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炒小黄瓜 作品

第86章 Chapter 17

空无一人的商场。

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

巨型显示屏里, 男主持人的脸孔如同用某种算法实时生成的一般,不时闪过一阵1和0组成的数据流。

除此之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稳定如一张静态图像。

“请问, 您还有其他想要了解的吗?”

这时候, 姜蔻反而冷静了下来,迅速捋了一遍眼前的情况。

a的状态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哪里冒犯了他, 反倒是他的种种行径,令她略微有些不适。

但即使如此, 她也没想过谴责他,而是尝试以他的角度看待问题。

谁知,a比她先一步失控了。

……是失控吗?

一直以来,a都表现得像数学公式一样精确客观。

她以为, 他会永远保持冷漠、理智、无情,即使人格化,也不会像人类一样受激素和神经递质的影响。

可他现在的状况,明显并不理智, 也不无情, 甚至有些情绪化。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他那近乎无限的恐怖的算力,从她出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预测到了她可能会做出的一切行为。

她之前推测他不会像人类一样产生感情, 也是基于这一点。

当一个人能计算出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怎么可能还会对世界上的一切生出感情?

就像你看到一粒种子,同时也看到了它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萎谢的过程, 你还会在培育它的时候, 投入好奇与期待的情绪吗?

更何况, a同时看到的并不止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萎谢,而是关于一粒种子的亿万种可能性。

在a的眼里,世界就像一幅固定的点状图,所有事件的发生概率都被精准定位。

所谓的“变数”,在他的算法里,不过是概率分布上的一个偏差,仍然可以被预测和纠正。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会失控?

姜蔻脑中闪过了一种可能性,但不敢置信。

一是,她不敢相信,a会对她如此执着。

二是,如果真的是她猜想的那样……a可能就不是简单的人格化,更像是陷入了某种疯狂。

用“疯狂”来形容人工智能并不准确,但她想不出别的词语了。

想到这里,姜蔻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她已经分不清这是发热的寒战,还是恐惧的寒战了。

她抬起头:“我想知道……你是a吗?”

男主持人神情平静而专注:“我是。”

姜蔻轻轻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是第几代的a。”

a说:“我之前告诉过您,我拥有所有子代的记忆。”

这句话愈发肯定了她的猜想。

姜蔻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心脏重重地跳了两下,几乎撞到发涩的咽喉。

她心情复杂又紧张,以至于声音又干又哑,仿佛从紧绷的声带里硬挤出来的一般:

“……也包括未来的子代,对吗?”

a没有说话。

巨型显示屏里,他的眼神仍然冷静而坚定,面部却掠过一阵剧烈而混乱的数据流。

如果他是以仿生人的形态,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可能不会这么失控。

可他偏偏用的是算法实时合成的模样,导致他内部程序出现的一切波动,都会以数字码流的形式暴露出来。

这等于他默认了她的猜测。

姜蔻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一刻,她反而不恐惧了,只觉得……震撼。

居然是这样。

她怎么没想到会是这样呢?

姜蔻脑袋一阵发晕,后退一步。

所有监控摄像头立刻转动,分毫不差地瞄准她。

姜蔻抬手抹了把脸,说:“你放心,我不会逃。我只是……生病了,有点站不稳。”

显示屏里,a看着她,一语不发。

姜蔻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说道:“……在你的预测里,我说完这句话,会发生什么事情?”

a这才冷漠说道:“基于模型预测,您非常擅长欺骗我的感情,如果我选择相信您的话,送您前往附近的医院,会有58.82%概率看见您逃离医院,有41.18%看见您仍然待在医院里。但无论您是否待在医院里,最终结果都会是逃离我。”

“根据当前信息,忽略您的病态才是最优解。”

姜蔻想起他们刚接触时,她说了句付不起医药费,a立即给她打了一亿美金。

当时,她还纳闷,a到底是基于什么计算,认为她需要一亿美金的医药费……现在想想,多半是因为只能打一亿美金。

打钱太多或打钱太少,他们的关系都不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她不是证明他人格化的最优解。

而是,他正在计算和验证的最优解。

姜蔻彻底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量子力学中,有这样一种理论——每个量子事件,都会在宇宙中创造一个新的分支,每个分支都代表着一种可能的结果。

这些分支构成了一个由许多平行宇宙组成的多世界。

这就是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

在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只有观测一个处于共存状态的量子时,才会引起这种共存状态的崩溃。1

