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不见 作品

第30章 Chapter 30

“michell医生和他的助手正在一家酒店歇脚, 他想尽快见你一面,评估你的身体状况,再确定手术日期。”

沈末安静听越衡川说完,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没吭声,面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越衡川以为沈末在紧张, 就凑近了些:“别担心,我会全程陪着你, 今晚先去见一见michell医生, 看他怎么说,好不好?”

“我没担心。”沈末别过脸,再一次望向海面,半晌轻飘飘说了句:“好。”

截至目前,幸存的抹香鲸已经被全部送回大海,后续的事就不需要沈末操心了,那些死亡的抹香鲸会被相关部门带走进行研究。

轮船靠岸,沈末一行人先后下船, 沙滩上的帐篷和临时救助站已经被拆掉,辛苦这么多天, 所有人都精疲力竭,急需回家补个觉,好好休息几天。

耿启华擦擦额上的汗,邀请沈末:“走啊, 上我家, 咱哥俩好好吃一顿。”

沈末想着晚上还要见医生, 推脱道:“下次吧, 我得先回学校,这几天一直是谢直在照看实验样本,过去看一眼才放心。”

耿启华知道沈末忙,只得作罢,拍拍沈末的肩膀:“那你有空了记得找我,我最近在家照顾你嫂子,时间多得是。”

“谁要你照顾呀,我一个人可以。”

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身后传来。

耿启华闻声,跟狗闻见肉味一样,倏地扭头,见到来人后,连忙拉住她的手,惊喜问:“小慧你怎么来了?”

小慧便是耿启华一直挂在嘴边的老婆,是个大眼睛美人,个子不高,看着很软萌,气质温柔。

“我在咱家窗户看到警戒线撤了,就下来找你咯。”小慧说完,冲沈末腼腆笑了笑:“沈教授,你们这两天辛苦了,去家里坐坐吧。”

耿启华和沈末关系好,经常聚,连带着小慧对沈末也比较熟悉。

沈末微笑道:“你们几天没见,我先不打扰了,过两天再来。”

耿启华眉开眼笑,摸着小慧的后脑勺:“其实你不用下来,我等会儿就回家了,这么远的路,万一累着怎么办?我会心疼的。”

这肉麻话让小慧有些不好意思,扭头小声对耿启华说:“就两步路哪远了,我就是怀个宝宝,又不是残疾。”

听到这句,沈末一顿,视线往下落到了小慧的腹部。

记得耿启华说刚怀孕三个多月,现在还没显肚子,依然很平坦。

“怀宝宝哪能跟残疾比,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这可比残疾更让人操心。当然了,我主要是担心你的身体……”

沈末不想打扰这对小夫妻腻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就离开了。

沈末也没说慌,他的确要先回学校一趟,检查实验样本,顺道换身自己的衣服。

越衡川的t恤虽然舒服,但尺码对他来说有点大,看着不太合适。

在回学校之前,沈末要先去越衡川公寓取他留在那里的衬衫,他环顾四周,在沙滩上寻找越衡川的身影。

许是越衡川太过出挑,沈末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对方正在和研究所的同事交谈。

沈末迟疑,打算等越衡川和他同事说完话再过去,而就在这犹豫的功夫,elwyn博士突然面带微笑出现在了他面前。

“hi,沈,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沈末看着elwyn明朗的笑容,瞬间想起越衡川之前提醒他的话。

“嗯,记得。”沈末面色不改道。

elwyn唇边笑意扩大:“那今晚有空共进晚餐吗?我们可以讨论关于这次抹香鲸搁浅的诱因。”

“不好意思,沈教授已经和我讨论过了。”

沈末眉梢一动,侧头去看,越衡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

elwyn愣了一瞬,瞧着越衡川,耸肩:“噢那太遗憾了。”说完他又看向沈末:“我想我们今晚可以讨论的问题并不局限于这一个,或者你对海洋贝类群体遗传学领域感兴趣吗?”

沈末嘴还没张开,越衡川就替他回答:“沈教授今晚有事。和我在一起。”

elwyn终于绷不住了,他拧了拧浓黑的眉毛,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意:“我想听沈的意思。”

沈末捏住越衡川的袖子,无奈将他往后拽了拽,对elwyn歉意道:“抱歉,我今晚的确有事,要不改天?”

