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一个身影疾步从林中迈出,黑纱朱裙,正是连澈。
她似乎很着急,问道:“主人为何要将栖霞村的实情告诉宿白,这样岂不是引他怀疑我?”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责备之意,立刻收起急容,低眉道:“阿澈失礼,主人勿怪。”
白云苑没有责怪她,淡声道:“你以为,他为何要来?”
“自然是从奚泊渊那里得知了些许内情,赶来向主人讨问究竟。”连澈道,尔后她觉得不对,她想得太片面了,“难道不是?”
白云苑道:“他会来,自然是有人指引他。”
“谁?”连澈一惊。沈宿白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很难被人左右。
白云苑没有回答。溪水已经把棋子洗得很干净了,他投去目光,棋子便在他的注视下一粒一粒浮水而起,落入一旁的棋篓子里。白云苑端着棋篓子,悠然转身,往亭中走去。刚迈出两步,他的动作突然迟缓,躯壳停留在原地,一缕魂从身体里走了出来,正是端木怜。
原来白家的少主,只是端木怜目下的养魂之躯罢了。
然而今日端木怜却没有罩白袍,英俊到罕见的眉眼就这么曝露在日光下,以及他眉心的罪印——最大的秘密已经被那个人勘破,罪印被人瞧见与否,他不在乎了。
只这么一会儿,连澈也反应过来了:“是九婴妖主?”
“我两次把血息放给慕忘,九婴妖主觉得我对他有异心,以为是主人指使,所以故意让沈宿白怀疑我,提醒我小心行事?”
“不止。”端木怜道,“九婴循序善诱,沈宿白应该猜到了天妖血祭和你有关,到我这里来,只是心境郁结,想得个纾解罢了。该面对的终要面对,他眼下应当查你去了。”
“可九婴妖主为何要这么做,最后一次献祭在即,他难道不担心沈宿白从中破坏?”
“你以为,这最后一次献祭,九婴还会交给你去办吗?”端木怜道,他始终记得千年前,初遇九婴的样子,那个天性喜幽,却把巢穴建在山腰,直面阳光的妖,本身就是非凡的,“他一贯谨慎小心,而今不过是利用你,声东击西罢了。”
连澈听了这话,忽然不安,九婴吞了主人尸棺,她本以为还可以利用献祭制衡他,眼下看来,却是他们先失了筹码,她问道:“主人的身体还在九婴妖主的腹中,我们可要做点什么?”
端木怜道:“不必。”
其实他可以理解九婴顾虑,合作千年,它从来不知道他的目的,而今成神在即,它当心一点,想拿住他的软肋,也是应当的。
“我和九婴一起走过千年,何故要因为一点芥蒂,将先机拱手让人?鹬蚌相争,最后得利的只有渔翁,为大局着想,不如我们退让一步,先助他成神。至于我的尸棺——”
端木怜笑了笑,“他会吐出来的。”-
快到仙盟时,沈宿白在云端停了下来。
抬眼望去,几座高峰浸在一片云海中,四神乾坤阵在云雾里若隐若现,但他此刻的目的地不是法阵中的伴月海,而是下方的小镇。
小镇事实上是个驿站,当初仙盟初立,有不少向往仙途的散修,因登不上仙山,只好驻留在附近的山脚。这里本是一片三不管的地带,常常有争胜斗恶的事发生,时而有人把命搭进去。后来仙盟威望日盛,便派仙使驻扎此地,又结下结界,加以管制,久而久之就成了散修往来仙盟的驿站。
这样的驿站一共有四个,以四神兽命名。今日沈宿白要去
的是正南面的朱雀镇。
丛芜早就在镇中等着了3(<a href=".co)(com), 沈宿白一到,他立刻出现:“聆夜尊。”</p>
“如何?”
“没有异样。”丛芜道,他施了匿行术,往来的散修看不见他们,“仙盟加固了这里的结界,镇上的散修知道霰雪尊在,反倒比在玉轮集安稳些。霰雪尊伤势未愈,除了巡视,没有旁的动作。
“镇上有多少散修?”
“大概两三百。”
两三百?沈宿白心中一凛,他查过了,百年前的榆宁、十多年前的栖霞,都死了两百多人。
“不过,镇上有个地方颇是古怪,霰雪尊不让人靠近。”丛芜说着,在沈宿白耳畔低语了两个字。
沈宿白听了,眉心紧拧:“去看看。”说着,和丛芜消失在原地。
两人离开不久,一缕青烟缓缓弥散,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人一妖。鬼坊主一双细眼微眯,说道:“聆夜尊也来了,这个地方果然有异。”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附近有那只九婴的气息,我能嗅到。”
狸猫妖听了这话,立刻躲去鬼坊主身后,只露出一对猫眼四下张望:“猫猫、猫猫有点害怕。”
鬼坊主道:“传音吧,就说我们找到了最后的献祭之地。”
狸猫妖一点头,从袖袋里取出一张传音符,正待引火,鬼坊主忽然道:“慢着!”他眉头紧锁,出声阻止,“这个地方不对劲……似乎和从前献祭的地方不大一样。”
他警惕地取出烟斗,青烟再度匿去他们的身形:“罢了,还是等他们从沧溟道回来再说罢。”-
(数日后)
天边一轮弯月。
嶙峋的山脊伫立在四周,光秃秃的,万物不生,远望过去,仿佛一片参天的倒刺,疮疤一样长在这片大地上。
初初心下生寒,忍不住问:“这里就是沧溟道?”
