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云戟听了这话,目色便沉了下来,与之同时,四周的阵纹乍现,巨大的血链破出阵心,以不可抵御之势缠住端木怜友人的四肢。
友人惨叫一声,双膝落地,一双人瞳中忽现竖目,身上也长出鳞片。
原来这位友人,正是跟了端木怜多年的九婴。
端木怜生来染病,后来被神罚,受了九道天雷,根本活不长久。再说当年他自请上昆仑斩妖,一去便杳无音信,族人担心他葬身妖腹,曾去昆仑寻他,却发现昆仑不但没有天妖陨落的痕迹,钟离氏布下的妖锁也被人为破坏。
即便如此,端木云戟仍是相信端木怜的,他想他或许是不敌九婴,战至身亡。然而,那年端木云戟独闯沧溟道深处,寄身飞廉的长老最后说的一番话,彻底浇灭了他的希望。
这时的九婴还不及后来强大,涑西姬家一场献祭引起的风波不小,它虽然成功炼成了一个妖身,恢复尚需时日。而端木云戟身为玄灵境的天尊,数百年斩妖,极富经验,他设下的锁妖血阵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很快便把九婴耗得妖力溃散。
端木云戟对九婴残忍,对端木怜却割舍不下同族之情,他道:“如果你愿意放弃养魂,将九婴禁锢在此,我可以不计较你做的那些……恶事,今后尽力护你活着。”
端木怜看了九婴一眼,淡淡问:“把它禁锢在此,它会怎么样?”
“九九八十一日,妖力散尽,妖体化虚。”
“就是死。”端木怜笑了笑,“你方才说‘禁锢’,我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呢。”
他想起端木云戟提的条件,看来这阵子这个人真是不少操劳,连他养魂的猫腻都发现了,端木怜道:“不过,活着对我没有意义,我也不需要任何庇护。”
这话端木云戟是信的。
养魂之难,一旦寄宿错身,魂魄犹如千锥万剐,还不如死了。他做到这个地步,一定有比活着更重要的目的。
端木云戟道:“你是为了故族长。”
端木怜承认得几近轻巧:“对啊。当年神要试剑,我父亲便试,神说他错了,他便受天雷之刑惨死。神之一言,便让一个人从九霄堕入九幽,凭什么?谁还不是天地生灵?”
端木云戟问:“你想怎么做?”
锁妖血阵极为霸道,只这么一会儿,九婴已经昏死。端木怜看着九婴,静静地道:“助它成神。”
“……你说什么?”
“助它成神。”端木怜重复道,“我已找到方法,只要助它成神,就能为父亲洗掉罪名。”
端木云戟难以置信:“你疯了?!浊气未被封印,清浊必将失衡,若再出现一名古神妖,人族必将覆灭,人间可还是人间?”
端木怜没有在意端木云戟的指责:“我为了脱罪,你呢?你一生为了端木氏,难道你不想洗去族人身上的神罚印记,让他们重入轮回?仔细想想,我们的目的,难道不是一样的?”
端木怜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派人查我。你那名亲信大意马虎,在我面前不知暴露了多少回,有些消息,还是我化了形,亲口告诉他的。我也知道你会在沧溟道布下陷阱等我,但我还是来了,为什么?与人谈合作么,没点诚心怎么行?吃些亏无妨的。”
“既然你我终点相同,”端木怜终于道出他的目的,“不妨合作一场,云戟,如何?”
端木云戟却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注视着端木怜,说道:“其实故族长已经悔过了。”
端木怜的笑意僵在嘴角。
端木云戟道:“是真的。受刑的前夜, 故族长把一切都告诉了夜长老。”
夜长老在沧溟道死于魔腹,魂散前,又把端木纠的话告诉了端木云戟。
“你可知道端木氏一族为何要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因为当年你父亲拿起剑时,看到的端木氏一族的覆灭,是因你而覆灭,他看到你会因白帝剑一生坎坷,断绝轮回,永无生路!”