此话一出,elwyn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在沈末和越衡川之间扫了扫,接着一挑眉,郁闷地揉了揉眉心,失落道:“可我明天就要回澳大利亚了。”

elwyn摇头叹气:“只能有缘再见,希望有天你能来澳大利亚,我带你看世界上最漂亮的叶海龙。”

沈末微笑:“有机会一定。”

elwyn展开双臂,作势要抱沈末:“那就拥抱一下告别。”

沈末微顿,正要伸手,越衡川倏地闪身挤到他和elwyn中间,和elwyn哥俩好似的抱了一下,并友好笑道:“再会,一路顺风。”

elwyn:“……”

沈末和越衡川去开车,他们并排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沈末抬手遮了遮阳光,眯着眼目视前方:“发现了吗,elwyn博士最后脸绿了。”

越衡川无辜眨眨眼:“有吗,我没发现。”

沈末睨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他真是gay?”

越衡川肯定道:“千真万确,他在澳大利亚玩得很开。”

“但你不能因为这点就认定他对我也有那种意思。”

“不管有没有,他明天都要走了。”

“……”

说的也对,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很难再见面。不过沈末心里还有个疑问。

“你认识elwyn?你好像很了解他。”

越衡川随口道:“朋友的朋友。”

沈末了然,没再多问,走到停车的地方后,正要拉开车门进去,余光瞥见两个年轻女孩的视线在他和越衡川之间来回转,脸上挂着兴奋又隐秘的笑,同时还捂着嘴和同伴悄悄说着什么。

沈末眉头微皱,在车辆后视镜照了照自己,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怎么了?”越衡川察觉到沈末的异样,低声询问。

两个女孩已经走远,沈末心想也不一定是在笑他,于是摇头:“没什么,走吧。”

沈末驱车去越衡川公寓拿了衣服,约好晚上见医生的时间后便回了学校。

谢直还算靠谱,沈末不在的这三天,将海马样本照顾得很好,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唯一让沈末无法理解的是,在他从学校停车场走到实验楼的那短短十来分钟里,凡是路上遇到的学生,看他的时候脸上皆挂着和之前那两个女孩极其相似的笑容。

但由于他在学校的威望,学生不敢笑得太放肆,都刻意压着嘴角,然而恨不能冲上天的苹果肌出卖了他们。

实验室,沈末身穿白大褂,站在样本柜旁翻看这几日实验样本的各项数据。

不久,谢直带着两个组员有说有笑走了进来,看到沈末在里面后,都有些惊讶:“教授回来了!”

沈末淡淡抬眸,视线在他们三个人脸上一一扫过,没有看到那些诡异的笑容后,他暂且放下了心,应道:“嗯,刚回来,你们这几天做得不错,辛苦。”

“应该的应该的。”

沈末将数据表放到样本柜最上面,转过身打算安排接下来的任务,而下一瞬,他就看到那三个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

沈末:“……”

这些人到底在笑什么?

被这么一打岔,沈末没心情再布置任务,他唇角往下压了压,走到一旁双腿交叠抱臂坐下,随后眼神幽幽盯着站成一排的那三个人,一言不发。

三个人被盯得心里发毛,齐齐咽了下口水,还是谢直胆子大些,歪着头试探问:“教授怎么了,是发现哪里有问题?”

沈末没有绕弯子,直接问:“说说,你们刚在笑什么。”

闻言,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搭话。

沈末抬起修长的手指扶了扶眼镜,失了耐心,索性点名:“小李,你说。”

小李是还在读研二的男研究生,和女研究生小陈一样都是沈末的学生。

沈末不想为难女生,谢直又太滑溜,所以就将目标定在比较好拿捏的小李身上。

果不其然,小李被点名,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没能在沈末压迫力极强的眼神中挺一秒,就老老实实全交代了。

“是这样的教授,首先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只是看完直播,发现您其实不像表面上那么严肃,内心充满了柔软,对同事关爱有加,是个面冷心热的大哥哥!”

“……”

沈末听得嘴角一抽,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旁的小陈实在忍不住了,她拖着长长的语调羡慕又激动地说了句:“教授喂给学长的那颗葡萄一定很甜~”

“!”

听到这句,沈末顿时如遭雷劈,表情动作瞬间凝固。

耿启华不是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喂葡萄的镜头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然事已至此,沈末只能接受,学生看到就看到,没什么,喂个葡萄而已,可是……

“那你们笑什么?”沈末凝眉问。

喂葡萄这件事的笑点在哪里?至于这么多人一起笑?