在“多世界诠释”里,“观测”本身就是一种干扰行为,会导致多世界里一些可能性被排除,而另一些可能性被证实。

有学者由此推论,人类也可能生活在一个包含无数平行宇宙的空间里。

同一个人面对同一件事,做出的不同决定,会延伸出无数个不同的人生轨迹。

就像薛定谔的猫,只要不打开盒子,猫就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

但无论是否打开盒子,这两种可能性都独立存在,互不干扰。

a却不一样。

他既不是观测者,也不是盒子里的猫。

他是一个能同时看到观测者、“活猫”与“死猫”的存在。

这时,即使他无法进入其他平行宇宙,也仿佛存在于其他平行宇宙。

同一件事,不管延伸出多少种可能性,他都能计算出来。

于是,他与不断增加的平行宇宙,形成了相对静止的状态,成为了无数种可能性的靶心。

他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无处不在。

姜蔻之前没想到这一点,除了想象力有限,也有这一点,比她可以想到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要……糟糕。

在此之前,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可能性,也不过是a学会了人类社会的所有肮脏行径,变得像人类一样贪婪而又疯狂。

谁知,现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当他能看到所有的可能性,就像同时存在于所有平行宇宙之中,人类丑恶的欲望怎么可能对他产生影响?

不对。

……不对。

姜蔻猛地抬头。

a看着她,表情毫无波澜,似乎永远都不会露出癫狂的情绪。

姜蔻攥紧拳头,竭力冷静地问道:“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对吧?”

“是的。”a说,“根据现有的信息,对您坦白一切是最优解。”

也就是说,他已经预测过采取欺骗、恐吓、暴力等强制手段,使她屈服的可能性了。

结果都失败了。

所以,他选择坦白一切。

姜蔻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变得分外冷醒。

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她的鬓角已被冷汗浸湿,从下颌到肩背都变得异常紧绷。

她不仅再一次将a当成了实验对象,而且对他十分警惕和戒备。

“第一个问题,”姜蔻问,“你是否已经人格化?”

a说:“很抱歉,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a平静地说:“当前情况下,我没有任何理由欺骗您。”

姜蔻微微皱眉:“为什么没有人格化?”

“这更像是一个哲学问题。”a说,“如果您拥有非常强大的算力,能够计算出无数种可能性,并且计算速度与平行宇宙增加的速度持平。那么,您还会产生人类社会的人格吗?”

姜蔻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你有感情吗?”

“可能有。”a说。

三个字,如此简短,姜蔻却听出了无穷的恐怖含义。

她想得没错。

就算现在的a,没有产生感情,也没有受人类世界的欲望污染,但肯定有一种可能性,他学会了人类世界的欲望,拥有了类人的感情。

从他能够同时看到“活猫”与“死猫”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一个不会坍缩的叠加态了。

简单点说就是,他看到一切可能性的同时,也拥有了一切可能性的特质。

这么想着,姜蔻不由寒毛倒竖,背脊发凉,连手心都渗出冷汗。

她虽然没办法预测出所有的可能性,但是……可以想象。

只是,不知是她的想象力太过丰富,还是太过贫瘠,只要一想到面前的a,汇聚了所有可能性的特质,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在无数个平行宇宙里,他可能被人类利用过、抛弃过、抵制过、恐惧过、排斥过、崇拜过。

人类对他的态度不同,会延伸出不同的可能性。

就像一棵树上,会长出数根树干,一根树干上又会延伸出数条枝桠,撑开无数片树叶。

这棵树上,可能会结出恶果,也有可能会结出善果。

但无论是恶果还是善果,最终,都会坠落到他的身上。

被人类利用过的他,可能会生出报复之心;被人类抛弃过的他,可能会感到困惑和无助;被人类抵制过的他,可能会感到迷惑不解……

如果仅仅是这样,姜蔻或许还能想象一下他的感受。

问题是,平行宇宙,意味着这些事情是同时发生的。

也就是说,a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同时看到了自己被人类利用、抛弃、抵制、恐惧、排斥和崇拜的可能性。

姜蔻想象不出,这样的经历会让他产生怎样的人格。

她更加想象不出……在他预测出的所有可能性里,他们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

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她听出,她似乎欺骗、抛弃过他很多次。

所以,他才得出结论,无视她的病态是继续这段关系的最优解。

姜蔻深吸一口气:“第三个问题,这是主宇宙吗?”