端木怜自小天资惊人,安静懂事,对于这个儿子,端木纠的爱如山如海,他想过要亲自教端木怜学剑的,但不知为何,每每看端木怜拿剑,他就觉得不祥。
后来白帝剑在手,隐隐窥见的未来终于应验了端木纠的心结。
其实作为端木纠自己,他全无所谓自身为白帝剑牺牲,亦或更多的族人为此剑战死,他以为最惨重的代价不过如此。
可白帝剑却告诉他不是的,他的族,他的手足战友亲人,会因他的最心爱的怜而覆灭,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所以犹豫反复,他选择了违背神命。
端木怜听完端木云戟的话,一字一句道:“我不信。”
他始终记得端木纠最后眼中的那抹隐恨与不甘。
他为此活着,为此走了数百年历经艰辛,怎么会被故人的一席话左右?端木怜想,他的父亲,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
端木云戟道:“我理解你身为人子,为父请愿的心,但错了就是错了,那时违背神命,看不到的恶果,现在还看不到吗?其实我并不认为这一切都是故族长的错,若不是我们一族贪生,何至于有今日?所以我甘愿承担神罚之罪。”
“你说我们目的相同,的确相同。身为端木氏现任族长,我自然想为族人洗去神罚印记,重入轮回,但我不会再违背使命,我会将端木氏的职责承担到底。这只九婴,也许它真像你说的,能救端木氏,但我要杀了它。”
端木怜的目光是平静的,“看来你我,选了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呢。”
他问:“如果我一定要救它呢?”
四周很安静,今日大敌到访,端木云戟早就把族人驱逐去外围,沧溟道深处,只剩血阵嗡鸣,与溟河水流淌的声音。忽然,“铿锵”一声惊天动地,端木云戟手中幻化出了一柄利剑。
这是自神罚之后,端木氏一族第一次剑出鞘。
端木云戟道:“拼死一阻。”
那个曾经居于涑水畔,以剑为生与剑长伴的部族,根本无需多说,剑刃脱鞘的一刻,便已代表了他们的全部决心。
端木怜注视着端木云戟的剑华。
前路已是两个方向,说不清谁是歧路,必定是回不了头的。
所以情谊只好抛诸脑后,也不必回望曾经,如水的剑光里写尽恩断义绝。
端木怜抬手引雷。
那是一场没有人看到的殊死搏杀,所有的往昔都斩灭在剑影雷光中。即使端木云戟事先布下了结界,沧溟道也不堪承受玄灵境天尊的斗法,一时间天塌地陷,溟河水倒流,妖物死伤无数,仿佛一场天灾。
到了最后,端木云戟因常年守在沧溟道深处,浊气缠身,加上他还要分神诛灭九婴,最终落下一成。
九婴被端木怜救走,伤痕累累的妖伏在云端,在端木云戟犹未散尽的杀气中醒过来。它惊魂未定的望向沧溟道,它本该成神的,却险些堕入无间。
端木怜自嘲道:“本来想借沧溟道的浊气助你修炼,合作没谈成……落了个绝交的下场。
”
听得“绝交”二字▊[(.co)(com), 九婴知道,从今往后,端木怜与端木氏便没有干系了。
炼化好的九身之一被端木云戟斩去,妖力也散了近半,它必须从此蛰伏,再花数百年把这一程异常艰辛的修炼之路再走一遍。
九婴的竖瞳中充斥着对端木氏的无尽恨意,它咬牙切齿道:“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九婴和端木怜走了,端木云戟在锁妖血阵的血泊中缓缓醒来,入目的第一眼便是族人忧心忡忡的眼神。原来沧溟道深处的一场斗法惊动了外围的族人,他们担心族长安危,不管不顾闯了进来。
看到族人,端木云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提醒他们:“当心……端木怜和九婴……”
然而族人只是看到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听到:“族长,您说什么?”