沈末这个问题一出来,小陈眼神开始躲闪,支支吾吾地不敢解释,悄悄拽了谢直的衣角,请求支援。

谢直只好硬着头皮,给出了关键信息:“您看一下学校论坛可能就明白了。”

沈末了然,他也没急着去看,把接下来的实验任务分配下去,等三个人都离开后才打开了电脑。

学校论坛是学生交流娱乐的地方,沈末很少打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入口,点了进去。

一进主页,沈末就被顶到最上面的热门贴标题吸引了目光。

【“喂葡萄”高清画质新鲜出炉,速来!!!】

沈末眼皮跳了下,迟疑两秒点了进去,旋即就看到了满屏的“啊”。

【1l】[视频]

【2l】啊啊啊啊啊啊!

【3l】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4l】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在“啊”什么?

沈末满腹疑惑点进了视频,耿启华那张大脸已经被截掉,画面拉近,没有声音,屏幕里只有他和越衡川在静谧夜空下坐在帐篷边上的身影。他手里捏着一颗果肉饱满晶莹剔透的葡萄,越衡川用眼神示意后,他便举起了葡萄,越衡川凑近,下颌线优美而性感,薄唇状似擦过他指尖,最后张开嘴接过吃了。

视频到此处结束。

沈末微微蹙眉,除了心跳变得乱了些,并没有发现丝毫问题,更不觉得哪里值得一笑。

退出视频,沈末开始往下翻评论,在穿梭过“啊”的海洋后,他终于看到了别的字眼。

【162l】啊啊啊流下了幸福的口水啊啊啊!

【163l】我也!太好磕了麻麻鸭,要不是这里是学校论坛,我高低整个一万字小作文出来!

【164l】给大佬递笔!孩子想吃粮,想看小作文!

【165l】想看小作文+2

【166l】想看小作文+3

【167l】+4[嘶溜.jpg]

【233l】+10086

看完所有的评论,沈末两眼迷茫,没得出任何结论。

“麻麻鸭”是什么?

“磕”是什么意思?

“小作文”又是什么?

沈末不怎么上网,大多时间都是浏览文献期刊,不是很懂这群学生在说什么。

而且“磕”这个字眼在他的印象中并不好,有“嗑|药”之嫌。

思及此处,沈末心下一沉,将该贴的链接发送给了另一个当事人越衡川,并严肃附上一句:

【沈末】疑似有不良信息,查实一下,如有违规,即刻申请删帖。

另一边,越衡川洗完澡出来,一边喝水一边点开了沈末发来的链接,看完后,呛了口水。

越衡川剧烈咳着放下水杯,坐到沙发上专心看起了回复。

而和沈末不同的是,他越看越兴奋,最后还将视频下载保存下来,并匿名回复了一条。

【262】+1008611

回复完,越衡川又收藏了帖子,做完这些,他才重新点开沈末的聊天框,心里两个小人打了场架后,他回复:

【y】经查实,无任何不良导向。

【沈末】“麻麻鸭”“磕”“小作文”什么意思?

【y】前面有人流口水,后面的人就想到椒麻鸭好吃,要写一篇评价赞美这道美食。所以“麻麻鸭”对应“椒麻鸭”,“磕”对应“吃”,小作文对应“评价”。后面还有条回复说“孩子想吃粮”,这个“粮”指的就是“椒麻鸭”。这些都是网络用语,没有固定用法,要结合语境理解。

越衡川胡说八道完,就屏息凝神等着沈末的回复。

两分钟后。

【沈末】好,知道了。

越衡川松了口气,担心有天东窗事发,于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他这样回。

【y】莎士比亚说一千个读者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上面的解读只是我的个人理解。但万变不离其宗,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沈末】嗯。但这段视频有什么可取之处吗?怎么这么多人评论?

面对求知欲旺盛的沈教授,越衡川抹了把汗,尽职尽责解释。

【y】有两种解读。第一是他们觉得视频中的你和平日不太一样,多了些亲和力,他们这才大范围传播,想了解你的另一面,所以“啊”是表达惊讶的意思,至于后面为什么讨论起美食,我想应该是歪楼了。

第二是他们想吃葡萄了,你作为学术带头人,对学生具有一定的引领作用,所以这里的“啊”是共同表达饿的意思,于是后面才有了关于椒麻鸭的讨论。

【沈末】原来如此。

越衡川彻底松了口气,怕沈末又抛出新问题,因此连忙转移话题。

【y】实验室一切还好吧?