如果说栖霞村、长寿镇带给他的感觉是黑雾笼罩的诡异,那么这个地方就是极致的阴森,似乎每个角落都藏着未知之物。
泯道:“此处只是沧溟道的外围。”
银氅小心翼翼地望向周遭:“不是说沧溟道有许多妖物,怎么没看到?”
泯道:“这里的妖物非常警觉,如果嗅到灵力强大的修士,等闲不会挑衅。我们一路无虞,是因为……当心!”
话未说完,只见一团黑烟状的事物扑来,不待初初躲开,又凭空消散了。
初初惊魂未定:“那、那是什么?”
“妖物残骸。”泯道,“沧溟道的妖物为了修炼,有时候会相互吞噬,留下的残骸染了浊气,会变成没有意志的……怪物?见活物就扑,发现危险就散。方才残骸散得这么快,因为主上和阿织姑娘在此,畏强凌弱罢了。”
初初听了这话,更加害怕,妖物死了就死了,哪有残骸还能攻击人的?
沧溟道的浊气太浓,到处都是非常理之事。他心底一个哆嗦,躲去阿织身后。
又走了一段,叶夙顿住步子,说道:“这里可以用‘寻迹术’了。”
“寻迹术”顾名思义,是寻找故人踪迹的术法。
当年端木氏被降罪,族人散落各地,族长手记明确写着,若要寻沧溟道这一支系,必须用一种特殊的“寻迹术”。
术法不难,但有两点,第一是必须以端木氏自身灵力为引,第二是所注入的灵力些微即可,好比沧海取之一勺,切记不可多。第一点无需多说,对于第二点,阿织百思不得其解,沧溟道的
浊气这样浓(笔趣阁&小说)_[(.co)(com), 这么微弱的灵力,只怕术法一催发就散了,如何寻踪?
可惜对此,族长手记中只莫名记载了一句:“寻迹于险绝之境,祛溟而遗踪自现。”
阿织沉吟片刻,对叶夙道:“师兄,借扇子一用。”
“……扇子?”叶夙看着阿织,问道。
对上叶夙的目光,阿织一时没有回答。
其实样子还是奚琴的样子,但是眉心图腾,周身春雾,她知道他不是奚寒尽。
这些天过去,她还是不太习惯。
那日在祭堂,奚琴消失前,用最后的灵力把她送回了放逐崖闭关,此后,他的身体便在灵气结成的金茧中沉睡了。
破入玄灵境竟很顺利,或许因为逆转轮回的力量让整片甘渊充斥着精纯的天地灵气,或许因为近二十年的养魂早也为今日打好了基础,更或许,因为她的神魂因心念大悲而震动,而从引灵到玄灵,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淬炼魂魄,致使人魂可以脱离肉躯不伤不灭的过程。
踏出放逐崖的一刻,阿织看到有人等她。
当初奚琴说了会等她,但等她的人不是他,是从金茧中苏醒的叶夙。白衣春雾,负剑而立,听到动静,回过身,看向她,目光悠远隔世而来。
阿织罕见地愣在原地。
奚琴离去心中固然大恸,对曾经朝夕相伴的师兄,何尝不是思念成海?百般滋味交织心底,只感到无以复加的酸涩,根本无法言说。
许久,还是叶夙上前。
“阿织。”他唤道。
也许他和她一样,许多思绪辗转反复,或新或旧,不知如何表述。
所以他只问:“要去沧溟道?”
阿织道:“嗯。”
两人便一同来了这里。
这一路上,阿织也曾听泯提过,说当年奚琴是旧魂转生,魂魄未在忘川水洗过,所以他和叶夙本质上是同一个人,可惜笨拙的魔始终不知如何安慰人,支吾了一阵,他又告诉阿织,但是叶夙此举,违背了轮回的法则,作为惩罚,当他做回真正的自己的一刻,今生属于奚寒尽的记忆和感受便远去了。
阿织其实想问叶夙,他的识海里,会不会还保留着哪怕只一丁点独属于奚琴的部分,但她不敢,因为不知答案,就可以抱有一丝侥幸。眼下听他连折扇都不记得,心中一空。
片刻,她解释道:“不是扇子,是一个剑匣,折扇模样,从前他……”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
“从前,他将五根剑刃寄放在里面。”
叶夙安静地听阿织说完,略一点头,须臾,手中微光一闪,一柄折扇出现:“这个?”
折扇从前华光绕身,看上去似金非金,似玉非玉,而今它到了叶夙手中,不敢张狂,乖觉地褪去了一身浮华,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洁白古朴,原来是栖兰木的根。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