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瑜发现, 自从她提到了“过去的事情”,陈侧柏的神色就冷了下去。
不是故意冷淡她,而是一种应激式的、连当事人都毫无察觉的冷漠。
若不是她观察他已成习惯,甚至无法发现他的神色有了变化。
这个问题在视频里说不清, 秋瑜决定回家再问他。
视频挂断后, 秋瑜发了一会儿呆, 点亮平板, 发现还停留在之前的界面。
她蹙眉犹豫片刻, 点进那个视频的主页, 搜索关键词“陈侧柏”, 按照视频发布顺序看了起来。
这些视频,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有的视频措辞极端激烈, 将陈侧柏塑造成底层人民的叛徒,称他对资本家极尽献媚;
有的视频,则理性猜测他的身世,试图构建出他成为顶级科学家的经历。
后者的可信度比前者要高一些,他们会把引用的资料、书籍和采访视频一一标注出来。
秋瑜花了一下午的时间, 看完了所有与陈侧柏有关的视频。
她发现,无论这些视频如何还原陈侧柏的经历,有一个时间点的经历,始终是空白的。
那就是陈侧柏7岁到14岁的经历。
互联网时代, 任何人的行为都有迹可循。
监控录像、电子档案、网络浏览记录、聊天记录、充值记录、消费账单……每一样, 都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证据。
那段时间, 陈侧柏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如果不是他七岁的时候, 就有了反追踪的意识, 那就是公司有意抹掉了这些记录。
秋瑜看到这里, 关掉了视频。
这种有争议的问题, 她不喜欢自己胡乱揣测,更喜欢直接向当事人求证。
就在这时,她背脊突然蹿起一股颤栗的寒意。
秋瑜顿时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什么也没有看到。
——窥视者一直在注视她。
她思考事情太过专注,居然忘了注意这一点。
秋瑜心脏怦怦狂跳,见下班时间快到了,立刻给陈侧柏打了个电话。
陈侧柏可能在忙,隔了十多秒钟,才接起:“喂。”
他似乎是用平板接的电话,声音离得有些远,音质如昏朦月色之下的雪山,模糊、清冷、凛冽。
秋瑜小声问道:“可以来接我下班吗?”
陈侧柏说:“在路上了。”
秋瑜露出一个甜美笑容,刚要对他撒娇道谢,就被陈侧柏挂断了电话。
秋瑜没有多想,以为是路况紧张,他没空跟她说话。
她收拾东西,带着上司给的闪存芯片,去地下停车场等他。
她刚到地下停车场,就看到了陈侧柏。
他抱着手臂,倚靠在驾驶座的车门上,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直直地朝她望来。
即使已经与他对视过无数次,突然与他视线相撞,秋瑜还是会莫名心慌。
说来也奇怪,地下停车场那么多车,因为是商务中心,每一辆车都大同小异——这也是她讨厌在地下停车的原因,非常容易在茫茫车海中迷路。
她却一眼就看见了他的身形。
简直像食草动物远远嗅到了掠食者的气息一般。
秋瑜觉得有些奇怪。
这一幕似曾相识。
……跟之前,她出于生物的本能,认为窥视者的目光是直接落在她身上时一模一样。
可是,陈侧柏根本没必要窥视她。
如果他想要看她,大可以直说,他们可以24小时都连着视频。
她并不惧怕他的目光。
这么想着,秋瑜把这一错觉抛到脑后,小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她搂住陈侧柏的脖颈,把脸埋进他冰冷的颈侧,用力吸了一口他清寒的气息,咕噜着抱怨说: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个人今天没有偷-窥我呢,结果快下班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他的视线……”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要是窥视者不是用目光在看她,而是用电子设备在窥视她,是否会把她看陈侧柏“黑料”的画面录下来,做成视频发到网上去颠倒黑白?
秋瑜并非真的不谙世事,她只是习惯了任何事都有人帮她兜底,所以从未真正地了解过眼前的世界。
她听说过公司的黑幕,也听说过社交平台利用大数据引导人们互相攻击谩骂。
可那些事,对她来说,就像是一盏灯之下的阴影一般。
看不到“灯下黑”,是人的本性。
从某种程度上,她的天真潜隐着某种残忍的特质,让人想到灵活而矫健的野猫,一脸纯洁无邪地咬断猎物的咽喉。
但此刻,灯盏之下的阴影切实威胁到了她。
如果窥视者将视频发布到网上,只需要加上几句具有煽动性的文字,就能让广大网民对陈侧柏群起而攻之。
只有不看那些视频,直接向他求证,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杜绝这类事情的发生。
秋瑜想了想,仰头望向陈侧柏:“……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陈侧柏镜片微闪,朝副驾驶座扬了扬下巴:“进去说。”
秋瑜点头,朝车子另一侧走去。
陈侧柏没有立即打开驾驶座的门,而是拿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眉目冷戾地衔住,靠在车身上,滑燃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
整个下午的时间,他一心三用,一边指导研究员的实验,一边精准地记录下每一项实验的数据,一边跟随秋瑜的视线,看完了那些视频。
竟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错。
秋瑜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肯定会向他坦白,她今天都看了些什么,然后问他,为什么7岁到14岁的经历是空白的。
为什么是空白的。
因为,那时候的他,根本称不上“人”。
基因是有上限的,超过上限的基因改造,会使基因组尽数断裂。
