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衡川是在做晚饭时收到沈末信息的。
即便只有简简单单没头没尾的三个字, 但越衡川却从中读出了求救的信号。
意识到这一点，他没有丝毫犹豫，立马扯下围裙出了门, 问清地址后驱车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沈厉松的复式公寓, 按响了门铃。
仍在吵个没完互相推卸责任的韩秀兰和沈厉松听到门铃声，同时默契止住了声音。
韩秀兰缓了口气, 终于松开了捂着小女孩耳朵的手，皱眉问沈厉松:“你还叫了谁来？”
沈厉松一脸茫然:“没叫其他人来啊。”他说完, 心中猜测该不会是简茹得知他在这见前妻, 所以找上门来了吧？
“你们先别出声，我去看看。”沈厉松起身道。
沈末刚一直在闭目养神, 听到敲门声后方才缓慢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是越衡川来了。
果不其然, 下一秒，玄关处传出了沈厉松惊讶的声音:“你是……越衡川？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借过, 找人。”
“哎你等等……”
沈厉松没能拦住越衡川，沈末很快就听到越衡川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越衡川一进客厅，一眼就看到沈末正一脸平静坐在单人沙发里, 见他身上没有显眼的伤痕, 稍微松了口气。
越衡川大步走到沈末跟前，又拿起他冰凉的手, 将他露在外面的肌肤都仔细检查了一便，确认没有任何伤口后，这才彻底放下心，低声问:“现在走吗？”
沈末感受着越衡川掌心里传来的温热, 望着他深邃如大海般的眼睛, 原本杂乱无章的心绪竟逐渐平和了下来。他轻轻点了下头, 对越衡川说:“嗯，现在走。”
这个房间的空气太过稀薄，沈末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
沈厉松侧目瞧着和越衡川说悄悄话的沈末，冷笑一声:“厚颜无耻！怎么，没他你是一秒都活不下去？还是说存心给我找不痛快恶心我呢。”
小女孩看到又来了个人，于是问韩秀兰:“妈妈，这个大哥哥是谁呀？”
韩秀兰用探究的目光瞅着那两人，摇头:“妈妈也不认识哦。”
她是真不知道越衡川是谁。
沈厉松闻声，颇有兴味扫了眼韩秀兰，阴阳怪气解释:“哦忘了介绍，秀兰啊，这位呢，跟你儿子的关系可不简单。”
韩秀兰瞪沈厉松一眼，不想让小女孩“误会”，咬牙重重道:“我说了，他不是。”
沈厉松这会儿没心情和韩秀兰犟这个，于是不耐摆手:“行行行，你说不是你儿子就不是，我儿子行了吧？接着说，你猜他俩什么关系？”
不等韩秀兰回答，越衡川脸色阴沉转过了身，冷声道:“我们什么关系，你们有资格知道么。”
“呦，”沈厉松被气笑了:“你以为你谁？别以为跟这混账搞过就敢在我面前撒野，沈末自己都不敢呢。”
话音未落，韩秀兰再一次捂住了小女孩的耳朵，同时难以置信愕然望向沈末，眉头微皱，唇角扯起，仿佛是在看某样脏东西。
沈末将韩秀兰的表情收入眼底，忽然，他轻笑了声，不紧不慢开口:“谁说我不敢，只是懒得理你。越衡川说得没错，我们什么关系，你们的确没资格知道。”
“你！”沈厉松被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用手指来回指沈末和越衡川，嘴里放着狠话:“好好好，你们真是好样的，滚！都给我滚！沈末我告诉你，老子就算把公司拱手送人，也不可能再给你这个又脏又混的东西！”
沈末勾唇:“求之不得。”
“我们走吧。”沈末抬手攀着越衡川的手臂站起身，双腿依然发软，但有越衡川这个支撑点，他勉强能走路。
越衡川察觉到沈末攥着他胳膊的手在发抖，脚步也略显虚浮，他蹙眉，也不再顾忌旁人，直接伸手揽住了沈末的腰，将人带进了自己的怀里，半抱着走向了玄关。
除了腰刚被搂住的一刹那沈末身子微微一僵，后面就彻底放松了，任由越衡川圈着他。
可将要走到玄关时，越衡川却停住了步子，没有再往前走。
“怎么了？”沈末轻声问。
越衡川没回答他，而是扭头冰冷瞥向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的沈厉松和韩秀兰，一字一顿寒声道:“他比你们都干净。”
说完，也不再看对面那两人精彩纷呈的面色，搂紧了沈末带他走了出去，重重摔上了门。
越衡川脸色沉的可怕，假如里面那两人不是沈末的父母，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真令人火大。
他连沈末皱一下眉头都心慌的要死，那两人却敢肆无忌惮当着沈末的面说那些钻心的话，他们配为人父母么？
“好了，可以松开了。”沈末低声道。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天上星月闪烁，地面晚风拂面，行驶的车辆，路过的行人，直到这一刻，沈末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从地狱脱身回到了人间。
十二年前在默逊湾西部他被海豚拯救，重获新生，于是他发誓要将一生献给海洋。