【沈末】都正常。

【y】那就好,累了这么多天你先回家休息,晚上我接你去医院。

这次过了很久沈末才回。

【沈末】不用接,我自己去。

回复完,沈末便关了聊天框,露出了论坛的页面。

越衡川刚说学生传播视频是为了了解他的另一面,这个推测和小李之前的说法一致,所以他姑且认可了越衡川的第一条解读。

既然真没什么事,沈末便放下心,不再纠结论坛里的帖子,心里又很快被今晚与michell医生见面的事填满。

他迅速处理完实验室的事,回到公寓调整状态,为今晚的检查做准备。

浴室,水汽氤氲,沈末坐在浴缸盯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出神。

抹香鲸的悲鸣直到现在仍回荡在他耳边,那一刻带给他的震撼无与伦比,对于那头不幸死去的仔鲸,他除了同情和怜悯,潜意识里其实还有一分动容。

仔鲸的母亲、族群、座头鲸、乃至轮船上的人类,无一例外都希望它能活下来,承载着无数期盼。

而他的孩子,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越衡川、晏承、michell医生,却都想着怎么扼杀他,阻止他来到这个世界。

在某种意义上,那头死去的仔鲸远比他腹中的胎儿幸运。

就像他一样,在母亲的怨恨和父亲的漠视中出生。

这个孩子,是另一个自己,也是另一个“沈末”。

和michell医生约定的地点在善禾医院,包括后续的手术和术后恢复也是在这里进行,这是越衡川和晏承早就计划好的,能最大程度保护沈末的隐私。

沈末到医院的时候,michell医生和越衡川晏承都在,他一进门,这三人的视线一转,齐刷刷移到了他身上。

沈末颔首:“……抱歉,来晚了。”

“不晚,是我们到的早。”晏承道。

越衡川介绍道:“这位就是michell医生。”

michell医生金发碧眼,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他一见到沈末,就笑着主动走了过去,发音很标准,试探道:“沈末?”

沈末伸出手:“您好,路上辛苦了。”

michell和沈末亲切握了握手:“还请你不要在意,之前是助手弄错了我的休假时间。”

之前沈末也联系过michell医生,但他助手说michell在休假,如今却又被越衡川砸钱请到了。

不过michell眼下这么解释,沈末还是顺着他,给足了面子:“您能亲自过来是我的荣幸。”

寒暄完,几人再大致聊了聊,michell就带着沈末去做了全套的检查。

结果很快出来,michell医生看着报告单上沈末身体的各项指标,点头道:“不错,都在正常数值内,可以随时手术。”

沈末愣了下:“这么快。”

michell医生挑眉:“快?”

沈末眼睫一颤,回神:“没有。”

michell医生翻看着沈末的报告单,沉吟道:“胎儿已经快三个月了,需要尽快手术。”

越衡川察觉出沈末状态有些不对,轻轻拍了拍沈末的肩,问晏承:“他身体怎么样,低血糖和贫血好点了没?”

晏承欣慰道:“现在是正常的,已经调养好了。”

越衡川松了口气。

沈末静默两秒,明白这都归功于越衡川的一日三餐。他定了定神:“给我点时间。”

做这个手术,就意味着接下来一两个月都行动不便,没办法工作,也不能去实验室。

好在学校快放假了,他不用再去授课,主要是实验室那边,他需要花时间去安排,并提前完成一部分实验。

经过商议,手术时间最终定在一周后。

离开医院前,沈末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医生,胎儿情况怎么样?”

michell一顿,一般情况下,想打掉孩子的人并不会问胎儿的情况,总归是要打掉的,问这个没意义。

michell看了眼同样意外的越衡川,他眼珠子转了转,道:“目前来看一切正常,具体怎样,还需要进行早期唐筛和nt检查等才能确定。”

沈末道过谢后出了医院,越衡川紧随其后。

这会儿天色已经很晚了,冷白的月光洒在沈末肩头,为他乌黑的发丝染了一层银光,柔和了他的轮廓。

两人并肩走在路边,沈末沉默少顷,侧首问:“后面可能需要你帮我走一下课题进度,有时间吗?”