所以,公司寻找的“试验品”,智商都在180左右徘徊,只有这样才能承受住智力层面的基因改造。
但进行到最后一步时,还是失败了。
所有试验品的基因组都无法承受突破上限的改造,基因链尽数断裂,又在人工干预下强行重组。
表面皮肤溶解、脱落、复原;
内脏裂开一条条鲜红的缝隙,又迅速愈合。
看上去就像缸中之脑一样,没有人形,只有一团鲜活的、蠕动的、仍具备清醒神智的大脑。
最后,公司孤注一掷,给他们注射了一种高活性、高攻击性、能无限增殖的黏物质。
后来,陈侧柏才知道,那些黏物质来自河外星系。
没人知道,它们是什么,由什么组成,注射到体内后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公司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也不在乎他们的未来,只想不择手段留下一个样本。
他是最终留下来的那个。
网上说他的智商高达240,其实并非如此,公司用最先进的仪器也无法测出他的智商到底是多少。
只要他想,甚至能像拉普拉斯的概述论里写的一样,推演出宇宙中所有事件的前因后果,甚至预知未来。
但人类的大脑不可能承受这种推演所消耗的热量,除非他将自己的意识移植到超级计算机阵列里,才能成为所谓的“拉普拉斯妖”。
简而言之,他是一个怪物。
他该怎么跟自己的妻子解释这一事情。
每天睡在你身边的男人,并不像看上去这样光风霁月,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一滩畸形蠕动的血肉组织。
他或许跟你没有生殖隔离,但你们的孩子,很可能也是一滩畸形蠕动的血肉。
陈侧柏大拇指和食指拿着烟,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
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无波无澜,这得益于他对面部表情的绝佳控制力。
然而,生-理-反应是无法掩饰的。
额上青筋暴起,下颚绷得极紧,眼底血丝密布,让人感到惊悚恐怖。
如同一再压抑攻击欲的掠食者,已然达到崩溃的临界点,随时有可能发起凶暴的进攻。
陈侧柏掐灭香烟,重重闭了闭眼。
再望向后视镜时,青筋已消了下去,只是眼睛仍有些发红。
陈侧柏等了片刻,见红血丝还未消退,懒得等下去,直接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
他刚坐进去,秋瑜就扯起他的大衣领子,凑上去嗅了一下,笑问:“老实交代,你真的没有烟瘾吗?”
“没有。”
产生成瘾行为的生理机制,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打个比方,人会对互联网产生类似成瘾的行为,是因为互联网上新鲜的、密集的、博眼球的信息太多,而大多数人接收到这些信息,只会感到刺激,不会费神去判断真假。
在这种连续不断、密集而新奇的信息刺激下,自然会对互联网上瘾。
更何况,现在互联网娱乐类业务都在朝“短”发展。
视频从平面发展到全息,从十几分钟发展到短短几秒钟。
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密集的信息量塞满人们的眼球。
等人们反应过来时,下一条视频已经开始播放。
对陈侧柏来说,即使视频只有两三秒钟,也足以找出其中逻辑漏洞了。
所以,互联网的成瘾机制,对他并不成立。
抽烟也是如此。
他唯一无法摆脱的“瘾”,是秋瑜。
可能因为意难平。
哪怕他已经成为了举世瞩目的天才,成为了她的丈夫,甚至得到了她的感情,仍然无法改变他曾是一滩血肉的事实。
秋瑜只会爱上现在的陈侧柏。
一个清冷、俊美、备受追捧的科学家。
然而在昏黑的角落里,另外两个他,也渴望被她喜爱。
一个是侥幸苟活下来、如细胞物质般增殖蠕动的他;
另一个则是发生异变,对她抱有可怖占有欲、能随时窥视她的怪物陈侧柏。
她或许能忍受第一个陈侧柏几近监视的注视,却绝对无法忍受另外两个怪物也这样注视她。
但很明显,真面目暴露之时,就是他们分手之时。
他不想伤害她,也不想用一些可怕的手段,强行留下她。
所以,她最好到此为止,别再探究他的过去。
陈侧柏盯着秋瑜看了片刻,伸手按住她的后颈,缓缓抚-摩。
他手指冷得骇人,动作如冷血动物般慢条斯理。
秋瑜被他抚得汗毛微竖,忍不住扭了扭头:“你是不是不开心?”
“怎么说。”
“我能感觉到你的情绪。是我提到过去,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情了吗?”秋瑜眨巴着眼睫毛,以退为进,“你要是不喜欢我提到过去,可以跟我说,我以后不会再提了。但我更希望,你能把一切都坦诚地告诉我,就像我也愿意把一切都坦诚告诉你一样。”
陈侧柏看着秋瑜。
他当然知道她在打什么小算盘。
她的心思一向都写在脸上。
有那么几秒钟,他很想把手指插进她柔顺的发丝,略粗暴地提起她的脑袋,俯到她的耳边说道:
那我坦诚地问你,你愿意给我生一个小怪物吗?
不必她亲自孕育,他不可能让她承担怀孕的风险。
体外人工培育技术并非什么难题,他完全可以设计出一个人造子-宫,在里面培育他们的孩子。
但他们的后代,极有可能也是一滩不稳定蠕动的血肉组织。
必须注射某种黏物质,才能“定型”。
镜片后,陈侧柏的目光无比冷静,却潜藏着一丝充满恶意的疯狂。
他非常想知道,当她发现,他们的孩子跟过去的他一样怪异可怖的反应。
有一种撕扯已结痂的伤口给她看,故意惊吓她,博取她同情的快意。
一想到她可能会同情他,为他的经历流泪,他就兴奋得头皮发麻,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可惜,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她会恐惧和远离他。
光是想想后一种可能,他就难以遏制想要毁灭一切的森寒戾气。
片刻后,陈侧柏放开她的后颈,掌住方向盘,按下引擎键,淡淡地说道:
“我不喜欢你提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