十二年后的今天，在他快要被亲生父母击溃之际，是越衡川救他于水火。这一次，他是否也应像十二年前一样，将后半生也献给越衡川呢？
越衡川会接纳他吗？
“还好吗？”越衡川低声问。
两人此刻走在公寓外的路边，霓虹灯光影闪烁，沈末目不转睛凝望着越衡川轮廓分明的脸庞，第一次不想在越衡川面前逞强，语气中带着浓重的疲倦:“不太好，很困。”
越衡川一顿，以为沈末是因为刚经历了那种事，心理防线降低才对他吐露心声，便更加温声道:“是不是饿了？”
沈末摇头，他现在吃不下东西，只想安安静静睡一觉:“想回学校。”
“好，我送你。”
这里是个高端小区，外来车辆不能开进来，越衡川的车停在小区外，走过去得一会儿。
沈末没再让越衡川搂着他，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和以前总是保持距离的行为不同，这次他们走得很近，肩膀擦着肩膀，胳膊挨在一起，就连手背也时不时会触碰到。
走着走着，沈末的心跳逐渐快了起来，咚，咚，咚咚，沈末能清晰感受到，他喜欢这样。
沈末不动声色吸了口气，蓦然有点不敢看越衡川，于是他偏过了头，想让自己缓缓。
只是这一转头，沈末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盯着绿化带对面那排商铺，不知不觉停下了步子。
越衡川见沈末不走了，不由一愣，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紧接着就看到，韩秀兰和她的小女儿不知何时也下了楼，正站在一家蛋糕店门前，女孩指了指橱窗里精致的小兔子蛋糕，韩秀兰就带她走了进去，再出来时小女孩手里拿着小兔子蛋糕，吃的时候不小心蹭在了鼻尖上，韩秀兰就笑着帮她擦干净，坐在蛋糕店外的长椅上拿过小女孩手里的蛋糕，用勺子一口一口喂给了她。
沈末看着看着，视线就变得模糊了。
在越衡川刚重重关上那扇门的一瞬间，沈末以为自己就此和里面的人彻底斩断了情分，没有什么再比沈厉松嘲讽的话语和韩秀兰嫌恶的眼神更让人痛心。
可这一刻，他看到韩秀兰为她小女儿买了小兔子蛋糕后，刻意粉饰的豁达心境顷刻间瓦解崩塌，释放出了他从小到大积压下来的所有失落情绪。
这些情绪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肆意凌虐，令他的身体仿佛被车辙狠狠碾压过一般，每一个部位都疼，器官疼，四肢疼，手指头疼，就连全身每个毛孔也是疼的。
明明可以听到孩子说想吃小兔子蛋糕的。
明明可以对孩子笑的。
怎么到了他这里，连一个眼神也不肯施舍？
恍惚间，沈末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医院门外，彼时他为了做手工作业已经饿了一天，路边小摊贩车上做工粗糙的小兔子蛋糕对那时的他来说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他跟在韩秀兰身后，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吃一个，可惜没得到丝毫回应，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吃上小兔子蛋糕。
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想到这里，沈末眼前倏忽一暗，一个宽大而温热的掌心覆在了他湿润的眼睛上，然后他听到越衡川在他耳边低声说:“乖，别看了。”
后面沈末的眼睛一直被越衡川用自己的领带遮着，这行为让他联想到了韩秀兰捂小女孩耳朵的情景。
原来封闭感官真的有用，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
越衡川直到把车停在学校公寓楼下，才将缠在沈末眼睛上的领带温柔解了下来。
而在触碰到领带的布料后，越衡川动作一顿，指尖摸到了上面残留着的两坨温热的濡湿，再抬眸，就看见了沈末染着水光的眼睫。
越衡川的心狠狠痛了下。
“抱歉，让你见笑了。”沈末睁开朦胧的眼睛哑声道。
越衡川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不会。”
“领带给我吧，洗了还你。”
“不用。”
越衡川说完，将这条深灰色锈着银丝暗纹的领带叠好，装进了自己的衣兜。
沈末默默看着越衡川把领带装好，少顷说:“那我走了。”
“嗯，有事给我打电话，任何时间都可以。”
越衡川叮嘱完，便按下按钮打开了车门，外面的空气顿时灌了进来，沈末手指蜷了蜷，动作迟缓解开了安全带。
然后，就坐在那里不动了。
越衡川忙问:“怎么了？忘了买东西？还是身体不舒服？”
静了两秒，沈末转首面对着越衡川，语气僵硬问:“你饿吗？”
越衡川现在只顾着心疼沈末了，哪还能感觉到饿，他道:“不饿，一点都不。”
空气再次静了两秒，沈末又干巴巴问:“那渴吗？”
越衡川这下终于意识到沈末不对劲了。
他注视着沈末略显局促的神情，略一思索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有点，但还好，怎么了？”
沈末眨了眨还挂着泪花的眼睛，随后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邀请:“上去坐坐，有茶。”