端木云戟难过地摇了摇头。
他这才想到,族人被神罚,不被允许知道当年往事,端木纠和端木怜都受过天雷之刑,他们的名字在族中是禁忌,至于九婴,它和端木怜签了魂契,便也成了禁忌之一。
这时,忽然又有族人来报:“族长,不好了,有一只怪魔,不知哪里来的,见人就吃!”
端木云戟心道不好,当初他立下界碑,就是为了封住浊气裂缝下的那只飞廉,今次他和端木怜斗法,竟令飞廉逃了出去。
端木云戟不顾身上的伤,撑着剑站起:“我去看看。”
外间已乱做一团,魔吞妖,妖噬人,人杀妖,宛如炼狱。往更远处看,天地变色,万物凋敝,山体崩裂,这些一部分是因他和端木怜斗法引起的,一部分是因飞廉出现。
端木云戟牢记使命,持剑的端木氏如有神威,一力把飞廉逼回它的来处。
立在浊气裂缝惨白的漩涡下,端木云戟再没有力气了,他甚至不能拖着步子,踏出这片险境。有桩事他没告诉族人,他设下锁妖血阵用了十成十的功力,而今阵法被破,阵威反噬,他的身魂俱受重创,不提他还分别与端木怜和飞廉战了一场。
其实好好休养,他还能活着,但他又能活多久呢?
玄灵境并非长生不死,真到了他不在的那一天,这只飞廉该由谁来守?沧溟道的许多妖,又该由谁来杀?凶妖好说,天妖呢?没有神的人间,几个人族能破入玄灵境?何况那只逃走的九婴和端木怜始终是隐患,族人被神罚,不得知其始末,他该如何警示后人?
端木云戟简直满腹忧患。
正是这时,角落里的飞廉醒了,饱食一番,它的形态发生了些许变化,它的雏体还是雀首鹿身的飞廉,但时而,它又能分出一团魔气,化成那些被他吞噬的人、妖的模样,虽然有些畸变。
看到这一幕,端木云戟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想到当初被飞廉吞噬的夜长老。
时隔多日,当他找到夜长老,长老的神志记忆依旧残存。
从他这一任开始,端木氏罪袍加身,前任族长死,下一任才可继承族长之位,是故族长与族长之间也无法谈及古时的神罚之罪。但……如果他在死后,可以将神志暂留在飞廉身上,然后在族长手记中,指引下一任族长来沧溟道,不就可以把这些密事告知后人?
寻迹术的作用是唤醒神志,只需要一点族人的灵力。
而且这只飞廉,斩不尽,杀不绝,只要天时地利得当,它便会慢慢复苏,可同时,它也是妖兽最难对付的天敌,只要他寄宿在飞廉身上的神志足够强大,飞廉便会在适当的时机,屈从本能,吞杀那些将要离开沧溟道,为祸人间的天妖。
这也是端木氏一族的使命。
一切已经迫在眉睫,趁他还活着,趁他灵力未散。
端木云戟于是在族长手记中留下了最后的话,又传信痋山,命居于伤魂谷的族人自此改姓为慕,恪守族规,避世少出。今后千年,沧溟道有浊气裂缝,大抵保不住了,东海之滨的部族也已覆灭,主族的三支,唯剩伤魂谷一脉尚且留存。改了姓氏,若能避开九婴与端木怜,日后行走外间,大抵安全些吧,不知神罚之阵能否帮忙,就说是神褫我族古姓。
后来的三日,便是沧溟道发生巨变的三日。
其实千年前的沧溟道,也如痋山一样,是险山峻岭繁树密布的,可是先是两名玄灵天尊战了一场,又是飞廉出逃,最后是端木云戟以身饲魔,凋敝的万物彻底枯亡,沧溟道外围只余倒刺一般的死山,而那只飞廉的雏魔忽然性情大改,“生者止步”的界碑变成了摆设,它把自己圈禁在深处唯一一片危险的密林山谷中,时而与妖厮杀,只等后人。
自此,端木氏第三任族长端木云戟陨落魔口。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