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筱之 作品

第 194 章 魂引之终(二)

梦螺的水波彻底消失。

周遭久久无人出声。

阿织这才知道,她在寻找溯荒碎片的这一程,究竟遇到了谁,他们在成为今世这个人前,有着怎样的人生,又以怎样的决心,踏上了轮回之路。

元离将几只梦螺敛入灵魄中,说道:“我们在自戕之前,心中已有分工,想来应该是拂崖寻到了剑刃,风缨寻到了剑柄,楹找到剑袍。

“至于铸剑火,我们一直知道它就在甘渊深处,但……”元离望向四周空芜的黑暗,唯一的亮色是地上一道深长的灼痕,它横亘在他与奚琴之间,像一道血淋淋的神谕,生者不能跨越,“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地方,凡常人来不得,所以我也只能通过转世托生的法子和……一些别的手段,入渊取火。”

“还有剑鞘。”

元离对阿织道,“如果主上最后送出的那一块溯荒碎片,因为种种因果缘法,最终出现在榑木枝附近,与拥有榑木枝的姑娘产生羁绊,那么足以证明,这截春枝,就是白帝剑鞘。”

青阳氏口口相传的轶闻是真的,它是春神句芒最后留给人间的馈赠。

元离说着,声音渐渐虚弱下来,连带着他魂魄也淡了几分。

想想也是,神火灼魄,他在甘渊底苦等这么多年,已经撑不了多久,加上适才催动梦螺幻境,耗费了最后的魂力,大概已在弥留之际。

阿织忍不住道:“既然榑木枝可以愈魂,那我——”

她想说,只要可以救元离,她愿意破了叶夙的溯荒印,强行从灵台上强行取出榑木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元离却摇了摇头,打断她:“没用的,榑木枝,单叶愈人,双叶才可救魂……重君神体已毁,残相也快消失了,九重天上,神木凋零,我们这截春枝,因染了白帝剑气,或许能够维持久一些,想来也是无叶之枝,救不了我的。”

阿织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此前她用“临渊”照见自己的魂,清楚地看到春枝上仅余最后一片叶。

元离早就料到今生的结局,没有在意,他虚弱地笑了笑:“不知诸位可否行个方便,我还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对主上说。”

阿织沉默一下,点了点头,与鬼坊主一起离开了渊底。

看着阿织的背影消失在月行渊的门后,深渊重新没入寂静。

奚琴和元离一时无言,唯独孤魂手中的一簇火,发出微弱的烧灼之声。

半晌,元离道:“主上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奚琴“嗯”一声。

“沧溟道的那段记忆,被你刻意隐去了?”

梦螺幻境里,叶夙与阿织诀别后,只身前往沧溟道,三个月后再出现,已是满身魔气。

“主上心中,一直有个很牵挂的人,前生未能有幸一会,适才得见,果真剑意惊人,不输问山剑尊。”元离道,“不过,看阿织姑娘的样子,对主上的情况似乎并不知情。既然主上不想让她担忧,元离便自作主张,没有把主上溶血入魂的事告诉她。”

听得“溶血入魂”四个字,奚琴微微一滞。

今生的一身魔气是雾,真相是雾中之门,而今雾褪了,门还没推开,他裹足不前地立在门前,自欺欺人地说门上有锁,元离的这句话,是把钥匙递到了他手中。

他并未记起一切,却隐约猜到了结果。

尘埃落定,奚琴反倒平静,他道:“玄鸟氏一族不惧火,是因为你们的血脉中,有一丝上古玄鸟火神遗下的微弱神力。

神力太弱了,于修行没有太大助益,更不能助人成神,但是,倘能够把这一滴带有神性的血从魂魄中抽取出来,它便能为我所用,能帮人隔绝世间任何烈火的侵蚀。℡[(.co)(com)”

奚琴说着,看向元离手中的铸剑火,炽焰的周遭,隐隐一圈血色。

“白帝剑的铸剑火乃神火,纵然只有一簇落入了甘渊底,也足以把这里变成生灵不能靠近的禁地。所以,这世上,想要走进这里,取得铸剑火,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把玄鸟氏那一滴带着神性的血,从魂魄中强行抽取出来,以魂血护身,以溯荒为凭,才能够唤来神火,可是……”

可是,这么做的代价太大了。

这一滴带有神性的魂血,是玄鸟氏的生之根本,强行抽取,要的是元离的命。

这就是为什么前生元离明明知道铸剑火就在甘渊底,还要自绝性命,以轮回之身去取。

“同理青阳氏。”

奚琴继续道,“众神离开人间前,我族曾问重君,除端木氏外,其他人能否持剑,重君说,如果是青阳氏,或许可以。”

因为白帝剑乃白帝所铸,如果是白帝的一丝血脉,或许能令它听命。

青阳氏与少昊、句芒同源,每一代青阳氏之主体内,恰好有一滴带着白帝神性的魂血,也正是这一滴特殊的魂血,让他们具有非同凡响的愈魂之力。

可是,白帝剑的神性太强了,仅仅一滴魂血不足以让神剑服从。

句芒于是让青阳氏世代镇守月行渊。

所谓“将剑之使命,奉为己之使命”,为的是在魂血中烙下白帝剑的使命印记。

所以,自甘渊迁来极北雪原,每一任青阳氏之主,到最后都会与月行渊的渊天之链立下契约,用毕生灵力镇守此间,之后,他们会把这一滴带有白帝神性的魂血强行抽|出,交予后人。

一滴魂血固然不能让白帝剑听命,如果,不止一滴呢?如果,每一滴魂血都立过契约,烙下过白帝剑的使命印记呢?