“可以,你放心,”越衡川满口答应:“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沈末想了想:“这学期我还有六个课时需要补上,michell医生那边……”

“不用担心这个,我会安顿好他。”

沈末认真道:“谢谢。”

越衡川凝视着沈末,随后认真道:“沈末,我需要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才能帮到你。”

从进医院到现在,越衡川始终觉得沈末心里藏着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沈末对手术似乎有几分抗拒。

空气静了静,沈末注视着越衡川,良久,他轻声道:“会的,但在那之前,我需要自己先理一理。”

越衡川还想再说点什么,手机突然震了,他皱眉,不想接,但对面没有停歇的意思,继续打了第二遍,他只好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何嘉。

“快快快,越工,来研究所!”

越衡川和沈末对视一眼:“什么事?”

何嘉语气复杂:“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回来看看就知道了,是抹香鲸。”

研究所能这么晚打来电话,说明一定要有重大发现,越衡川必须回去瞧上一眼。

“走吧,一起。”沈末抢先一步道。

越衡川顿住,没料到沈末会选择和他一起。

沈末解释:“事关抹香鲸,我想多了解一些。还是说外人不能进研究所?”

“能进。”越衡川笑道:“研究所的大门永远对沈教授敞开。”

南州海洋生物研究所。

越衡川带着沈末,刷工作证进去,乘电梯一路到地下三层。

这是一个面积宽阔的地下实验室,里面亮如白昼,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穿梭在各种精密实验仪器之间,东北角有个透明封闭玻璃门,里面是一头正在被解剖的抹香鲸。

沈末对此次搁浅的所有抹香鲸都极其熟悉,对眼前这头更熟,他光看体型就能辨认出,这就是前几天在滩涂差点鲸爆的12号抹香鲸幼崽,眼下四五个研究员正穿着实验服围着它。

“来,先穿上。”越衡川递给沈末一套实验服,其中还有面罩。

尽管解剖室有良好的通风系统,但随着尸体被剖开,里面的气味依然令人作呕。

“你可以吗?”越衡川帮沈末套上面罩问。

上次沈末给12号放个气,都忍不住吐了半天,等会儿要面对的可是身体被完全剖开的抹香鲸,不用想都知道有多血腥,越衡川担心沈末受不了。

沈末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是有吐的可能,但他想要近距离观察12号的念头战胜了身体的不适。

他冷静道:“可以,我能忍住。”

越衡川见沈末的目光一直停留在12号那边,便没再劝,帮沈末整理好实验服后领着他进了解剖室。

何嘉就在里面,见到越衡川进来后招手:“越工,这里!”

沈末跟在越衡川身后,一路上,他看到12号的腹部几乎被完全掏空,地上血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腐肉腥臭的味道。

沈末喉咙动了动,按捺住胃部的翻涌,这时越衡川绕到他和12号中间,挡住了他的视线,低声道:“难受就别看。”

其实沈末平常也会做解剖实验,并不会觉得害怕或恶心,只是现在他身体特殊,才稍微有点不适。

沈末摇头:“我没事。”

到了何嘉的工作区域,沈末注意到何嘉身旁堆放着一大堆混杂着血肉的破烂,堆成了一个小山,将近有半个人高。

“沈教授也来了啊。”何嘉问候道。

沈末点头示意:“何工,有什么发现?”

越衡川蹙眉盯着那堆破烂,语气凝重:“这些哪来的。”

虽然是在问,却是陈述句,显然越衡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何嘉面色沉重,偏头望着那些东西,无奈叹气道:“都是从12号胃部取出来的,清点了一下,有手机、渔网、电池、铁块、戒指等等,它的胃光被这些垃圾就填满了三分之二,吃下去食物很难消化,初步推测,这头幼崽极有可能是被活活饿死的。”

那些难以消化的食物停滞在胃部,死亡后搁浅在滩涂,食物在体内发酵产生气体,最后形成鲸爆。

一切都说得通了。

“对了,”何嘉不忍道:“还从他体内取出来流刺网这种早就被禁用的东西。”

流刺网是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捕鱼工具,几乎没有鱼能从流刺网挣脱,在捕捞严重的地区会因此造成生态浩劫。

气氛变得沉寂。

良久,沈末咽了咽喉咙,声音有些沙哑:“其它抹香鲸呢?”

