,慢慢浮了起来——洛缨的魂。
洛缨的魂与这沙场上所有亡兵之魂都不同,她异常强大,甫一出现,足以让万鬼俯首称臣。她右手拿着一根破旧长戟,左手捧着一块琉璃碎片。睁眼的一刹那,琉璃片盛放出炽白之光,溯荒的灵气灌入无间渡,与其中的怨气一起融为一体,迅速扩散,直直拦在蛮兵眼前,形成过不去的怨气屏障,拖着他们战,战至援兵到来。
怨气涡形成的三日里,滚滚黑云一直从苍眠山绵延至山南以南,不肯褪去,三日时光,兽不敢鸣啼,鸟不敢飞跃,城中冰雹疾风,百姓不敢出户。
之后,山南关外就有了一片沼泽。
沼泽诡异离奇,起初,也有胆子大的人试着进去看过,于是山南城就有了许多传说。
有人说这片沼泽无法靠近,一只传言中谁也没见过的玉管是唯一通道。有人说,沼泽里住着一只女鬼,跟疯了的县令有渊源,偶尔,女鬼会走出来,利用“嫁新郎”的幌子,在城中寻负心汉报复,之前被害的高家商贾,就是被女鬼害的。
也有人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高家,那个被害的商贾,其实就是失踪的梅县令,女鬼只是利用邪物,把她拖入了漩涡之中,慢慢折磨。
再后来,城中有修士来了,女鬼担心有麻烦,于是便用无间渡,开启一个接一个的鬼路,把修士们接到她的结界中做客。
那一场场嫁新郎,其实是山南城的一个又一个的幻梦,醒来便成了山南百姓的淡薄记忆,毕竟仙鬼虚无缥缈,谁说得清呢?
幻梦中的唯一真实,大概就是关外的那片沼泽。
它是由血水渗入荒原形成的,有人说,它一直在那里,终年大雾不散,是为了驻守苍眠山下,守护山之南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