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荇山是仙山福地, 山上有一些天生天长的精怪,后来问山避世仙山,这些精怪畏惧剑尊之威, 纷纷作鸟兽散,只有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留了下来,其中之一,就是住在山腰云外洞的灰毛鼠。
灰鼠与无支祁、九尾这样的妖兽不同,这些妖兽天资极好, 生来就是大妖,若修行得当, 迈入凶妖境、天妖境, 不是不可能。人神共居时期,甚至有妖兽际遇非凡,破了天妖境修成古神妖,成为真仙。
而对于寻常精怪来说,无支祁这些妖兽的起点, 就是他们的终点。
他们穷极一生, 能够成为大妖已经很了不起了, 幸而云外洞的灰鼠得了剑尊指点,多年过去, 竟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灰鼠在青荇山的年头很长,阿织听叶夙提过, 说他上山时,灰鼠已经在师父那里换取灵气修炼了,后来阿织上山, 灰鼠已是大妖, 姚小山这些凡人认字习文, 都是灰鼠教的。
青荇山出事前,阿织早有预感,守山前,她强行送走了灰鼠与山雀,嘱他们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若不见她来寻,再也不许回来。
而今死生辗转,时过经年,阿织没想到会在自己的故乡与灰鼠重逢。
然而眼下根本不是叙旧的时候,闲杂人等太多,也无法相认。
阿织屏息凝神,看向四周,不知何时起,整片地方安静得诡异,除了河床上的修士在说话,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
灰鼠的目光也变了,从愤懑变得警惕,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他也看向四周,附近山野的轮廓已变得不清晰,树丛山影流淌入墨一般的夜色中。
尤峙见众人被灰鼠唬住,道:“别被这只月狐骗了,它惯会迷惑人,眼下它被这血阵困住,才说这些话来搅乱人心!”
“正是!”一名刀修附和道,他取出尤峙给的,据说可以预防月狐幻术的药粉,抹在额稍,“这月狐狡猾多端,诸位不必信他,一同擒下它,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不是……”这时,适才讥讽阿织的那名丹霞派女修颤声道,“你们看这阵……”
众人听了这话,一同往足下看去。
不知何时,河床的土壤似乎变薄了,大阵已启,血气缭绕,映着血光,隐隐能够看到赭色土地下,有数缕黑丝在盘旋游动。
灰鼠一见这黑丝,惊声提醒:“快躲开!”
然而来不及了。
话音落,只见数缕黑丝破土而出,像是触角,又像是须发,看似软,实则尖利无比,电光火石间,直接钉入适才那名刀修的身体。
黑须在身体中搅动,灵气、血、和一些细小的肉块顺着须孔滑向地底。
最后留下看似完整实则支离破碎的残尸,重重地砸在地上,与之前每一个意外身亡的修士一模一样。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黑须刹那出现,刹那消弭。
聚集在此的一百多名修士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彻底乱了。
被杀的这名刀修是淬魂修为,出事前,他周身分明有灵气护体。这地下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一击击破淬魂修士的灵气屏障?!
一时之间,有人惊叫着外人逃,有人自动往人多处聚拢,有人出声质问。
阿织的目光落在刀修的尸身上,他的眉心间涂着药粉,这是出事前,他自己抹上去的,然后他就被黑须贯穿了。
阿织忽有所悟,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找到尤峙后,身形一闪,直接拦住他的去路。
“药粉谁给你的?五蕴宫那位弄梅散人吗?”阿织问。
尤峙正仓惶着要逃,陡然被阿织截下,他慌乱不已:“你在、你在说什么?”
阿织根本不与他客气,直接揭穿他的行径:“你之所以来这个试炼,是因为你觊觎小松门的地盘,想把小松山据为己有。为此,你与五蕴宫达成协议,请他们在试炼结束后,把小松门排成末名,把小松山的地盘收回,事后寻个时机分给七曜门。五蕴宫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你,他们要求你在试炼的途中,按照他们的吩咐行事,我说得对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峙这一路处处针对小松门,狼子野心,谁人看不出?
“所以在试炼前,你先是帮五蕴宫凑足了两百五十六人,试炼途中,你又费心引着一众修士往痋山深处走。之后,你听弄梅散人的话,集合众修士,以报仇为由,在伤魂谷布下血阵,还分给每一个人可以隐匿行踪,祛除月狐幻术的药粉,是也不是?”
这血阵血气太重,在妖山布下,本来就有风险,布阵前其实有不少修士反对,若不是七曜门坚持,根本不可能这么快落阵。
可七曜门为何要坚持布阵,又这么快启阵,只能是有心为之了。
阿织的话一出,一众修士尽皆看向尤峙。
时间紧迫,阿织不想在尤峙这里费事,谁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一道灵芒已横在尤峙脖前,阿织寒声道:“说!”