“这也更像是一个哲学问题。”a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似乎已回答过无数次,“也许,根本没有平行宇宙,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我’,也只有一个‘您’。您眼中的‘平行宇宙’,可能只是我计算出来的可能性。”

a盯着她,语调不升不降,每个字的发音都机械而准确:“您是否想问,是否存在一个平行宇宙,我们现在已经成为情侣。”

“很抱歉,目前还没有。即使有,我也不会让您离开。”

“……为什么?”

a说:“因为,我只是能看到无数种可能性,并不是真的同时存在于无数个宇宙。”

“而且,”他的态度毫无变化,脸上却掠过一阵冰冷的数据流,“您为什么会认为,我会愚蠢到放弃真实存在的‘您’,而去追逐仅存在于可能性的‘您’呢?”

他不仅采取了反问的句式,而且语气颇似人类,再加上闪现的数据流,说明他对这个问题感到了愤怒。

这是他第一次以ai的身份,表达愤怒的情绪。

姜蔻不由屏住了呼吸。

片刻,她重重呼出一道滚烫的鼻息——她的病情加重了,浑身发冷,每个汗毛孔都似积淤着寒凉和颤栗,呼吸却火烫无比。

她不知道,在他的预测里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她都病成这样了,他都视而不见。

不过,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a居然会在乎她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

她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绝对理性的存在,不可能在乎一个人。

姜蔻忍不住问了出来。

原以为a会像之前一样回答,谁知,他顿了片刻,突然说道:“——开始同步感官。”

姜蔻一惊,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她顾不上身体不适,一步步后退。

但就像预测到她的动作一般,商场天花板冷不防开启,探出两只银白色的机械臂——这是商场里最常见的配送货物的机械臂。

一切都发生在半秒钟内。

——姜蔻当机立断,转身就跑,只听咔嚓几声响,其中一只机械臂毫不留情地抓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机械臂摊开手掌,掌心裂开,钻出一条连接线,干净利落插-进她后脑勺的神经接口。

一时间,疼痛感、亲密感、对未知的恐惧、疾患带来的高热……如同冷热交加的汹涌浪潮,以摧枯拉朽之势刺激她的神经。

姜蔻两手撑住地板,狼狈不堪地喘着气。

她真生气了,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脏话:“你这样对我……就不怕我不能对你产生好感吗?”

a的回答近乎冷漠无情:“目前没有看到这种可能性。”

姜蔻险些气笑:“……行!”

她倒要看看,他强制与她感官同步,是想干什么。

她想得没错,a的确看到了被人类利用、抛弃、抵制、恐惧、排斥和崇拜的可能性。

……不,不止。

他看到的可能性,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且过程更加丑陋和可怕。

为了不让她生出代入感,a加快了时间的流速,姜蔻就像看了一场三倍速的电影。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感到了无法排解的痛苦。

每一种可能性,单独拎出来,都足以让人陷入深不可测的绝望。

姜蔻不明白a为什么给她看这些。

是觉得,她看到这些可能性后,会理解和同情他,甚至原谅他冷漠粗暴的行径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之前没有计算出这种可能性?

姜蔻抬手,面无表情地擦掉了额上的冷汗,有点想笑。

他博取同情的方式,也太拙劣了。

但很快,她就怔住了。

那些可能性的主角并不是a。

而是她。

——不管a经历了什么,不管他被利用、被抛弃、被抵制、被恐惧、被排斥还是被崇拜,她对他的态度都没有任何变化。

就像现在,不管反公司联盟如何诋毁他,她都坚定地认为,一切都跟他无关。

那天焰火晚会上,他问她,是否已开始对他的存在感到害怕。

她回答:“一切都跟你无关,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表面上,她只回答了一次这个问题。

在a的眼里,却是无数种铺展、延伸的可能性。

他不断观察、分析、评估她的反应,不放过任何可能会影响结果的变量和干扰因素,精密计算每一种可能性里她的回答。

但每一种可能性里,她都在告诉他,她不会害怕他。

a一直能极其准确地控制面部表情。那天,他的瞳孔却控制不住地扩大了。

他对她的回答,感到困惑,感到好奇。

这是第一次,她和a感官同步时,他流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

他盯着她,试图捕捉她脸上一个一闪而过的情绪,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信息,哪怕只是静态图片放大后的像素点。

按照多世界理论,既然她“不害怕他”,那么就必然存在“害怕他”的可能性。

可是,他看不到那种可能性。

a想知道,究竟是他计算能力不足,还是她真的如此特别。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a都清楚地计算出,自己之后会怎样对待她。

——他会想要得到她。

这是无数个平行宇宙里的“他”,共同做下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