何嘉道:“楼上有两头,其余在博物馆,都还没解剖完。但我听楼上解剖2组的小张说,他们在11号抹香鲸体内也发现了垃圾。但11号死因应该不是这个,它的大脑和牙齿根部被发现有大量寄生虫,严重损坏了脑神经,具体还得等最终分析结果。”

洗手间。

沈末吐完后红着眼眶走了出去,越衡川递过去一杯温水:“好点了吗?”

沈末接过水喝了两口,面色已经恢复正常:“嗯。”

此刻他们已经脱了实验服,从地下三层出来了,正在一楼的办公区。

来这一趟,沈末对抹香鲸群体搁浅的成因有了新的认知。在越衡川给出的向导论、疾病论的基础上,增添了一条污染论。沈末对此深感愧疚,这是人类的罪孽。

这个点陆续有研究员下班,看到沈末这个生面孔,都笑意盈盈过来打招呼。

越衡川一一介绍。

有个同事摆手道:“哎呀不用介绍,谁不认识沈教授啊,都是校友嘛。”

“我还上过沈教授的课呢,不得不说老师是真的很严格。”

沈末:“……”

沈末有一瞬感觉自己老了,以前带过的学生都出来工作了。

这时,一个年龄稍大点的男研究员问:“沈教授是来检查实验样本吗?小越对那批线纹海马可是很上心的,前几天你们在蒲平区忙着救抹香鲸,小越还特意托我帮忙照看一下,投喂时间一分钟都不能晚呐。”

沈末闻言,用余光扫了眼越衡川,面对男研究员微笑道:“麻烦您了。”

“不碍事,海水缸就在二楼a03号实验室,沈教授可以上去看看。哎正好,lily和nico的孩子快出生了,说不定你还能赶上nico生产。”

沈末眉毛一抽,不解问:“lily和nico是谁?”

“噗嗤,”有个女同事笑了,她弯着眼睛:“这就得问我们越工了。”

“是啊,你问他哈哈哈。”

同事相继走完后,沈末喝完最后一口水,将杯子放到越衡川的工位上,微眯着眼睨他,淡淡问:“他们是谁?”

“咳……”越衡川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你真想知道?”

沈末直视他:“是的。”

越衡川笑了笑,俯身从他工位的抽屉里取出一颗橘子味的软糖递给沈末,道:“那走吧,我带你认识一下。”

沈末刚吐过,嘴里发苦,他接过软糖,跟着越衡川上了二楼。

a03号实验室。

只见里面有一整面墙的海水缸,采用半开放式循环水养着一群线纹海马,海水缸里还有供它们栖息的海草和色彩鲜艳的珊瑚丛,站在地面望过去,美得不可方物。

沈末含在嘴里的橘子软糖散发着酸甜清爽的香味,他望着眼前绚丽多彩的线纹海马,一时间忘了言语。

越衡川虚揽着沈末的肩,往海水缸跟前靠了靠,指着一个方向温声道:“看到那两条橘红色的海马没?”

沈末望去,入目是两条正用尾巴勾着海草的橘红色海马,它们面对面直立着身体飘在水中。

“看到了。”沈末道。

越衡川扬了扬唇:“那是一对夫妻,感情非常好,几乎形影不离。”

海马是一种对感情非常忠贞的生物,一旦认定对方,就会长相厮守,如果一方不见了,另一方会非常焦急地到处寻找,非常恩爱。

沈末隔着玻璃看着它们,莫名有种预感:“所以lily和nico……”

越衡川用气音轻笑了声:“没错,它们就是,雌的叫lily,雄的叫nico。”

刚楼下那位同事说nico快生产了,沈末果然看到它的小腹鼓囊囊的,里面应该装着好几百枚卵。

海马的繁殖行为比较特殊,并不是寻常模式下的雌性生产,而是雄性生产。

雄海马求偶成功后,雌鱼会将卵产到雄鱼的育儿袋内,由雄鱼受精并孵育,大约半个月后,雄鱼会将孵化出来的小海马成股成股从育儿袋释放出来,最终完成一轮繁殖。

“nico已经受孕14天了。”越衡川道。

一般情况下,8到15天就能生产。

是真的快了。

沈末定定望着那对橘红色漂亮的小夫妻,忽然问:“为什么给它们两个取名?”

