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越衡川举着棉签问。
沈末没吭声。
越衡川坐到床沿:“是不是紧张？没准备好我们再推迟两三天。”
沈末唇角往下压了压:“不用, 迟早的事。”
这句话的语气带着倔强，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和抗争。
越衡川顿了两秒, 隐约能感觉到沈末心情不好, 于是放柔了声音:“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告诉我，办得到的办不到的，我都会尽全力去做。”
听到这话, 沈末咬了咬唇肉，终于将目光移到越衡川真诚的脸上, 想问越衡川是不是真的很讨厌他肚子里的孩子，可就在出声的时候, 舌头打了结，变成了:“课题组那边就麻烦你了。”
上午十点，手术室。
沈末穿着手术服躺在手术台上，他睁着眼，看到michell医生和他的助手在摆弄各种手术用具, 接着给他腰部消了毒，即将注射麻醉。
沈末蜷了蜷手指, 在亮到刺眼的灯光下, 他仿佛再一次听见了抹香鲸为死去的幼崽发出的悲鸣, 看到了越衡川温柔叫着那对橘红色海马的名字，想起了越衡川在默逊湾西部和他探讨存在的意义……
紧接着画面一转，他看到助手将一管麻醉递到michell医生手里。
下一秒，沈末头皮一麻，浑身发冷, 精神上对这支针管的抗拒达到了巅峰。
几乎不用大脑控制, 他的手就猛地抬起, 制止了michell医生接下来的动作, 并在对方和手术室内其他所有人的惊诧注视下，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心慌道:“停，停一下。”
michell医生和助手对视一眼，疑惑问:“是哪不舒服吗？”
沈末额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调整了下紧促的呼吸，沙哑着声音开口:“我想见一见越衡川。”
手术暂停。
越衡川就在手术室外候着，见沈末脸色发白走出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大跳。
他连忙上前将沈末揽住，紧张问跟在后面出来的michell医生:“发生什么了？他身体出问题了？”
michell医生挑了挑眉，意味不明道:“沈先生似乎有话和你说。”
越衡川还没反应过来，沈末就拉着他手臂走了，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进了他的病房，关上门，沈末这才低声开口:“想再问问你。”
“问什么？”
沈末靠在门板上，认真注视着越衡川那双如海洋般温柔的蓝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在越衡川不安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道:“你有没有，有一点，喜欢爱，这个孩子？”
越衡川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明白沈末的意思。
沈末见状，内心无比煎熬，有种想直接返回手术室的冲动。但为了不留遗憾，他还是强忍着难言的羞耻，重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最后问你一次，你想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多半个月前，刚得知自己怀孕的沈末在车上问过越衡川同样的问题，当时越衡川斩钉截铁说不想，沈末因此松了口气，并且无其他想法。
可如今，他紧紧凝视着越衡川的脸庞，费力想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挽留或不舍。
可惜没有，越衡川脸上什么表情也就没有，只是一声不吭垂眸盯着他。
沈末一颗心沉到谷底，原本紧张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由于长时间没进食，脑袋有些发晕。
“算了，没什么，我去手术室了。”沈末垂下眼睫，怅然若失转过身，想要打开门出去。
而就在这时，怔愣半晌的越衡川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伸出手，猛地从后将沈末捞进了怀里，倾身将下巴搁在沈末清瘦的肩上，哑声道:“对不起，我才懂。”
沈末心跳慢了一拍:“懂什么？”
懂你为什么问医生孩子健康与否，懂你为什么半夜睡不着想要去兜风，懂你为什么拒绝蘸了水的棉签，懂你为什么在最后关头从手术室跑出来，只是为了问我这么一个问题。
越衡川闻着沈末身上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内心情绪翻江倒海，千言万语最终只凝练成一句:“喜欢，很喜欢。”
沈末那张总是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灵动的表情，只见他随着越衡川的动作和声音，逐渐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张，显得格外呆愣。
而越衡川还继续在沈末耳边缓慢而坚定地说着:“特别喜欢，喜欢的要命。”
沈末心跳猛地加快，原本苍白的面上涌现出一抹血色，不知为何，他此刻竟是有些害臊，只怪越衡川说了太多遍喜欢，还乱加各种程度副词。
沈末喉结上下滑动，两人因为离得太近，前胸贴着后背，沈末能闻见比往常更为浓烈的木质清香味。
莫名的，沈末突然感觉有点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别扭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以前我不知道你也喜欢这个孩子啊，越衡川心道。
