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术在“飞廉”额间化开,明明是极微弱的灵法,“飞廉”却似受了重击一般,仰头一阵咆哮,狂怒着朝阿织攻去。
“古魔”掀起的飓风令溟河水倒灌,浊雾遮蔽天月,一旁的瞿如肝胆俱裂,慌不择路地躲去叶夙身后。
斩灵与祺同时掠向阿织身前,准备抵御“飞廉”一击。
这时,阿织似乎感应到什么,出声阻拦:“祺、斩灵,退开!”
“飞廉”的雀首已逼近阿织身前,忽然,它的体内传出一声异响。
这声异响,几乎不能被称之为声音,它是一种源自于骨髓的共鸣,铮然而铿锵。
仿佛回应似的,阿织眉心的罪印乍然浮现,与之同时,“飞廉”的额间也出现了一道同样的黑色罪印!
罪印就像一道神谕,“飞廉”周身的魔气刹那消退,它的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挣扎着跌落地面,庞大的鹿躯不断缩小,最后化为人形,发出哀嚎之声。
阿织愕然看着“飞廉”眉心的印记,古神文中的“罪”字,只会刻在端木氏一族身上。
她怔道:“阁下是……端木氏族人?”
人形“飞廉”半跪在地,听了这话,混乱的神思终于捋出一丝清明:“端……木……氏……”
它断断续续地重复,然后给了自己答案:
“是了……我是……端木氏,来自……痋山,伤魂谷……”
痋山伤魂谷?
阿织闻言大惊。
其实早在瞿如说“飞廉”时而与天妖厮杀时,她便猜到它或许和端木氏有关——端木氏一族的职责,不正是为人间镇守妖窟妖谷?
她这才领悟到“寻迹术”的真正用法。
她不该在沧溟道漫无目的地寻找,所谓“寻迹祛溟”,应当在遇上“飞廉”后,以端木氏一族的灵力祛除它周身的溟浊之气,唤醒它有关古族的记忆。
但她没想到,被唤醒的“飞廉”会自称来自伤魂谷。
阿织仔细朝“飞廉”看去,五官被浊气侵染,已然狰狞可怖,四体早也畸变,可以说空有人形,并无人貌,但她还是从它浑浊的灵息中辨出一丝熟悉。
她不禁上前一步,哑声道:“族长……是您吗?”
这话出,连叶夙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银氅本来躲在叶夙身后,眼下却顾不上怕了,落到阿织身边,看看她,看看仍在苦痛挣扎的“飞廉”,“什么族长?阿织,他……是当初把你投下伤魂谷的坏族长?”
宗族已灭,唯剩一个势不两立的端木怜,今日有幸再见故人,当初的一番恩怨,算得了什么呢?何况隔世醒来,历经千帆,许多谜题已是出水浮石,阿织知道当初族长那么做,是有苦衷的。
她再度在指尖凝聚了些许灵力,送去“飞廉”眉心。
端木氏一族的灵力缓解了“飞廉”周身的苦痛,他终于平息下来,缓缓睁开眼,看向阿织:“……慕忘?”
阿织道:“族长,是我。”
慕怀的目光随即落在叶夙身上,虽然模样有些许变化,但这一身春雾般的气泽,他不会认错:“……青阳氏之主,又见面了。”
叶夙抚心施礼:“族长。”
慕怀颔首,接着便要起身。
他四肢畸变,兽形虽然灵活强大,化为人形,连支撑起这幅身躯都非常困难。半晌,浊气在他手中化为一根长杖,他终于站稳,看向阿织,方要开口,忽地欲言又止。
阿织明白他的顾虑,她微微一招,祺便
到了她的跟前,与之前和“飞廉”过招时的试探不同,她这一次没有保留,剑刃脱鞘,剑光如烈阳,刹那照亮了整片地带。只见矮崖两岸、溟河水中、远处山脊近处山谷,居然伏藏着数以千计的妖物!它们自以为躲得好,不期然被剑光逼照现形,仙尊剑势惊人,剑不出招,单是这脱鞘的剑华便仿佛刺穿了它们的躯体。妖物们痛苦地嘶叫起来,好在阿织不欲理会它们,只冷声道:“滚!”
话音落,妖物岂敢多留,争先恐后地遁逃了。
慕怀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阿织有今日修为,他早有预料。
随后,他柱杖转身,蹒跚地朝身后山谷走去:“随我来吧。”
往里走是一片密林,或许因为此地曾经有人守护,如荒漠中生繁花,反见枝藤葳蕤。
很快瞧见一方耸立的石碑,上刻“生者止步”四个大字,慕怀不敢越界,在石碑旁休憩了片刻,看向阿织和叶夙:“你们会来,应该已经见过端木怜了吧?”