这才是雪浇甘渊的意义。

累世问剑,问的是有朝一日,能否持剑。

叶夙与他的先辈们殊途同归。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当叶夙踏上前往沧溟道的道路,事实上是奔赴这场宿命的终途。诚然他没有像历任青阳氏之主,最终逝于月行渊,但这场持续千年的问剑,总得有人来要个答案。

叶夙立在万妖呼啸的沧溟道,手中玉瓶里装着十一滴魂血,它们分属于前十一任青阳氏之主,带着一丝神性,烙着使命印记。

重伤之躯刚刚好,灵力匮乏的魂,恰好可以用来置物。

叶夙毅然决然地抽|出属于自己的魂血,与另十一滴融聚成一滴,然后送回自己的魂魄。

眉心的凤翼图腾刹那放出金光,强大的神性以压迫之姿再度重创了他的魂,极深的使命印记几乎令他神智紊乱,何况青阳氏与玄鸟氏一样,这一滴带着神性的魂血,乃生之根本,如此强行抽取,等同于绝命之举,即便事后再送回魂魄,也于事无补。

几乎一瞬间,叶夙就感到了死亡逼近,但与之同时,他又有一丝欣喜,因为溶血入魂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大概……可以持剑了。

叶夙知道自己不能倒在这里,沧溟道的魔气在神性中惊惶退散,叶夙却对自己做了一件残忍的事,他放开自己的灵海,强行唤来魔气,逼迫它们进入自己的魂魄,压制住这一滴神性极强的魂血。

玄灵境的灵海无边无垠,可以容纳的魔气难以想象,那是转生

后的奚琴,要经过无数次酷刑般的浸骨,才能慢慢剔除的。

可是在这一刻,体内浩瀚的魔气与魂血短暂交锋,相持不下,竟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让叶夙勉强撑过了生死之危,让他慢慢脱困,于三个月后,由南及北,徒步走回了甘渊。

元离道:“主上和我,都从魂魄中抽取过魂血,取血即亡,所以最后……”

最后他们和拂崖、风缨,还有楹一样,把未完成的使命寄于来生。

“轮回转生,听说要过黄泉,渡忘川,唯有被忘川水洗过的魂,才是新的魂。但是,我和主上转生的时候,魂上藏了前生的信物,这样的魂,是碰不了忘川水的。所以,与风缨他们不同,他们的来生是真正的来生,我和主上,今生魂便是前尘旧魂,没有变过。”

奚琴听到这里,怔了怔。

尽管已经猜到了,但答案摊开来摆在眼前,是不一样的。

他垂下眸,笑了一下。

往日种种,如今都有了解释,为何风缨、拂崖,只能在亡故后,模糊地想起一点前尘往事,而他只在今生,便能一点一点忆起前尘。见到每一个故人,那些浓烈的牵挂源自何来。他始终未能记起的那些重要枝节,是沉睡的魂血中深藏的使命。母亲对他的恨也并非没有根由,山青山的妇人要的只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并非在轮回中颠簸,暂且失却前生记忆的旧魂,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在他的到来之际觉察到他的不同,直觉他终有一日会踏上前尘之路,拾起旧日因果,与今生的一切再无瓜葛。

可是……

奚琴问:“元离,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元离听了这一问,先是不解,随后反应过来。

“如果主上问的是今生的这个我……”

他摇了摇头,“不太想得起来了,我的魂血未经魔气封印,七岁时就忆起了前尘,随后回到甘渊,只知自己是元离,不知自己此前是谁。”

“……为何会这样?”

“可能是魂血中的神性使然,虽然很微弱,足以让前生压制今生……再者,带着前生的信物转世,本身就违背了轮回了法则,就像从轮回中窃取一段时光,换得前生延续。”元离道,“其实也并非完全想不起来,隐约记得这一世出生在一个仙门世家,七岁那年,族中大火,父母亡故,不过……回到前生,失却今生,像一个旁观者,在看另一个人的一生,知道一些片段,无法感同身受。”

奚琴听了这话,不由沉默。

魔气早已耗尽,魂血已经触手可及,若不是耗尽一身灵力去压制,封印已该解开了。

他低声自语:“回到前生,失却今生,那是不是说,奚寒尽这个人,就不存在了……”

元离看出奚琴心中所想,说道:“主上如果只想做今生的自己,其实另有法子可以压制——“

“不,我已有了决断。”奚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