越衡川敢肯定，沈末刚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一定是不喜欢这个孩子的，所以当初在问他想不想留下孩子的时候，他只能口是心非说不想。而且男人生孩子本来就不容易，他心疼沈末，不想让沈末经历那些事。
虽然他暂且还不知道沈末为什么突然想留下这个孩子，但他愿意尊重沈末的所有决定。
更何况，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只要是与沈末挂钩的任何人或事，他都喜欢。
“之前没敢说真话，怕你有压力。”越衡川低声解释:“我不想让这个孩子成为你的负担，想让你跟着自己的意愿走。”
沈末拧巴了这么多天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舒展开来，被越衡川抚平。
但不等他松一口气，就听到越衡川在他身后继续问:“你是不是已经给孩子起好名字了？刚才听你说了一半，是艾草的艾，还是爱情的爱？爱什么？一共几个字？”
“……”
越衡川每提问一句，沈末脑门上就多一条黑线，直到最后他满头黑线，故作镇定转移话题:“抱够了么，松开。”
这带有安抚性意味的拥抱，让沈末有些无所适从。
越衡川见沈末语气中带着恼意，便笑着听话松开了，接着又将沈末的身体掰正，神情转为严肃，注视着沈末黑沉的眼睛道:“以后有什么想法，我希望你可以直白地告诉我，把烦心事通通讲给我，好好利用我，不要再一个人内耗，也不用心疼我，懂了吗？”
越衡川不想再让眼前这类事件再上演一次。
四目相对，沈末被越衡川盯得心里发慌。为了掩饰情绪，他垂眸扶了扶眼镜，可手按上去才意识到刚从手术室出来后没戴眼镜，于是手指只能半路拐了个弯，将碎发别到了耳后，语气平淡道:“没心疼你。”
越衡川笑，正想再说点什么，沈末身后的门响了，两人只好把未尽的话都按回肚子，打开了门。
门外是刚做完一场手术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的晏承。
晏承一进门就问:“怎么回事，michell医生说你刚上手术台就跑了。”
“跑”这个字就用得很有灵性，让沈末很有面子。
沈末尴尬扶了扶眼镜，又扶了个空，只好再一次把不存在的碎发往耳后一别，坚定道:“抱歉，手术暂时不用做了。”
晏承一惊:“不用做？什么意思，你这也过了药流的时间了啊。”
越衡川笑了:“他的意思是想留下孩子。”
晏承顿住，错愕看向沈末。
“是的。”沈末承认。
“哦这样啊……”晏承的视线在沈末和他外甥之间逡巡了一下 :“那也行，以你目前的情况，顺利生产的概率很大，但以后每周都要来医院检查，随时关注孩子的状态。”
沈末点头:“会的，劳烦院长了。”
晏承又情绪不明看了他外甥一眼，摇头摆手道:“沈教授客气了。”
就这样，大张旗鼓准备了半个多月的手术被取消了。
日常检查这些晏承就能做，michell医生还有其他工作要忙，不能在这干耗着，因此打算带他的助手先回国，并约定六个月后再来。
届时就不再是打胎，而是从沈末肚子里取出发育完全的小婴儿了。
晏承给michell医生配了去机场的车和司机，将他送上车后，晏承对越衡川道:“小川，来我办工作一趟，有话问你。”
越衡川随口应了一声，扭头和身旁的沈末道:“你先回病房收拾东西，我马上过来。”
既然暂且不做手术了，就没有继续留在医院的必要，沈末看着越衡川发亮的眼睛，内心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复杂。
一开始他计划八个月后课题结束就和越衡川断绝来往，接着越衡川花重金请来医生，他不得不推迟计划，想等还完手术费再分道扬镳。
可如今，他决定生下孩子，这个小生命必将把他和越衡川永远绑到一起，再也纠缠不清。
而且一想到爱爱以后也有可能是蓝眼睛，沈末脑门就一抽一抽的，估计每次看见爱爱，越衡川那张脸就会自动浮现到他面前。
除此之外，沈末眼下最在乎的，其实是爱爱在越衡川心里的定位。究竟是只会隔三岔五背着所有人来偷偷探望的私生子，还是可以被堂堂正正带出去对家人朋友同事炫耀的心肝宝贝？
思及此处，沈末摇头轻笑，人总是贪心不足，得到了喜欢，就还想再得到爱。
怀着这样的心情，沈末回到病房整理自己的东西，同一时间，晏承的办公室内。
越衡川懒散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拿着平板给沈末挑宽松亲肤的衣服。
据他所知，沈末的衣服除了衬衫就衬衫，这可不适合孕期穿。
晏承面露菜色扫了眼越衡川的屏幕，不忍直视闭了闭眼睛，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他喝了口茶水静了静心，然后问:“说说吧，你那天晚上怎么和沈教授在一起。”
越衡川一口气下单了十来件宽松上衣，又开始挑选可以搭配的裤子，听到晏承的问题，眼睛眨都没眨，敷衍道:“出门兜风，只有一间的客房。”
晏承深吸一口气:“你们睡在一起？”
越衡川买好裤子，又开始挑鞋:“没，我睡的沙发。”
晏承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想到什么，又猛地提起一口气。
换做是他，和男同事或兄弟碰到只有一间客房的情况，肯定是心无旁骛挤在一张床上凑合。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在双方“心思不正”“各怀鬼胎”的情况下，才会故作矜持地分开睡。
晏承又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做最后的挣扎:“小川啊，人家沈教授怀孕，这些衣服啊鞋子啊是人家男朋友该操心的，和你没关系，就别多管闲事了。是，同事之间是应该互帮互助，但你都给他请到了michell医生，仁至义尽，这就够了，再多就逾距了。你说舅舅这话有没有道理？”
此话一出，越衡川终于放下平板，将视线悠悠挪到了晏承身上。
晏承充满期待地望着他外甥，然而他外甥仅是无辜朝他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道:“舅舅，既然您都猜到了，就别明知故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