越衡川笑:“不止它们。喏,那条黄色的叫vili,橄榄绿色的叫sion,藏在珊瑚丛后面的叫ryan,每条都有名字。”

沈末听着这些名字,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个英文名【luna】。

越衡川的起名方式,竟是和他初恋的邮箱昵称如出一辙,这诡异的巧合,令沈末眉头抽了抽,思绪翻飞。

沈末侧头,意味不明望着越衡川轮廓分明的侧脸:“你样本命名的方式很特殊。”

给样本命名,一般是为了标记和核对,里面会包含样本来源、采样时间点等信息,方便实验数据的整合和分析。

但越衡川的命名太独特,包含信息太少,也缺乏一致性,他从未见过这种。

越衡川注视着眼前的海马,却回答:“这不是样本命名,是它们存在过的证据。”

仅此一句,沈末就懂了。

那些为生物科学献身的无数生命,不应该被淹没在一串冰冷的数据里,它们拥有自己的姓名和灵魂。

沈末注视着越衡川深蓝如大海般的眼睛,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实验室是冰冷的,越衡川是温柔的。

沈末心想,如果他来世变成一只橘红色的海马,有幸遇见越衡川,这人会给他取什么名字?

是arin,还是fadi?

沈末笑了,不论是什么,他想他都会喜欢,会感谢赋予他姓名的这位如同海洋般柔软瑰丽的人。

“不看nico生小海马吗?”

越衡川问走出实验室的沈末,并大步跟上了他。

沈末见过无数次雄海马生产,对此了如指掌,于是道:“不用了,有你在,我放心。”

临近学期末,沈末因为一周后要做手术,就提前出好了期末试题,补了课时,也安排好了课题组下一阶段的实验内容,并指定暂时由越衡川全权负责,推进研究进度。

沈末做完这些,已经是四天后,距离手术只剩三天时间。

这天晚上,沈末睁着眼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映在他精致的五官上,黑沉的眸子定定望着天花板出神。

半晌,他抬手摸了摸腹部,表情有些紧绷。

这个孩子就像他的缩影,在所有人的厌恶中出现,而三天后,这个“缩影”就要被提前抹杀了,不用再经历他曾经的煎熬。

挺好。这是最好的结局。

可不知道为什么,离手术日期越近,他越心神难安,甚至有时候想让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别让手术日那么快到来。

他究竟在挽留什么,是这个还未成形的胎儿吗?

不,不全是。

那还想挽留什么?沈末自己也不清楚。

没来由的,沈末蓦然想到幽蓝海水缸前的越衡川。如果越衡川是他,会怎么做?

也许会先给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字。

沈末想了想,也学着越衡川给自己腹中的胎儿取名,然后一下就想到了这个词【爱爱】。

他内心不想这个孩子是第二个“沈末”,所以希望这个孩子被人喜爱,被父母喜爱,被爱意包裹着长大。

取完名字,沈末心跳变得有些快,被赋予姓名的生命仿佛一瞬间有了灵魂,从模糊透明变成了具象体,这个孩子的代名词不再是胎儿,而是爱爱。

想到这里,沈末猛地坐起身,大脑一阵眩晕,思绪翻飞,心乱如麻,胸口堵着一团难以言明的情绪,越聚越大,仿佛下一秒就会破体而出。

他为什么要给这个即将被打掉的孩子取名?甚至还取了爱爱。多么讽刺的名字,都不会来到这个世界,还怎么在爱意中长大?

突然间,沈末想吹吹风,让自己冷静下来,于是他快速套上衣服,拿起车钥匙下了楼。

已经是半夜,他不知道去哪,只是想出门兜兜风,让风把自己吹得清醒一些,让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知道自己在挽留什么。

只是没想到,沈末一下楼,率先看了越衡川靠在车身抽烟的身影。

这是沈末第一次见越衡川抽烟。

他不喜欢甚至是讨厌抽烟的人,但眼前看到越衡川抽烟,竟是怎么也移不开眼。

只见微弱的橙黄路灯下,越衡川半张脸匿在阴影里,戴着素戒的指间火星明灭闪烁,移到唇边随意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股杂乱无章的烟雾,随风飘上夜空,在灯光下恍如薄纱,模糊了他英俊的侧脸。

沈末呼吸一滞,停在原地迈不开步子了。

像是有心灵感应般,越衡川忽然抬头,看到了对面不知盯了他多久的沈末。

越衡川表情错愕了几秒,接着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转身把手里的烟熄了,慌乱之下把烟蒂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跟偷吃东西被家长发现一样。

沈末眸光一动,主动走了过去,问:“你怎么在这?”