听慕怀提起端木怜,阿织并不意外。
当年端木怜养魂慕衿之身,慕怀作为慕衿之父,应当有所察觉。
后来伤魂谷慕氏灭族,不正是端木怜和九婴做的?
阿织道出心中困惑:“嗯。慕家人分明是端木氏之后,端木怜为何要对同族人下手?还有,族长,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您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年还是她回到族中,亲自为族长收的尸。
慕怀道:“真正的慕怀,的确已经死在了当年九婴的献祭当中。你眼前的这个我,并不算是他……”
“这幅躯体,还有它的大部分神志,都不是我的。我只是附着在它身上,属于慕怀的一缕神识,因为你的到来才被唤醒。”
阿织不解:“神识附着?”
这如何做到?
“因为端木氏的先祖对后来的一切早有预料。”
慕怀说着,没有对此事多做解释,语锋一转,看着阿织:“罪袍在身,去过禁地了。”
阿织点头:“族长去后,神罚之阵选了我做继任族长,告诉了我端木氏一族被神降罪的古史,以及白帝剑的由来。”
“……后来我在一座荒村遇上端木怜,他说端木氏一族纵然有罪,族人为持白帝剑付出良多,几乎有半数为此牺牲……我族罪不至斯。”
慕怀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你信么?”
阿织摇了摇头。
至少不全信,否则她不会来到这里寻找答案。
“事实与端木怜说的大同小异,当初为了白帝剑,端木氏一族的确死伤近半,但……真正的缘由截然相反,族人牺牲至此,并非为了持剑,而是为了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阿织怔道:“可是……为何?”
得知这段往事后,她设想过无数种端木氏被降罪的可能——力有不逮、神明错罚,她宁愿相信当年族人是情非得已。然而结果却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割断”二字一语破的,原来,他们当真主动背弃了使命。
慕怀语气苍凉:“当初端木纠在族中何等威望?他的话,族人奉若神谕,是他告诉族人,拿起白帝剑,端木氏币会灭族。”
“自然,族人也非盲目信他。白帝剑以三神物所制,当中灌注了白帝灵力,威能堪比真正的古神。后人修道,至多纵横山海,引雷烧雪,睥睨人间,但真正的神力,却能跨越六界,引渡光阴,破万物之定则。因此,相传持剑人持剑的一刻
,心意与白帝剑相通,能短暂地获得神力,窥见将来。端木纠告诉族人,他在持剑时,看到端木氏会因白帝剑灭族,想要保全族人,唯有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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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他是当着白帝剑说出来的,若有欺瞒,神剑会阻止他,是故族人坚信不易。”
阿织道:“可是持剑人的使命关乎人族的命脉,背弃使命的后果,族人没有想过吗?”
“后果?后果离那时的我们太远了。谁都没见过没有神的人间,神的告诫只是一则虚无缥缈的预言。恶果什么时候会来?千年,万年,还是数十万年?而我们是人,只活在这当下百年,难道要为了一个所谓的末日,赔上全族人的命?再说,我们也并非背弃使命,只不过希望白帝剑更好的主人。”
“其实当时族中为此争执过,因为要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也需付出不小的代价。有人说,既然同意持剑,无论后果如何,都义不容辞。可万物贪生,牺牲自己已经很难,何况看着爱人、亲人为此亡命?所以到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歧路。
“白帝剑已认下端木氏,割断羁绊,需要散去剑中端木氏一族的剑意。白帝剑轻易不能碰,我们只能清散自己血脉中的剑意。那是一种去骨剥髓的刑罚,原本不致死,可能因为我们背弃了使命吧,那些年,族中老少相继病亡,连端木纠也奄奄一息……”
阿织听到这里,想起端木怜说的话。
他果真有所欺瞒。
原来当年族人之死,不是为持剑,而是弃剑。神赐予的天材地宝没有被挥霍,却也没有被用在正途,而是用来救治弃剑而病的人,端木纠最后重疾缠身,因为他体内剑意最多,散去剑意,几乎要了他的命。
“到后来,族中也开始质疑端木纠的做法,几位长老决定向端木纠问个究竟。”
然而晚了,不等得到答案,神罚便降临了。
涑水岸边的神罚之言渗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原来白帝剑有句芒神木护佑,即使神离开,神剑依旧无恙,可惜端木氏此举,令剑中剑意相冲,以至剑体最终崩坏,人间难寻。这一点,端木纠知道,却没有告诉族人。
同样没有告诉族人的是,当年他在拿起白帝剑的一刻,所感知到全部恶果。
“你知道这世上最难防备的谎言是什么吗?”慕怀道,“是只说一半真话。”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