“我说、我说……”灵芒冰凉,沾肤见血,尤峙一时间被吓破了胆,“你猜的不错,试炼前,盟会的确让我去凑两百多人,弄梅散人的确让我引着修士们往痋山深处走,但、但盟会的理由是月狐欺到我们头上,我们涑东不能让别的盟会看贬了。还有你说的那个药粉,这两日死了这么多人,谁不害怕?我传音给弄梅散人,是他进山把药粉给我,他说这药粉可以防住月狐幻术,我也是好心,才把药粉分给大家,谁想、谁想……“
谁想适才那刀修抹上药粉,立刻被地底的怪物杀害了。
阿织听了这话,微微一怔,原来这药粉,真的是这两日才被带进伤魂谷的吗?
但是,为什么?
阿织眼下已经知道,这场涑东盟会的试炼,与当年慕家覆灭一样,是一场献祭。
涑东盟会的试炼为期数月,当年,慕家族人被屠,也持续了一整个冬,直到春祭大日,阿织赶到时候,一些尸身上灵气尚存。
然而这一次,春祭才刚刚伊始,五蕴宫为何要下药粉,提前激发地底妖物的杀性呢?
还是说,这两日发生了什么,迫使屠杀提前开始?
阿织一念及此,恍然大悟。
是了,这两日间,她进入慕氏禁地,继承了族长之位,奚琴为了护她,与神罚之阵惊天动地地打了一场。慕家本就是镇守伤魂谷的,神罚之阵召唤新主,慕家庄地动山摇,半步分神的仙释放全部灵力,邻处的妖物如何会没有感应?所以它才要提前吞噬,提前醒来应敌。
也就是说,它不会等到春祭日了,有心设下的引妖血阵,配上这些药粉,它或许此时此刻,就要他们所有人祭在这里!
就像回应阿织这个念头似的,忽然,四周不再安静,大地有规律地震颤起来,像是地龙翻身,仔细听去,才发现这是心跳。
“噗通——噗通——”
每跳一声,夜色便更暗一些,赭色河床便更薄一分,就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灰鼠发起抖来:“跑、跑……”
阿织并指起了一道灵诀,割向掌心,迅速画符,染着血光的符纹被她直接打入地底——这是她在族长手记里学到了秘法,当你判断不出妖物的确切修为时,这一道符纹可以告诉你答案。
回应阿织的是一股彻头彻尾的冷,冷入骨髓,冷入魂魄。
阿织的脸色变了,她回头对众人道:“离开,立刻离开——”
众人早也在逃,小松门与言如高等人更是一强带一弱,朝伤魂谷外奔去,可他们每每到了河床边缘,便被浓稠的夜色困住,然后莫名失了方向,被送回血阵,仿佛陷入这大阵的不是妖物,而是修士们。
与之同时,地底的心跳声愈来愈浑浊,这回是真的地动山摇,河床的龟裂之纹忽然阔开,大地如被稠墨融化,一下子深陷下去,结成的血阵被这化开的河床撑得破碎,轻飘飘被推去边缘,而那深无底,深如渊的黑色洞中,蓦地传来撼天动地的啸音。
啸音伴着无尽的腥风散出,伴着磅礴的吸力,将附近的修士吸入其间,落入一张看不见的大口。
一声餍足的喟叹后,无数黑须从地底探出来,一个庞然巨物拔地而起,几乎遮天蔽日,把仓惶逃窜的修士衬得如渺小的蚁。
阿织浮身半空,举目望去。
眼前这东西,她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它像蛇,也像蛟,又像龙,额头长着单角,身上覆着入火一般的鳞片,额生三目,目中如有棱镜,能够直照人魂。
天妖。
伤魂谷中……有天妖……
天妖能够匹敌玄灵境的天尊,许多年前,阿织曾在东海杀过一只堕魔的开明神兽,它一跺足能令东海翻卷,一方宁地生灵涂炭。
阿织左眼下那一道红痕,就是与开明恶斗之时留下的,因为伤及魂魄,所以无法消去。
可是斩杀开明时,阿织尚有分神中期的修为,有祺傍身。
眼下的她,半幅魂魄离身,持剑艰难,修为因为肉身受阻,即便能引魂力,也难有一战之力。
周围已有人带了哭腔:“天妖……是天妖……”
如果说之前还有修士将信将疑,到了此刻,再没有人想着要捉拿月狐,头也不回地想要逃离这个入劫之地。
可是,这一场试炼,本来就是一场有心的预谋,他们既入劫,眼下要逃,如何来得及呢?
伤魂谷边缘,暗无边的夜雾中,一枝寒梅轻起,拂开夜色,露出罩在八方的法印,这是掺了天妖之力的结界。
弄梅散人出现在结界边缘,挽着寒梅,漫不经心地道:“这会儿才想着逃,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