越衡川一面挥散残留在空气中的烟雾,一面回道:“刚从实验室出来,车停在这里,过来开车。这么晚了你下楼做什么?又失眠了?”

“又?”沈末眯眼,越衡川怎么知道他最近经常失眠。

越衡川一顿,眨眨眼道:“这两天看你精神不太好,猜的。”

沈末了然,点头道:“你回家路上慢点,我先走了。”

“你去哪?”

“不知道。”

越衡川静了静,提议:“要不要我带你去兜兜风?”

沈末敛下眸子,捏了捏手里的车钥匙,最后将其藏进了袖子里,淡淡道:“可以。”

有越衡川在,起码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用再想那些晦涩难懂的问题,所以沈末没拒绝。

沈末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做越衡川的副驾,车辆行驶在夜晚空旷的道路上,车窗落到最下面,他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将他的发丝吹乱,露出他精致的额头。

不知过了多久,沈末轻声问:“你刚为什么把烟熄了,还剩一截。”

越衡川握着方向盘:“这不你来了,知道你不抽烟,怕熏着你。”

“你经常抽?”

“偶尔。”

“什么情况下会抽?”

越衡川目视前方,遇到红灯停稳车,侧首看向沈末,低声道:“想一个人的时候。”

沈末神情一顿,想起越衡川曾在海边说的话,他猜测:“初恋?”

越衡川点头。

沈末眉稍动了动,心道这人还挺长情,便没再吭声。

一小时后,已经半夜零点,宽阔道路上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越衡川开车间隙看了眼仍在吹风的沈末,他唇角压了压,提醒道:“再吹下去会生病。”

沈末因为很久没开口讲话,声音有些沙哑:“没关系。”

下一秒,越衡川操控按钮升上了车窗。

沈末:“……”

他扭头看向越衡川,眼睛被风吹得有点干涩,红红的,语气带着几分不满:“关窗做什么?”

越衡川言简意赅:“会生病。”

沈末正要说什么,就见越衡川移眸扫了眼腕表,问他:“时间很晚了,要回家休息吗?”

沈末还没吹够,也暂时不想一个人待着。他默了默,试探问道:“你困了?”

越衡川低笑:“不困,开一晚上都没问题。”

沈末放下心:“我也不困。”

越衡川勾唇:“所以呢。”

沈末扶了扶眼镜:“继续开。”

“开去哪?”

沈末手机屏这时亮了,显示电量过低。他看了眼屏保上状似正在微笑的可爱海豚,心神一动:“可以去芷清区吗?”

芷清区位于南州最西部,那里开发程度不高,人烟稀少,环境空寂,住户大都是老年人。

两人现在所在的位置恰巧在南州最东边,要想过去,得一两个钟头。

越衡川问:“为什么想去那里?”

沈末道:“见我一个朋友。”

说完,他又像意识到什么,补充道:“你要是累我可以自己过去。”

越衡川却念叨了一句:“朋友?怎样的朋友?”

沈末认真道:“救命恩人。”

越衡川微顿,旋即点开导航,打着方向盘调转了方向。

沈末眨眨眼:“你可以去?”

越衡川道:“想见见你的救命恩人。男的女的?”

沈末略有些迟疑:“男的吧。”

凌晨两点,芷清区。

越衡川把车停到荒凉的路边,隐约能听到不远处的海浪声,周遭很寂静,没有霓虹灯,甚至连个路灯都没有,两人摸黑下了车。

砰,砰。

他们关上车门,沉闷的声响在这里格外明显。

“跟我来。”沈末道。

越衡川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亮脚下的石砖路,跟着沈末去到一家民宿。

“这里还有民宿。”越衡川意外道。

沈末推开门,小声道:“就这一家。”

这家民宿装修是原木风,里面整理干净,几乎一尘不染,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香薰,环境很是舒适。

越衡川发现沈末对这里很熟,只见他直接从木桌的抽屉里取出房门钥匙:“好了,二楼是给客人住的,刚路上开车太累,先休息会儿。”

越衡川用手轻轻拨弄了下悬挂在空中的风铃,微笑:“好。”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越衡川意外挑眉。

沈末也是进了门后才感到有些不自在,他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喉,镇定道:“这里只有一间客房,委屈你先凑合一晚。”

越衡川扫了眼房间最里面的双人床,蓦然笑了。

他说:“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